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試探
第二天,兩人都起了個大早。建造度假酒店的地址選在S市近郊的一處山坡。當地人稱呼這片山坡為“岚松嶺”,寧諾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身子輕輕打了個寒顫。
歐馳和趙書廷一左一右走在她兩側,前面領路的是昨天平安酒店那個大堂經理,聽說他小時候就住在這一片兒的山裏,對這裏的地形地貌都很熟悉。男人不知随身帶了多少條手帕,一路上都在不停的擦汗,每次擦完都放進左邊口袋裏,下次用時再從右邊口袋裏往外掏。
寧諾打顫的情形落在兩人眼裏,趙書廷比歐馳更快開口問候,一只手格外自然的搭在她肩頭:“是會冷麽?”
“是我疏忽了,寧諾你是女生,肯定比我們怕冷。”一邊說着,趙書廷已經把自己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肩上。
歐馳休閑服的拉鏈拉到一半,見此情景,手上動作略一停頓,面上依舊淡淡的,嘴角卻無聲的抿緊。
寧諾攏了攏搭在肩頭的西裝,猶豫片刻,朝趙書廷抿出一朵笑:“謝謝。”
趙書廷穿着襯衫馬甲,雙手帥氣的插兜,笑意盎然道:“別客氣。”
前面領路的經理原本還想介紹些當地的風景特産,扭頭的時候發現氣氛不對,蠕動着厚厚的唇,又默默轉回頭去。
倒是寧諾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叫住他問:“孫經理,你剛說這地方叫岚松嶺,有什麽講頭麽?”
“啊!”孫經理飛快扭頭,局促的揉搓着捏在掌心的手絹,先看了看趙書廷,又偷瞟了眼歐馳,見兩人均沒有不快的表情,才飛快解釋道:“我們小時候,這片山上都種松樹,山嶺居中的一個地方地勢最高,起風的時候從那地方兒望下去,四面都是松濤。聽說這名字是民國時咱們當地一個校長給取的,一直叫了好些年呢。”
“後來呢?”
“後來,啊,就前些年的事,政府規劃山地,這片松樹都給砍了。樹都沒了,有風也沒那個意境了,所以這名字後來都沒什麽人知道了。”
歐馳低頭看寧諾:“有什麽好想法麽?”
寧諾四下望了望,站住腳步:“孫經理,你還能看出當年那個眺望松濤的地方在哪兒嗎?”
孫經理笑呵呵的一指幾人面前不遠處的一處山嶺:“就是那裏啦!”
歐馳已經從随身背包裏掏出Ipad,翻到事先錄入的一張地形俯瞰圖,遞到兩人中間的位置。寧諾歪頭打量,歐馳畢竟比她先接觸這個合作案,對整塊地形已經了若指掌,伸出食指指着其中一個标記成綠色的圓點:“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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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建造成度假酒店,應該有一個或多個主題的。這個地方靠近外圍,我覺得完全可以做一個懷舊地标,種一小片松樹,當中位置建一個亭子。”
“可以。結合縣志和民俗,會博得縣政府和旅游局的好感。”歐馳眼含笑意看着寧諾。
孫經理也在旁邊不住點頭。
寧諾又看向趙書廷,後者托着下巴沒說話。
寧諾問:“趙先生有什麽想法或者意見不妨直說,這樣有利于我們後面設計規劃全局。”
趙書廷摩挲着下巴,一臉若有所思,突然間又擡眼看向歐馳:“這次合作案你們就派她一個?”
“設計方案方面,我們會以寧諾的圖稿為主,細節的變動和調整會參考你父親和我個人的意見,其他的事另外有人負責。”
趙書廷轉而将目光投向寧諾,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質疑和考量,以及一絲絲連他本人都沒覺察的困惑。寧諾全部看在眼裏,神情坦然迎接他的打量。
她會記得趙書廷幼時的模樣,完全要歸功于當年他們母子的耀武揚威,以及那天夜裏母親一滴滴落在她脖頸的冰涼淚水。可趙書廷當年比她還要小,而且,作為最終勝利的一方,他們才不會去留意被逐出門的喪家犬長什麽德性吧!
趙書廷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露齒一笑,伸出食指指着她,對歐馳說:“我想一切開始以前,應該讓爸爸先見一見她!”
“當然可以,如果趙先生認為這确實有必要的話。”歐馳對此毫不驚訝。畢竟指名C&L來做這個case的正是趙玉笙本人,寧諾作為此次設計方的核心,兩人會見面只是早晚的事。
寧諾卻是一驚。盡管早有準備,但第一她沒想到這一點會由趙書廷提出來,第二确實沒料到會這麽快。正式加入C&L才不過三天,抵達S市剛第二天,這麽快,就要讓她跟那個人碰面了麽?
