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陰謀
淩晨兩點鐘,趙家響起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值夜的仆人打着呵欠接起電話,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男人冷峻的嗓音,年輕的女仆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匆忙放下電話,輕手輕腳的跑上二樓,敲響書房的房門。
大約從幾年前起,趙玉笙夫婦倆已經分房睡,有時趙玉笙甚至連自己的卧房都不回,就睡在隔壁書房。
女仆一字不差轉述了電話那頭的交待,趙玉笙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難看。斜對面的卧房門打開了,許婉穿着真絲睡袍,褪去妝容的面容在昏暗的走廊裏顯得晦暗不明,看不真切具體的神情:“出什麽事了?”
趙玉笙轉身推開隔壁的卧房門:“歐馳和今天那個姓寧的小姑娘,在回酒店的路上出了車禍,現在兩個人都在第三醫院。”
許婉捂住胸口:“怎麽會……我記得歐馳那孩子,晚上并沒有喝酒啊!”
趙玉笙從衣櫥裏拿西裝的手停了下,臉上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聽說是為了躲避一輛逆行的貨車。”
“那……那兩個孩子沒什麽事兒吧?”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所以要去看看。”
“都這麽晚了,你身體又不好,要不讓書廷去吧。”
趙玉笙系上西裝的扣子,轉身看向許婉:“歐馳不單是C&L的老板,他還是歐家的孩子。歐家的孩子在我的地界上出事,你覺得我們家可以坐視不管?”
許婉的臉色在聽到那刻意加重的“歐家”兩個字時白了白,有些結巴的解釋道:“我不是……不是要你坐視不管,都這麽晚了,讓書廷先去看一看不也是一樣的嗎?”
“愚蠢。”
趙玉笙吐出兩個字,頭也不回的朝着樓梯的方向走去。
身後,許婉身軀一僵,捂在胸口的手緩緩攥成拳頭,精心修剪的指甲在掌心摳出幾道彎彎的月牙痕。
“情況怎麽樣了?”病房外,趙玉笙遞給歐馳一杯灌裝紅茶,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來。
“還不知道。她撞到了頭。”歐馳深吸一口氣,手指掐着晴明穴,神情陰翳:“我不知道她當時已經撞傷了頭,還讓她跳車,怕她不敢跳,我還推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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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情況,跳車是最明智的做法。不然等車子翻了,你們卡在裏面出不來,油箱漏油,會更危險。”趙玉笙淡然評斷,喝了一口水:“肇事司機已經扣在D區警局,根據現場車輪痕跡,這場事故那個司機可以算全責。”
歐馳擡起臉,眼睛盯住趙玉笙:“讓司機負全責,恐怕有點兒冤枉。”
趙玉笙皺眉:“你的意思是……”
歐馳冷笑兩聲:“以我的車技,那種情況下就是再多轉兩個彎也沒問題,車子會沖出防護欄,是因為我踩剎車時才發現剎車線失靈!”
趙玉笙眉間的褶皺更深,歐馳卻壓根不打算聽他的說辭,一揮手說:“車都燒了,現在說什麽也是白搭。”
“歐馳,你是懷疑我……”
“不是我懷疑,趙叔,現在該是你懷疑。我在S市幾乎沒熟人,幾次來都是為了合作案,寧諾這是第一次來,我們出事,合作案進程肯定要後延,這裏面誰得利誰受損還用我幫你分析?”
趙玉笙沒有再說話,臉色卻漸漸陰沉起來。
病房門打開,醫生摘掉口罩走出來:“病人右腳踝扭傷,之前應該有舊傷,身體多處擦傷碰傷,這些都還好說。”頓了頓,醫生有些尋味的看了看歐馳:“比較麻煩的是她頭部的撞傷。我們剛剛為她做過腦部掃描,發現了血塊。”
歐馳嘴唇抿得幾乎成了一條線,臉上的表情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你的意思是,她需要做開顱手術?”
