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警醒
寧諾是被一陣說話聲吵醒的。
那道柔和的嗓音與夢境中某個身影說話的腔調重合在一起,唬得寧諾一個激靈,一搖晃腦袋,強烈的暈眩和疼痛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睜開眼的同時,一只寬厚的手掌朝她額頭撫了過來,寧諾下意識的躲閃,卻被人用另一只手及時捧住臉頰。歐馳的聲音從斜上方傳了過來:“別怕,先別亂動,我馬上叫大夫過來一趟。”
眼角餘光瞥到站在病床另一邊的兩道身影,寧諾其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心間微微一動,她乖覺的垂下眼簾,保持着剛睡醒時的懵懂神态。
呼叫鈴聲響起,歐馳頭也未擡的說:“寧諾頭部受了傷,醫生交待過讓她好好休息,二位的好意我心領了,大家都不是時間寬裕的人,就不勞你們多費心了。”
許婉溫溫一笑,把手裏的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這怎麽可以,你趙叔叔今天早上剛交待過的,說這段時間得讓廚師多做點兒好吃的,給你們兩個好好補補。咱們家裏就是開酒店的,這廚師的手藝你們盡管放心,材料都選的最新鮮的,活血化瘀,舒筋活絡,最适合你現在喝。”
趙書羽絞着雙手站在一邊,一身淡粉色的連身裙讓她看起來清新靈動,亭亭的如同一株初綻的荷,說話的聲音也怯怯的:“湯還是趁熱喝的好,歐大哥,你先喝完湯再照顧寧小姐也不遲呀。”
寧諾抿緊嘴角,低垂的眼簾恰好遮過眼中閃耀的嘲諷笑意,她早看出來趙書羽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麽柔弱,沒想到這母女倆這麽早就露出了狐貍尾巴。昨天晚上吃飯時也不見許婉對歐馳有多殷勤,趙書羽則自始至終都是一副乖乖女的模樣,怎麽剛過一宿,這兩人對待歐馳的态度就來了個180°大轉彎?
歐馳卻不驚訝眼前這對母女對他後知後覺的殷勤示好。昨晚他和寧諾被救護車緊急送到距離案發現場最近的第三醫院,趙玉笙接了他的電話連夜趕來,興許就在這過程中,許婉湊巧得知了他真實的身份也不一定。不過許婉和趙書羽态度有什麽轉變,現在已經不重要了。趙玉笙那兒他已經把話挑明,趙家其他人根本不足為慮。
歐馳沒有搭腔,趙書羽又羞又氣,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母親,許婉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雙手已經旋開保溫瓶的蓋子,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香醇的湯水味道。
寧諾“唔”了一聲,手捂着嘴巴就要坐起來,歐馳臉色一冷,順勢扶住她的肩膀,坐在床邊讓她靠着自己:“蓋上!”
許婉也不知道是還沒反應過來,還是故意裝作沒聽見,手裏的蓋子放在一邊,清澄的湯水從瓶子裏傾倒入精巧的白瓷小碗。寧諾喉嚨裏發出兩聲幹嘔,歐馳一手扶着她,一手去夠床邊的垃圾桶:“我說把湯蓋上,端出去!”
“這位女士,麻煩你把湯水端出去吧,這裏是這位小姐的病房,歐先生的房間在隔壁。”中年醫生站在門口,說着話的功夫朝一邊的小護士遞了個眼色。
穿着白色護士服的小姑娘快步走上前,二話沒說,捧起湯碗率先走出病房。許婉捧着保溫瓶,向來溫婉的眉眼間顯出一種尖銳的怒意。
中年醫生走到跟前,朝她微微一點頭:“趙太太,趙先生事前有過指示,一切以歐先生和這位小姐的意見為先。我們也是按照趙先生的要求以及醫院的規章制度辦事,病人現在不适合吃太油膩的東西,請您理解。”
許婉笑容僵硬:“理解,我怎麽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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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醫生點點頭,面帶微笑:“謝謝您的配合。”
許婉疾走兩步,拽住趙書羽的手,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恢複了之前的溫婉笑意:“歐馳,寧小姐,我帶着小羽先到附近走一走,等醫生幫你們做完檢查再過來。”
歐馳微側過臉:“這裏的醫生和護士都很盡責,就不勞煩趙太太了。”
許婉憋得臉色發青,趙書羽挽着母親的手臂,柔聲開口:“媽媽來之前已經吩咐了酒店那邊,為你們準備中餐和晚餐。湯水的事是我的提議,沒想到會害得寧小姐不舒服,這點是我考慮不周,歐大哥你不要生氣。”
歐馳向來在對待女人方面都有好風度,今天委實沒什麽耐性,可礙着趙玉笙的面子,也不好當着衆人的面給這對母女難堪。吩咐端湯回來的護士扶好寧諾,歐馳暗自深吸一口氣,站起來朝兩人一欠身:“趙小姐這話嚴重了。我送兩位出去。”
寧諾靠着墊在背後的枕頭,算計着歐馳的步數,刻意在三人即将走出房門時,輕聲朝醫生說了句:“我怎麽……好像喘不過氣……”
中年醫生戴上聽診器,将另一端放置在寧諾心口的位置,一面仔細端詳着寧諾的臉色。過了一會兒,才說:“還有其他地方覺得不舒服麽?”
