第73章 ☆、十個蒙面人
見到蕭季末的時候,蕭妄頃拿出元帥令。
蕭季末沉下臉,低頭喊道:“元帥!”
這就意味着,蕭季末要聽從蕭妄頃的将令。
在這潋滟戰場,草木是最歡快的。
百裏無雲的天空幾聲鳥鳴,擡頭看天,永遠看不見盡頭。
他只不過想證明一下,何來這麽多事端?
面對三軍,凜冽風過,卷起黃沙飛揚。
他心不岔:“別以為有了元帥令就可以搶功?”
蕭妄頃不屑的瞪了他一眼:“誰稀罕?天下榮華皆在我手,誰稀罕這軍功?”
“蘭澤呢?”蕭季末不在乎這軍功,以他的出生,不需要靠軍功來提升自己在朝堂的地位:“我要向蘭澤證明,我不比你差……”
可是,這樣有什麽意義呢?
無論如何的強,他不是念蘭澤喜歡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是。
蕭妄頃拍拍蕭季末的肩膀,風聲撩過,他的話如同幽冥般飄蕩:“蘭澤,他明白的。”
無論做與不做,念蘭澤都明白……
甚至,蕭季末自己也明白,只不過人有時候就是喜歡自欺欺人。
“我也知道啊?”蕭季末嘴角挂着一絲苦笑:“可是,我就是想證明一下……”
蕭季末擡頭,朝着蒼茫的天空輕聲:“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
橫掃這血斂黃沙的古戰場。
他輕笑出了聲,這聲音是對自己的嘲諷:“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只是,就算可笑,我也要去做。”
蕭妄頃俯瞰城樓下的那些民衆:“一點也不可笑,我覺得很可敬!”
走到蕭季末的身邊,他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像你一樣。”
“像我一樣傻?”蕭季末詫異,他本該覺得蕭妄頃是在挑釁的,可是他一點這樣的感覺也沒有。
往前走了幾步,蕭妄頃回過頭來,凜然肅穆:“但無論如何,你需聽我将令,你放心,你的功勞,無人可搶!”
“誰稀罕?”蕭季末不屑皺眉。
兩人楞了半晌,繼而一陣爽朗的哈哈大笑。
經年之後,不知道還能否笑出聲?
只是,這一段烽火歲月是值得回味的。
北漠的軍隊是從淮北往上,蕭妄頃将軍隊駐紮在此。
登上高樓,眺望萬裏無雲的天空,說不出的寂寥。
忽然想到念蘭澤還在夜城等他,心裏就暖暖的。
只希望這一仗趕緊打贏。
大戰在即,千鈞一發。
蕭大殿下與世子蕭季末安排各路部署,只是一個消息打破了他們的現狀。
——左革帶三萬兵馬繞過淮北直達夜城。
念蘭澤還在夜城,那裏,只有八千守城軍。
而他們面對的是北漠與東夷的聯軍,他們走不開。
如果走開的話,那麽聯軍就會從淮北南下,只搗京都。
蕭季末聽到蕭妄頃不派軍增援念蘭澤的時候,丢掉手頭上的事,沖進營帳。
他重重的一拍桌子,将桌子上的地圖掃到地上:“如果不是你,蘭澤也不會在夜城,如今,你竟然對他坐視不理?”
蕭妄頃彎腰撿起地上的地圖,笑道:“我沒有坐視不理,他的事,我會周旋好。”
“這就是你的周旋,左革弑殺成性,八千人怎麽對抗三萬人?”
“這個時候,你應該相信他。”蕭妄頃頓了頓,回想到了過去:“他曾經一支曲覆了十萬兵。”
“哈哈……”蕭季末大笑,笑得好不暢快:“你要我怎麽相信他?相信左革那笨蛋可以被同一支曲給打敗?還是……”
走到蕭妄頃的身邊:“還是相信他也可以學着諸葛孔明擺起空城計?”
“蕭季末,你太不了解他了!”
此時,蕭妄頃是心慌的,從未有過的心慌。
他也在害怕,可是他不能派軍增援,因為這裏的軍隊本來就不夠。
他不能讓防護網出現纰漏。
如果他贏了,天下安定了,他與念蘭澤還有一線生機。
如果他輸了,國家忘了,他們也将會死無葬身之地。
蕭季末惡狠狠的瞪着蕭妄頃,咬牙道:“你不去救,我去。”
“蕭季末,現在應該以大局為重。”蕭妄頃一掌将蕭季末打到在地,吼道:“你知道你犯了兵家大忌嗎?太過感情用事……”
“什麽大局?”蕭季末怒道:“什麽狗屁天下大局?”