“目前我們并不建議手術解決。”醫生溫和的說:“血塊不算大,出現的位置也不算危險,而且有可能會自己消融,我們的建議是觀察一段時間,病人可以定期到醫院做檢查,如果日後真的出現比較嚴重的反應,再考慮用手術解決。”
“會出現嚴重反應的幾率……有幾成?”
“這個我們也不能給出确切的答案,一切還要繼續觀察。”
“她可能會有的不良反應都有什麽?”
“頭暈,惡心,視力模糊,記憶減退,這些都有可能。”
歐馳垂下眼:“謝謝。現在可以進去看看她麽?”
“可以。病人清醒後可能會出現嘔吐狀況,床頭有呼叫鈴,有什麽情況及時叫我。”醫生囑咐完,又朝趙玉笙微微颔首:“趙先生。”
趙玉笙點頭:“辛苦了。”
“趙先生客氣了,有什麽事直接叫我。”
歐馳沒有理會兩人接下來的談話,徑直推門進到病房裏。他一直都很讨厭醫院,因為醫院到處都是白色。在西方人眼裏白色是純潔的象征,可在歐馳心裏,總覺得白色是那麽不詳,此時此刻,這種感覺甚至将他壓得透不過氣。
白色的病床上,寧諾已經換下那條湖藍色的裙子,淺藍色的病人服清爽幹淨,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歐馳站在病床前,左手用繃帶固定着,另一手輕輕将她臉頰上的發絲撥開。他從沒看過她閉着眼的模樣,甚至兩人親吻的時候,她最初都是睜大眼睛的,後來她聽話閉上眼,他沒有那種睜眼接吻的嗜好,自然也是閉着眼的。所以他不知道,她閉上眼沉睡的樣子是這個模樣的。即便在完全失去意識的時刻,她的神态也不是完全松弛的,眼角眉梢籠着一層淡淡愁緒,寧靜卻也憂傷,好像有着很深的心結。
床頭燈昏黃的光線裏,手指從潔白的眉心滑過,到挺翹的鼻尖,再到蒼白無色的臉頰和唇瓣,最後停留在嘴角的小小凹陷。歐馳這才發現,兩人相識至今,他好像從沒見過她開懷大笑的樣子。她的笑容可以是禮貌的,自信的,狡黠的,如今想來,卻好像統統都是僞裝在表面的。
床上的人好像感知到了什麽,嘴唇輕輕動了動,發出含混的輕哼。歐馳仿佛被燙着一般收回手指,這才發現自己失神太久,居然對着一個原本只打算玩玩就算的女人興起了不一般的好奇和沉思。可是只要稍加回想剛剛在山坡的情形,尤其最後她滿臉是血,念着他的名字倒在懷裏的樣子,竟然真的會産生某種名為心疼的情緒。歐馳搖了搖頭,冷漠的勾起嘴角,對女人,喜歡可以,寵愛也沒問題,可心疼這種東西就要不得了,動心的下場太慘痛,他不想再嘗一遍自作自受的苦果。
最後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女人,歐馳步履沉重的走出病房。
門外,趙玉笙一直沒走,也沒有朝裏張望。歐馳注意到他捏在手裏的手機,猜想他應該剛跟什麽人通過電話。看對方的神情,歐馳隐約猜到,趙玉笙應該已經在着手調查今晚的事。
“我一直以為你是在做戲給我看。”歐馳沒有坐下,而是背對着牆壁站在他對面。一整個白天都在郊外為了設計圖忙碌,晚上參加酒會,剛剛又從一場車禍中死裏逃生,淩晨快四點的時間,他已經将近24小時沒有休息過。可是面對着其他人,依舊能夠保持清醒鎮定的狀态,甚至連下意識倚靠牆壁這樣的舉動都沒有。趙玉笙凝視着這個容色冰冷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心中也在暗暗的贊賞。
或許是因為沒有其他人在場,歐馳徹底收斂起那套玩世不恭的作态:“趙叔繼續這樣以為也沒關系。”
“怎麽?”