寧諾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眼睛的情況,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歐馳現在就站在門口,所以她輕輕搖頭,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別的沒什麽,就是聞到剛剛那股味道,會想吐……”
中年醫生微微一笑,了然的瞟了眼門口:“這個是正常的。這幾天你還是多吃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飲食,那位歐先生也是。”
身後傳來門把手轉動的聲響,寧諾再次非常合時宜的開口:“他的胳膊怎麽樣了?”
“肘關節骨折,接的及時,病人也很配合,另外歐先生身體底子好,問題不大。”中年醫生也不知道是看出了什麽,還是誤會了什麽,格外配合寧諾問話的走向:“倒是寧小姐你,除了頭部和腳踝的傷,身上的擦傷撞傷也不算少,稍後我給你開幾支進口的藥膏,從今天開始,一天三次按時塗抹,叫小路幫你,不用不好意思。”
被叫做“小路”的護士露齒一笑,左邊臉頰露出一個大大的酒渦。
“那就麻煩你了。”
小路點點頭:“寧小姐,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半了,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歐馳站在床邊,身上的襯衫褲子已經全套換過,白色繃帶纏繞過脖頸,在黑色T恤的映襯下格外顯眼:“想吃什麽,我去買。”
寧諾觑着他的臉色,猜想他應該已經聽到剛剛她和醫生的談話,可是效果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顯著,至少他此刻的臉色并沒有比從病房出去前好看多少。心裏暗暗嘆了口氣,寧諾露出一縷有些虛弱的笑:“你也受着傷呢,還折騰什麽,咱們吃醫院的病號餐就成啦!”
名叫小路的護士出聲糾正:“那個,醫院的午餐中午十二點半停止供應。”
歐馳又問了一遍:“想吃什麽?”
“粥吧,我喝點粥就行了,不怎麽覺得餓。”
歐馳點點頭,沒有受傷的手臂挂着與T恤同色的休閑外套,和中年醫生一前一後走了出去。病房裏只剩下小路和寧諾兩個人。小路倒了杯水,喂她喝下半杯,就不讓她喝了:“你現在不好喝太多水的啦。待會兒你男朋友的粥來了,那個你可以喝一碗都沒問題。”
盡管她七歲以前都生活在B市,可再度回到S市,寧諾才發現,不知道是什麽時候,S市的一切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中,且每每重溫舊時的人事,那種溫柔又親切的感覺,和母親帶給她的感覺如出一轍。或許因為母親的故鄉就在這裏,或許因為人就是這樣,越想逃離的記憶和地方,反而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愈發印象清晰。寧諾聆聽着熟悉的鄉音,朝她笑了笑,說:“你覺得他像我男朋友?”
“就算現在不是,我看也馬上就是哩!”大概因為沒有醫生和其他護士在場,小路說起話來的樣子比剛剛還要活潑:“你沒看到昨天晚上他跟手推床跑進來的樣子,襯衫上蹭的都是你的血,眼睛通紅通紅的,跟要殺人了一樣!”
寧諾被她誇張的動作表情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路眼睛瞪得溜圓,比手畫腳的形容着:“你還笑,看樣子真是你家男人,都不知道怕呢!還有昨天我路過走廊,聽到他不知道跟什麽人在通電話,那個語氣哦,太霸氣了,簡直跟電影裏混黑社會的一樣!”
寧諾被她的描述勾起了好奇:“他都說了什麽?”
小護士擰着眉頭想了想:“其實也沒說幾句,好像提到歐家、趙家什麽的,反正我記得他那個語氣很狠的!”
寧諾想起許婉在病房裏說的話,不由眼色一涼:“今天早上還有其他人來過?”
“沒有啊!哦,不過昨晚你男朋友打完電話沒多久,來了一個男人,我們副院稱呼他趙先生,很尊敬他的樣子哩!”
“副院?”
“就是剛剛幫你看診的那個大夫啦!”
寧諾恍然,這麽說來,昨天晚上和歐馳講電話的人應該就是趙玉笙。聽剛才許婉那個意思,難道領着趙書羽巴巴過來大獻殷勤是趙玉笙的授意?
門外響起兩聲敲門聲,小路走過去開門,人還沒見到,就先聽到某道并不算陌生的男聲:“我聽說你傷得挺重的,怎麽樣,現在感覺好些了麽?”
寧諾沒有轉臉,依舊看着窗戶的方向:“還好,謝謝你過來看我。”
趙書廷拉了張椅子,在床前坐下,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窗簾的方向:“要拉窗簾麽?”
寧諾收回目光:“你們一家都是很熱心的人。”
趙書廷挑起眉毛:“我媽和書羽也來了?”
