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車禍
外面傳言趙玉笙近兩年身體欠佳,夫人的生日酒會也只露了一面,不到三分鐘便又回到樓上。主人不露面,代表全家人出場的趙書廷興致缺缺,另一位小主人趙書羽,則有些溫婉過了頭,不僅沒能幫忙帶動氣氛,反而走到哪裏,哪裏冷場。酒會開頭的還很熱烈,越往後越是虎頭蛇尾,不到十點鐘就匆匆結束。
晚上十點二十分,趙家四口,連同歐馳、寧諾,一同坐在別墅二樓的飯廳裏用餐。席間菜肴豐盛,味道多清淡,少有的幾盤口味偏重的菜都被挪到趙書廷面前,顯然是許婉為了照顧兒子特意吩咐的。
主食上的很快,除了米飯和幾樣甜鹹點心,還有一人一小碗銀絲面。雞湯應該炖了很久,口味醇厚且不會油膩,面條軟滑,澆頭也很豐富,寧諾卻吃得格外苦澀。小口小口的吃着面條,滿腦子都是母親過世前張着雙眼,雙目失焦喚着趙玉笙名字的模樣。
倘使母親還在世,倘使當年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故,現在的自己應該也是小有所成,為母親辦一頓像樣的生日宴,邀請相熟的同事好友參加,再親手為母親下一碗長壽面,這樣的想法并不奢侈,可為什麽那麽早就剝奪自己實現願望的可能呢?
七歲半跟随着母親離家,十九歲遠赴英國留學,二十三歲回國的時候,不僅懷揣着在專業領域大幹一番的壯懷激烈,還有終于可以回報補償母親多年辛勞的良苦用心。一場根本不是緣于她的過錯,卻讓一切都在剛開始的時候畫上句點。寧諾握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吃着,每一根軟滑的面條,都仿佛淬着劇毒的鐵條,咬在齒間咯吱作響,咽在喉嚨銳痛難當。
如果沒有兩年前的事故,她完全可以忘卻所有,不去理會趙玉笙如何攥着原本屬于安家的財産,在商界呼風喚雨,與許婉雙宿雙栖。可正因為周嘉信的欺騙利用,因為一場注定般的巧合事故,也因為兩年後歐馳的執著開解,讓她有機會一步步走進這個看似和睦幸福的家庭。
不見時或許還會猶豫、膽怯、畏首縮腳;當真見了面,如同現在這樣,同桌吃飯,面對面眼對眼的交談,寧諾才意識到,原來心裏的那份恨,埋藏的太早,太深,才讓自己誤以為其實可以忘掉。
她其實,一直都在恨。
恨趙玉笙的薄情無義,恨許婉的心機深藏,甚至恨記憶裏那個小小的、高傲的卻也一無所知的趙書廷,以及眼前這個一臉懵懂無知、看似溫婉乖巧的趙書羽。
“很喜歡吃面?”右手方傳來男人沉穩的聲音。
随即,歐馳的聲音也在身邊響起:“是啊,之前都沒發現,寧諾你這麽喜歡吃銀絲面。”
寧諾用力的眨了兩下眼睛,緩緩擡起頭:“其實是有些渴了。不過面真的很好吃。”
拿起一旁的餐巾拭了拭唇角,寧諾垂下眼,嗓音輕柔到略微顯得溫吞:“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面。”
這次連許婉都被逗笑了。趙書廷也笑着說:“你要是喜歡,在S市這段時間我可以讓人每天随餐給你送過去。”頓了頓,又很快補上一句:“其實回到B市也可以。”
歐馳揉了揉她的發,面帶微笑:“過去怎麽沒發覺你這麽嘴饞……”
寧諾心情欠佳,故而總有些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興,尤其這個別人還是歐馳。所以勉強挂起一縷笑,眼神一飄,淡聲反駁道:“現在後悔也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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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馳一愣,另一邊趙書廷悶笑出聲,反應飛快接口道:“我看這事兒靠譜。”
歐馳揉着她發絲的手掌改為揉捏沒有戴耳環的耳垂,一邊裝作咬牙切齒又拿寧諾沒轍的樣子:“你這丫頭……”
一桌人都善意的笑了起來。連趙玉笙面上都顯出淡淡笑意。
飯後,幾人挪到一旁的沙發飲茶吃水果。許婉插了一塊切好的火龍果,送到趙玉笙面前的小碟裏,一臉閑适的開口道:“聽寧小姐的口音,好像在南方生活過一段時間?”
七歲半以前寧諾一直生活在B市,後來跟着母親移居回到S市,而後的四年在英國讀大學,大學畢業後又輾轉回到B市,這樣的經歷使得寧諾說話時幾乎不帶任何口音,沒有南方人說話時軟糯的腔調,也沒有B市人圓滑的咬字。很明顯的,許婉這是有意套她的話。
寧諾微微一笑,輕聲道:“是呀,小時候在南方生活過一段時間。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寧小姐有家人在這邊?”