“你已經看清楚我是怎樣一個人,也知道我和你的女兒不會是良配,公事上我們可以是很好的合作夥伴,私底下或許也能聊上幾句,但我不會成為你家中的一份子。”歐馳頓了頓,嘴角洩露了一絲嘲諷的笑:“所以我跟她是不是做戲,現在也沒關系了。”
趙玉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喜歡把話說的很絕。”
“不僅喜歡把話說死,而且做事也喜歡把自己和別人往絕路上趕。”趙玉笙慢慢的說:“最後的結果,你現在應該看到了。”
“看到什麽?”
“有這個錢我可以做很多更賺錢的生意,但我偏要選在S市開發度假酒店,核心的那幢別墅,以及周邊環境的複原,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是個聰明人,即便我不說,你也該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歐馳沒有正面回應他的問題:“趙叔現在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是……”
趙玉笙緩緩一笑,鼻梁兩側的法令紋更為深刻,眉眼間卻顯出一種惺惺相惜的寂寥:“病房裏那個女孩子,無論你承不承認,經過了這次車禍,她已經成為對你來說非常重要的人。”
歐馳的臉色已經不光是冷了,轉身欲走,突然聽到病房裏傳出的輕微響動。拉開門快步走進去,就見病床上的女人已經自己坐了起來,被子被整個掀翻到地上,她一手撐着額頭,另一手扶在床頭櫃,整個人好像突然僵住了,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神情似驚似怒,臉色難以形容的複雜。
歐馳拾起被子,放在一旁的空床:“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寧諾依舊保持着之前的坐姿,一絲一毫都沒有挪動,甚至連看他都沒有看過一眼。
歐馳不解的皺眉:“你怎麽了?”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歐馳已經不耐煩的走上前,準備做些什麽了,寧諾突然擡起眼,朝着他微笑:“我沒事,就是剛剛有點兒頭暈惡心,所以不敢動。我怕一說話會吐出來,才沒有立刻說話。”
歐馳擰着眉點頭:“需要叫醫生麽?”
寧諾這個時候完全不敢點頭或者搖頭,說話的聲音也比平常虛弱許多:“好。”
歐馳又問:“想喝水麽?上廁所?餓不餓?”
寧諾輕輕笑出聲:“我想要什麽會跟你說,現在挺好的。”看到歐馳手上的繃帶,她的臉上顯出一絲愕然:“你手怎麽了?”
歐馳的臉色一僵,想起醫生交待過她可能會記憶減退的話,穩了穩情緒,盡量用一種聽起來比較自然的語氣回答:“跳車時弄傷的,輕微骨折,過陣子就好了。”
寧諾盯着他的手肘部位,沒有擡頭:“想起來了,你那時好像說過。我現在腦子有點兒亂……”
歐馳快速摁下床頭按鈕,輕聲安撫:“沒事的,大夫先前交待過,這些都是正常現象,修養幾天就會好的。”
很快,醫生和一名護士小姐走了進來。因為要做一些具體的詢問和檢查,歐馳被請出病房。護士小姐剛要拉上窗簾,就被寧諾叫住了,她微微擡起頭,盡量不讓自己的動作影響到額頭的傷口:“先不用開大燈,大夫,護士小姐,接下來的談話內容,麻煩二位幫我保密好麽?”
醫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盯着寧諾的眼睛問:“寧小姐,你的眼睛看不到了是麽?”