小路朝寧諾打了個手勢,帶上門離開了,趙書廷盯着寧諾,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好像不是很樂意看到我。”
寧諾沒有逃避他的目光打量,嘴角微微彎起:“難得你也有不自信的時候。”
趙書廷盯着她看了許久,而寧諾與他目不轉睛對視的時間不過短短幾秒,可是很快趙書廷就敗下陣來,一手扒着頭頂,懊惱的撇起嘴角:“我真不知道……”
寧諾沒有說話,依舊是之前那副神情,安靜的看着他。
“我真不知道我是找哪門子虐!第一次看到你,我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覺,好像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我知道我這麽說,你一定又以為我在釣馬子,可是真不是!每次你看我的眼神都好像把我整個人看得透透的,我卻拿你一點兒轍都沒有,寧諾,你老實跟我說,你就真那麽讨厭我麽?”
趙書廷幾乎是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最後一個字說完,他急切的仰起頭,也不知道是因為凳子比較矮的緣故,還是他個人的心情如此,他看向寧諾的時候幾乎是一種仰視的姿态。
寧諾沉默的注視着眼前這個年輕的男人,他的眉眼完全承襲了趙玉笙的優點,劍眉鳳目,自有一派脈脈風流。只是他的面部輪廓不比趙玉笙年輕時硬朗,整個人的氣質也不似父親那般沉着自持,尤其現在這樣仰臉看人的時候,反而顯出一種孩童般的天真,很容易激發出女人本性中的那部分母性情懷。
可惜他是趙書廷。
寧諾在心裏默默的想,如果不是一開始就清楚知道他的身份,以及兩個人之間血緣的羁絆,寧諾可以肯定,這樣的男孩子會是能讨她喜歡的類型,因為幾乎沒有女人能拒絕這樣一個混合着成人的強勢與孩子般熱忱的男人。
看着趙書廷的眼睛的火星一點點黯淡下去,寧諾垂下眼,望着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
畢竟還是年輕,趙書廷的眼睛倏然間又亮了起來:“不知道的意思,也就是不讨厭了!”
寧諾輕輕搖頭,剛要說話,就被趙書廷握住了手:“噓,噓——你先別說話。你現在說的話我肯定不樂意聽,寧諾,你聽我說——”
“你現在聽我說才對。”歐馳站在門口,沒有受傷的左手拎着幾盒食物:“你們一家子從剛剛折騰到現在,能給人騰點兒清淨麽!”
“你沒進來之前,這屋子裏是相當清淨!”
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天生犯沖還是怎麽的,歐馳面對趙書廷的時候從來不假辭色,而趙書廷對着歐馳也幾乎講不出來什麽中聽的話。兩人冷眼對冷眼,如今沒有長輩和外人在場,連扯扯嘴角笑一下都懶得敷衍。
寧諾明知道現在不合時宜,可看着這兩個人劍拔弩張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彎起嘴角。趙書廷見她彎唇,愈發的來了勁頭兒,揚起下巴睇過去一個冷眼。歐馳懶得搭理他,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單手從袋子裏往外取飯盒。寧諾剛伸手要幫忙,就被兩個人同時吼住,歐馳斥責她“別亂動!”趙書廷嚷嚷着“讓我來!”
寧諾被吓了一跳,“噌”一下收回手,再度收獲一枚冷眼,歐馳沒什麽好氣的說:“還想順順當當把飯吃完,就別再亂動。”
“你怎麽說話呢?”趙書廷語氣比他還沖,一門心思替寧諾打抱不平:“不就吃你一口飯,哪兒來這麽多埋怨!”
歐馳拉過他身邊的凳子,坐下來,打開蓋子,舀了一勺粥,喂到寧諾嘴邊。
趙書廷伸手去拉寧諾,被歐馳一聲低斥叫住:“她頭受了重傷,你要想她傷勢加重就拽她一下試試看!”
手指都觸到寧諾的手背了,趙書廷又讪讪的收了回來。寧諾看着他這副委曲求全的樣子,理不清心裏的千頭萬緒,就是覺得特別難受。喝了一勺粥,她沒有看任何人,輕聲說:“趙書廷,你先走吧。我有點兒累了。”
趙書廷悶頭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才走,臨走前甩下一句“我待會兒再來看你”。
跟許婉臨走前的話如出一轍,甚至連那種理所當然的傲慢語氣都一模一樣。寧諾心裏剛剛滋生的那點兒難過瞬間一掃而空,心裏不禁感慨,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有那樣的父母,趙書廷又哪裏會是個好相與的。不過是和趙書羽同樣的裝乖扮巧,只是由他做起來,倒比一般女人還要讨巧,所以才會戳中她心底那塊柔軟,讓人不忍。說到底,她可以有同情有不舍,但施舍的對象永遠不該是身邊這些人。無論是趙玉笙,許婉,還是趙書廷,趙書羽,甚至是歐馳,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傻的,她才出社會打混幾天,不小心提防,步步為營,硬下心腸好好籌謀,恐怕早晚會被這群人算計的渣兒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