突兀的笑了起來:“我沒有什麽雄心壯志,我也不會琴棋書畫,我只知道,我希望他開心,我希望他平安,我希望……他可以一直做着自己喜歡的事……”
說着,說着,眼淚不争氣的流出來。
那一刻,笑得好不暢快。
“我從小就喜歡他,對我來說,他就是神,是一切。我知道自己沒出息,我知道自己不思進取,我知道自己不論之戀……可是,我就是喜歡他呀!”
“我知道。”蕭妄頃扶起蕭季末:“你很好,善良,謙遜,愛民。與蘭澤一樣,是個好人…”
“好人沒好報。”蕭季末苦笑:“所以,我求你發兵救救蘭澤……”
蕭妄頃沒有猶豫,斷然拒絕:“不行,你知道聯軍攻破防線,多少人遭殃?”
“就算天下覆滅也換不來蘭澤,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這個時候,你應該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可以逢兇化吉。”
“你不去,我去可以了吧?我要與他同生死。”
“你一個人,恐怕出不了淮北吧?”蕭妄頃上前拍拍蕭季末的肩膀:“他若出事了,我拿我的命給你賠罪……”
“我要你的命幹什麽?能換回來蘭澤嗎?”
仿佛抽空了所有的力氣,跌坐在地上。
蕭季末從來沒有過的窒息感覺,一瞬間,所有的酸澀傾洩而出。
“我有時候很讨厭你,有時候很羨慕你……可是,蘭澤與你在一起,他很開心,所以我很滿足……”
蕭大殿下嘆道:“我知道。”
知道,一直都知道,天下像蕭季末這樣的好人不多了。
“你信我,你也信他,他一定會平安的。”
蕭妄頃能說的只有這麽多,可是他心裏其實很慌的。
然而,他不能亂了自己的分寸。
絕對不能亂了分寸。
蕭季末站起來,站定:“蕭妄頃,我從來沒想過,你會這麽的無情。”
朝前走了兩步,面對面的,一拳打在蕭妄頃臉上:“我有多讨厭你,就有多羨慕你。”
同樣,那一幕上演。
蕭妄頃還了蕭季末一拳:“我也讨厭你。”
讨厭他什麽?
讨厭他從小與念蘭澤一起長大,讨厭念蘭澤的童年是他陪伴。
可是這些都不該讨厭的。
蕭季末依舊還了蕭妄頃一拳:“我從小與他一起長大,我從來沒有争取過,這是第一次。現在天下在你手,江山我不與你争,但是,你這個時候把蘭澤置于何地?”
蕭妄頃摸了嘴角的血,捶捶自己的心的位置,聲音咚咚的響。
“蘭澤,一直在這裏!”
堅定的,宛若逆天誓言,這江山一瞬,繁華轉眼過。
只不過那句誓言如昨:“我與他生同生,死同死。”
蕭季末抹了抹嘴角的血,半晌沒有說話。
轉身,走到帳篷門口,他冷冷的丢下一句話:“如果蘭澤出了事,我會把你的肉一刀一刀削下來喂狗。”
蕭妄頃目送着蕭季末離開,他就那樣的站定。
他的心其實比蕭季末還害怕。
這就是為什麽念蘭澤選擇了他,而不是選擇蕭季末。
因為他比蕭季末懂的自持,他比他冷靜。
念蘭澤對蕭妄頃來說就是一切,這江山可以不要,這榮華可以抛棄,只是,念蘭澤還在他身邊。
夜城,風聲潇潇。
入夏,早木深深,眺望萬裏,碧空無雲。
還記得去年在這裏,他在這城樓說:蘭澤,你是我的人。
念蘭澤摘了這夜城城郊的一片葉子。
這裏曾經發生泥石流,敵軍三十萬大軍近一半葬生于此。
草木無情,這地下不知埋了多少屍骨。
經過鮮血的灌溉滋潤,這花草确實長得比去年的婀娜多姿。
只是,這樣美的景,與這幾十萬孤魂共賞。
烏蘇道:“七公子,左革已經率兵包圍夜城了,我護你突圍出去。”
“棄城逃亡?”念蘭澤那一笑确實不知道是自嘲還是諷刺:“你主子可有食過言?”
“沒有,主子是大丈夫,一言九鼎,從不食言。”
“所以,我就不能食言。”白衣公子微微的昂起頭,看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天空,清淺一笑。
說了一句很平常的話:“我說過替他守夜城的,也說過,在夜城等他的,我怎麽可以食言呢?”