“曾經是。”寧諾頓了頓,在許婉眼神瞟過來的時候,又輕聲接下去:“現在都住在B市。”
“其實寧小姐也沒比我們小羽大幾歲吧……”許婉說着,無奈的搖了搖頭,看向趙書羽的目光裏卻沒有一絲不滿,反而是滿滿的寵愛和驕傲:“小羽這丫頭就是膽子太小,怕見生人,也不愛說,有時間真應該讓她跟你們一起多處一處。我想你們年輕人在一起,肯定有話題聊,也讓我們小羽多跟寧小姐你學一學。”
“您太客氣了。”寧諾的表情十分平和,細看就會發現,其實是有些過于平和了,連說話的語氣都沒太大起伏:“趙小姐溫柔可愛,性格也好,朋友應該一大把呢。”
趙書羽擡起清秀的小臉:“媽,歐先生和寧小姐他們來S市是洽公,哪有多餘的時間陪我玩……”
“啊……”許婉後知後覺的顯出幾分忐忑,搖了搖手,扭頭看向趙玉笙:“我真是年紀大了,說起話也分不清個主次輕重。”
趙玉笙呷了一口清茶,仿佛完全沒聽到幾人的談話:“時間不早了。今天謝謝你們兩個的賞光,明天上午來我書房,咱們談一談正事。”
歐馳起身,一手系着西裝的扣子,另一手拉起寧諾,順便攬過她的腰:“那就不打擾了。”
趙書廷也跟着起身:“爸,媽,我去送送。”
“書廷……”幾個人都看向她,許婉擡手挽了挽發絲,柔聲囑咐:“你今晚喝酒了,讓司機送就好,你別開車。”
趙書廷沒說話,大大咧咧朝她擺了擺手,表示知道。
到了樓下,送兩人來的司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走了,駕駛座是空的,車鑰匙卻沒有拔下來。趙書廷吹了一聲口哨:“看這樣子還是得我來啊!”
歐馳伸臂一攔,車門“呯”一聲重新關上:“伯母不放心你酒後駕駛,我們自己開車就好。”
趙書廷輕嗤一聲,沒再堅持,轉眼看向寧諾:“喂,明天早點過來,我讓廚房準備銀絲面給你。”
回想起剛剛餐桌邊,趙家一家四口溫情融融的情景,以及後來許婉的打量和試探,寧諾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不覺皺了皺眉心:“不用了。”
歐馳已經打開副駕那邊的車門,用眼神示意寧諾過去他那邊:“明早我們吃過早飯再過來,就不多打擾了。”
一連幾次吃癟,趙書廷臉色多少有些難看,默不作聲的站在那裏,看着兩人坐進車裏,歐馳打輪倒車,黑色的雷諾轎車駛入街道,很快與暗沉的夜色融為一體,不見蹤影。
“吃飽了麽?”歐馳注視着前方路況,一邊打開廣播,調到本市交通臺:“沒吃好的話咱們再找地方。”
從趙家出來,寧諾多少松懈了些,車子的冷氣不知道開了多久,整個人蜷在座位上,還是覺得陰涼陰涼的。高度的精神緊張之後,随之而來的往往是将人完全壓垮的疲憊,寧諾雙臂環着自己,連拉扯嘴角笑一下都覺得吃力:“挺好的。”
“是麽……”歐馳沉默了會兒,才半開玩笑的說了句:“我怎麽覺得你吃面條的時候跟快要哭出來似的。”
“東西太好吃,感動的呗!”話一出口,連寧諾本人都覺得冷。
歐馳皮笑肉不笑的瞟了她一眼:“沒想到你還會講冷笑話。”
寧諾徐徐吐出一口氣,手指輕輕撥弄着胸前的水晶墜子,着實缺乏多做敷衍的心力。
“你剛說,小時候在南方住過一段?什麽時候的事兒?”
“七八歲吧,一直住到高中。”
“在哪座城市?”
寧諾還沒來得及作答,突然覺得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尖銳的鳴笛聲在同一時刻驟然響起。歐馳低咒一聲,快速打輪:“坐穩了!”
車子急速地向左旋轉,緊接着,不等寧諾反應過來,整輛車子已經瘋了一般朝路邊的欄杆沖了過去。伴随着“嘭、嘭”兩聲重響,寧諾整個人也順着慣性朝前面的擋風玻璃撞去。周圍的一切都在飛速滑過,随着車子下滑、颠簸,黑蒙蒙的夜空和茂盛的草叢交替出現在視野中,寧諾下意識的兩手亂抓,額頭的疼痛讓她眼前忽明忽暗,一片金星亂閃。耳畔傳來歐馳的叫喊聲,過了好一會兒,寧諾才分辨出他說的是什麽。
剎車失靈,快打開車門跳出去!