“不是完全看不到,間歇性的。比如剛剛你點頭時,我是可以看到的,現在又不行了。”
醫生把之前對歐馳的交待複述一遍,最後溫和的說:“寧小姐,你現在不用有過重的心理負擔,你目前的這種狀況應該還不是腦部血塊引起的。先留院觀察幾天,過個一周左右,這種間歇性的失明狀況應該會得到緩解。”
“我想明天就出院。”
中年男人不贊同的搖了搖頭:“寧小姐,你剛剛說保密的事,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醫院絕對尊重病人的隐私和意願。可是你要說明天就出院,很抱歉,如果我同意,那就是對你不負責任了。”
寧諾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了點下颏:“那好吧。謝謝你們兩位。”
“現在是淩晨四點鐘,你可以先休息一會兒,等你休息好了,咱們再來做後續的檢查。”
護士幫忙重新将被子掩好,又在詢問過她的意見後,為她留了一盞床頭燈。房門被人輕輕帶上,發出“喀嗒”一聲輕微的響動。同一時間,寧諾覺得整個世界再次暗了下來。無邊的黑暗如同海浪,一波一波地,從四面八方朝她席卷而來。陰冷潮濕的感覺從她的腳底蜿蜒而上,很快就湮沒了心房的位置,寧諾只覺得心髒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痛楚,眨了眨始終瞠大的雙眼,任由黑暗将她整個吞噬。
這次她沒有沖動的踢開被子,而是靜靜,靜靜地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勢。整個房間都很安靜,陷入黑暗的感覺讓人感到窒息,但過了一段時間,靜下心來之後,反而可以更好的思考和沉澱。寧諾慢慢回想着整個晚上發生的所有,思緒最後在回憶到車子沖下防護欄那一刻時停了下來。
如果她的記憶沒有出現錯亂,那麽歐馳當時說的是:剎車失靈了,不要怕,坐穩!
可是自己當時太慌亂了,耳朵又剛遭受過貨車鳴笛聲的刺激,所以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句話。如今再度回想起來,寧諾睜着雙眼,突然間眼角圓瞠,瞳孔劇烈的收縮了下,她記得,他們即将離開時,許婉曾經叮囑趙書廷,說他晚上喝了酒,不要開車,讓司機送他們兩個就好。而下了樓之後,原本酒店配備的那名司機不知怎麽的就不見蹤影。那時她以為對方或許是趁着酒會偷懶耍滑,提前溜回家了,可現在看來,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有預謀的步步為營!
酒店配備的車子都是定期做車檢的,怎麽會出現嚴重的剎車問題?如果不是車子部件自然老化或者其他故障,那麽很明顯就是人為了。什麽人可以在趙家門前針對某輛車子做手腳,又是什麽人将司機調離崗位,且阻止其他人同行,讓她和歐馳無知無覺的坐上這班死亡快車。
答案再明顯不過了,許婉。
可許婉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時隔十八年,她不可能第一次見面就認出她來,尤其她只見過自己一面,而那時自己才不到七歲,而且如果只是針對自己,沒必要搭上歐馳,也就意味着完全可以采取其他的方式。那麽也就是說,許婉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歐馳,或者說,是他們兩個人。
趙玉笙找上C&L合作開發度假酒店的事,并沒有刻意瞞着許婉,這件事是趙家上下都知道的。或許,許婉知道的內情比所有人以為的都要多,比如那間核心的別墅,比如重建當年那些建築的構想。寧諾不認為趙玉笙會坦蕩到把這些事公諸于衆,可這并不意味着許婉就沒有其他的途徑得到這些信息。以許婉的為人和心機,如果她知道了整件事,怎麽會什麽都不做,眼睜睜看着趙玉笙順利穩妥的完成整個度假酒店的計劃,堂而皇之的在世人面前追憶曾經無情抛棄的糟糠!
派人剪斷剎車線,如果當時沒有迎面駛來的那輛貨車,或許她和歐馳兩人只是受些輕傷,可正因為有了這個巧合,一場人為設計的小車禍最終演變成為誰也沒有料想到的大災難。她和歐馳兩人一個頭部受創一個手臂骨折,眼下不僅整個合作案要後延,以歐馳的性格還有歐家的背景,恐怕這件事很難善了。
想到這兒,寧諾緩緩露出一個微笑,與此同時她突然再次看到了光亮。柔和的橘色光芒從頭頂鋪灑下來,仿佛夕陽無盡的餘輝,寧諾靜靜體會着一陣強過一陣讓人欲嘔的暈眩,再次想起剛才那個醫生交待的話。她的腦顱裏有血塊,視力模糊和記憶減退都是正常現象,她必須保持良好的情緒,否則很可能會導致病情加重。
她擡起左手,準确的找到床頭燈的開關,房間再度陷入黑暗。而這次,她隐約透過窗簾,看到了窗外漸漸顯露的稀薄曙光。寧諾閉上眼,強迫自己停止思考,現在她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養精蓄銳,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