他這裏形式危急,蕭妄頃那邊的形式更加危機。
這亂世天下,當真亂的不行。
念蘭澤走在夜城的街道,忽然一農夫挑着擔子經過,攔在他的面前。
那農夫隐隐擔憂:“七公子,這夜城是不是将要淪陷了啊?這是我們的家,我們是不是将要無家可歸了呢?”
四面八方的人圍過來。
“七公子,您是不是要走了呢?”
“我們是不是又要逃亡呢?好不容易有個家?”
……
……
“不是。”念蘭澤鄭重的說道:“我不會走,我會留下來與你們共進退。”
白衣公子抿唇,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與炎炎的烈日之下,那個白衣公子問他們:“如果敵軍攻來,你們可願同我一起護城?”
甚至,很多年後,回憶那段歲月,夜城的民衆都還在笑。
只不過,笑着笑着就哭了。
為了他們這一段亂世的絕戀,也為了他們不平凡的一生。
“願意,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淩雲的聲音此起彼伏,最後所有的聲音越傳越廣,如同一根繩擰在一起。
左革攻城的時候,萬萬沒想到這八千軍隊竟然還能抵抗這麽久。
本以為沒了蕭妄頃,夜城就是一座空殼。
可是現在他才發現,那個靈魂還在。
攻了四五次,他沒有攻破,甚至□□門都毫無損傷。
全城上下,都處于最高的警備狀态。
當左革知道,這幾日守城的只不過是一些農民商人的時候,他當時差點沒有氣的吐血而死。
他率了三萬鐵騎,居然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與憨厚的農民都沒有攻破。
恥辱,絕頂的恥辱。
夜,
夜城的夜總是與別的地方不同。
念蘭澤想起當初見蕭妄頃第一眼的時候,他對他下迷魂藥。
想到這裏,他笑了。
須臾,這笑轉換為酣暢。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一個破敵的辦法。
思遠道——那個沾染一點渾身功力一點使不上來,手腳有點發軟的藥。
那個滋味,他不是不知道。
“烏蘇将軍,我需要十個死士,或許這一去,他們就不會回來了。”
烏蘇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七公子可是想到什麽好辦法了?”
“也不是什麽好辦法,但是可以撐到蕭妄頃他們回來,七日之內,他們不會攻城。”
念蘭澤面色微微的擔憂,說不盡的滄桑與悲憫:“只是,這幾個人,恐怕是有去無回。”
“全城上下都願意為城捐軀,但是不知道七公子想的是什麽辦法?”
念蘭澤把計劃給烏蘇說了。
烏蘇沒有說話,他不反對就表示贊同。
他從來不會誇人,但是,他不得不說念蘭澤确實是妙人。
對蕭季末來說,他是神。
對蕭妄頃來說,他是一切,他将他當作一切來愛。
然而,這樣的一個人,背負了一切。
烏蘇找來了十個人,是個蒙面人。
念蘭澤尊重他們,并沒有揭開面紗,就算揭開,他也看不見。
“這十人是敢死軍的,他們沒有籍貫,沒有年齡,沒有家人,沒有人知道他們來自何方?做過什麽事?長得怎樣?”
念蘭澤沒有說話,這十人,一生都沒有露過面,就這樣去了。
生來沒有痕跡,死去便化骨成沙。
“你們可有什麽願望?”
“沒有。”
“那還有什麽事情是想做沒有做的?”
“沒有。”
“那你們一定沒有與家人吃過飯吧?”
“沒有。”
念蘭澤許久沒有說話,但是他下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今晚,留下來陪我吃吃飯吧?但是要自己動手,我還記得三年前的那晚蕭妄頃為我煮的飯,味道很好吃。”
說到最後,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今晚留下來,我們一起吃一頓飯吧。”
十人互相看了一眼,默默低下頭。
他們知道即将面對他們的事什麽?
他們的命是蕭妄頃救的,沒有人知道他們來自何方?有無家人?
甚至躺在一起十幾年的兄弟連他們的臉都沒有見過。
因為,那是一道道傷疤。
在面紗之後,是常年戰争留下的傷疤。
人不人,鬼不鬼,連他們自己都會被自己吓到。
只是遇到了這個溫和的公子。
他好像神仙般的存在。
不在乎他們的肮髒與惡臭。
曾經他們覺得自己就像臭水溝裏肮脹的老鼠,沒有一切,有的只是別人的鄙視與厭惡。
人人對他們喊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可是,他們跟了蕭妄頃,他們在戰場上實現了自己的價值。
這個白衣公子,高貴典雅,溫和聖潔——
多看一眼就是亵渎,可是他願意像家人一樣,陪他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