眼睛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糊住了,寧諾伸手抹了一把,右手稀裏糊塗的去摳車門上的把手,左手拼命的摁着鎖住安全帶的按鈕。車子還在沿着山坡往下沖,寧諾的手指好幾次都沒摳住,斷了兩根指甲都沒有知覺。
身邊再度傳來歐馳的聲音:準備好了麽!我數一二三,跳!
一——二——三——!跳啊!
車門猛地被推開,兜頭而來的是凜冽的山風,寧諾只覺得後背被一股力量狠狠推了一把,同時綁在身上的安全帶霍然一松,整個人便撲向車外無邊的夜色。
不知道在野草叢生的山坡上滾了多少圈,也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才停了下來,寧諾一只手撐着自己的頭,另一只手胡亂在眼前抹着,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糊了一臉,熱熱的,黏嗒嗒的,嘴邊好像也沾了一些——寧諾只覺得整個人都凍住了,舌尖麻木的探出嘴巴,舔了舔,甜,腥,又有些苦,晚上早些時候好像也嘗到過這種味道,是什麽時候呢……
歐馳的名字滑過腦海的時候,連寧諾自己都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整個人如同提線木偶一樣,倏地坐得筆直,同一時間,遠方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金色的火團照亮了半面夜空,寧諾睜大雙眼,聽見自己用這輩子都無法想象的尖銳嗓音嘶喊:“歐馳——”
熊熊大火燃燒着,伴随着金屬爆裂的聲響和滾滾蒸騰的濃煙,寧諾這才發現眼睛裏的隐形鏡片不見了,幹涸的鮮血粘連着眼睫毛,每眨一下眼睛,都會帶來難以想象的刺痛。經過剛才一番滾落掙紮,額頭的傷口好像又撕裂開了,分不清順着眼角流淌下來的東西是鮮血還是淚水。疼痛讓她從即将昏厥的混沌中清醒過來。可除了一聲接一聲的呼喚歐馳的名字,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整個大腦一片空白,眼前閃過的片段都是有關那個男人的:崴腳摔倒時及時出手抱住自己,跪在面前用薰衣草精油幫忙處理燙傷,在小公寓裏和自己拉扯設計圖稿,用調查到的事實真相幫助自己走出陰影,和C&L的同事介紹自己的名字,在舞池裏推開趙書羽扶住自己,還有後來在趙家別墅後小花園的吻……面無表情的歐馳,眼神犀利的歐馳,挑眉壞笑的歐馳,在自己膽怯時牢牢拉住手的歐馳,就這樣,随着爆炸和火焰永遠離開了嗎?
寧諾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不久前崴傷的腳踝好像又不行了,寧諾幹脆踢掉高跟鞋,一手扶着頭,深一腳淺一腳的朝着起火的方向走。
火光和黑暗的界限越來越迷糊,寧諾卻不敢搖晃頭顱,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天和地好像一起開始旋轉,喉頭也湧起一股腥甜的味道。“歐馳……”熱熱的液體順着臉頰滾落下來,這一次,寧諾能肯定,流下來的不是血水。
“你的嗓門兒可真大啊,隔着老遠我都聽見了,都蓋過車子爆炸聲了。”
“傻站着什麽,過來扶我一把啊!”
“我胳膊骨折了,沒辦法抱你上去,你……”歐馳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撥通了急救電話,說完地址的時候剛好繞到寧諾的正面,這才發現她一頭一臉的血,整個人都不對勁兒了。
嘴角故意挑起的那縷笑容,漸漸消失了,歐馳伸手想扶住她的肩膀,卻發現她半個肩膀都是幹涸的血漬。目光順着鎖骨緩緩向上,下巴,臉頰都是條條塊塊的血跡,他記得當時在車裏的時候,眼角隐約留意到她抹臉的動作,是那個時候就撞傷了麽?最後看向她的眼,那些準備好的要安撫她的話,瞬間忘得一幹二淨,僵在半空的手擡也不是,放也不是,甚至連輕輕碰一下都不敢。
“歐馳……”寧諾的聲音不像剛剛那麽尖利,輕輕的,怯怯的,好像在确認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爆炸的濃煙飄到了這邊,歐馳覺得眼睛喉嚨都幹幹的,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在。”
“歐馳……”最後兩個字滑出嘴邊,寧諾整個人如同一匹失去衣杆支撐的緞子,筆直癱軟下去。歐馳只有一只手能使上力氣,又要抱住寧諾,又要小心不碰到她的頭,自己也弄得格外狼狽,最後幹脆跟着她一起摔倒在地上。
摔在一邊的手機顯示仍在通話中,歐馳小心扶着寧諾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邊朝着手機的方向大聲吼道:“這裏一人手臂骨折,一人頭部受傷,她的傷口還在流血,人已經暈了,你們快一點!”
“好的,先生,請您不要挂機,我們需要再确定一遍您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