趙書廷似乎很滿意寧諾的反應,手指把玩着着袖口處的藍寶石袖扣,笑着說:“那這兩天,二位可以随意在S市各處景點轉一轉,有什麽要求——”
一招手,孫經理握着手帕躬身上前。趙書廷繼續道:“找孫經理。他辦不了的事兒,歐馳你直接打我手機。”
“後天晚上是家母生日,家父不喜歡吵鬧,所以會在家裏辦個只有熟人參加的小酒會,歡迎二位屆時光臨。具體地點到時孫經理會派車送兩位過去。”
孫經理在旁邊不住點頭。
寧諾轉臉,歐馳沒有看她,伸手扯下她肩頭那件礙眼至極的白色西裝,扔回趙書廷懷裏:“多謝。”
趙書廷拎住西裝,笑容不改:“那就後天晚上見了。我爸爸喜歡和聰明又漂亮的女人打交道,”趙書廷朝她眨眨眼,“寧諾,那天一定要打扮的驚豔全場哦!”
手機響起的非常合時宜,趙書廷接起電話,朝三人擺擺手,轉身朝來的方向走去。
孫經理一臉敬重的望着趙書廷遠去的背影,直到那人影遠得看不真切了,才轉過臉朝兩人一躬身:“歐先生,寧小姐,不知道二位現在想去什麽地方。”
扔下一顆重磅炸彈,趙書廷走得格外潇灑,想着後天晚上的生日晚宴,寧諾的心頭有些沉重,更沒有了心思去思考那些玩樂的事。
“還要走一走麽?”歐馳見寧諾不說話,就主動問。
“嗯。你要是有其他安排,有孫經理領路就行了,我想再四處看看。”
“今天起得有點太早了,會不會覺得累?”
“還好。”
“這個地方跟你想象中的還一樣麽?”
“比想象中要大。”
“會冷麽?”
“嗯?”寧諾還沒有從思緒中回神,身上已經罩下一件深色的休閑服。
脫掉外套,歐馳裏面只剩一件貼身T恤,小麥色的手臂結實有力,胸膛和手臂随着主人的動作依稀顯出肌肉的輪廓,與他穿着西裝襯衫時的斯文清俊截然不同。
寧諾慌亂的抓住差點兒滑落的外套:“不用了,我……”
“怎麽,他的衣服穿得,我的就穿不得?”
“不是……”寧諾被他的論調堵得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才合适:“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穿着。”
寧諾攏着外套的袖子,小聲辯解說:“你裏面只有一件短袖……”人家趙書廷可是穿了襯衫加馬甲呢,這能比麽?
“我沒他那麽虛弱。”歐馳一本正經的說。
寧諾被他逗得差點笑出聲,前面領路的孫經理突然間咳嗽得格外劇烈。
山坡上并非全部荒廢。根據孫經理的介紹,前幾年這邊起了一片樓,原本說要規劃成別墅區,可地方太偏,地勢也高低不平,地基都打好了,樓也起了兩棟,後來卻不了了之。
兩棟灰白色的小別墅在整片山坡上格外紮眼。歐馳眯眼望着遠方,又看了眼手裏IPAD上顯示的照片:“有什麽想法麽?”
“其實完全可以不拆。”
“趙家的意思是,那座核心的別墅必須要建新的。”
“那也可以不拆。”一說到建築設計方面的事,寧諾就顯得有些固執:“地基都打好了,剩下幾座可以繼續施工。在最裏面,這裏,重起那棟特別要求的別墅就好了。”
寧諾指着地形圖上面的紅色小點,一邊不時擡頭看着前面的兩座別墅。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一低頭,就見自己的手指尖不知道什麽時候,搭上了歐馳的手指。寧諾倏地縮回指尖,随後又發現自己這樣的舉動有些不妥。
昨天一整天下來,自己對歐馳的暗示始終抱持默許的态度,可現在兩人稍一有肢體接觸,自己就拼命往回退,這樣下去,即便歐馳沒覺察出什麽不對勁兒,以他對女人的輕漫态度,很可能也會覺得無趣,轉眼瞄向下一個目标了。
那樣的話,自己的計劃不就全盤落空了?
可現在要怎麽辦?總不能再把手伸回去吧,那也顯得太刻意了……寧諾有些懊惱的咬住下唇,蒼白的臉頰因為心裏一番掙紮起落,已經染上淡淡紅暈。歐馳微垂下眼,眼中笑意一閃而過,在寧諾手指一縮一張的空當,已經伸手攥了上去。
“手怎麽這麽涼?”依舊是那副不溫不涼的語調,借口卻找的剛剛好。
寧諾含混“嗯”了一聲,任由他捉住自己的手指,另一只拽着外套袖子的手卻在悄悄冒汗。
孫經理沒敢回頭,這個時候,更不敢咳嗽了。
三人在山裏轉了一上午,快中午時,孫經理試探着問,是否要回城裏用飯,被歐馳直接拒絕了。孫經理只能苦着臉,讓司機把車開到附近一個農家院,一邊跟歐馳介紹:“歐先生,這片确實沒什麽正經吃飯的地方,這家是我一個老鄉開的,別的不敢講,幹淨是絕對保證的,另外做菜的材料都是自家種的。”
寧諾透過車窗看清不遠處的小牌樓,問:“那個牌樓是原本就有的?”
“嗯嗯,早就有的,我這位朋友開餐館開了十多年,最開始是在咱們市裏。後來也掙了些錢,嫌市裏空氣不好,幹脆把這塊地盤下來,繼續做餐館生意。店裏的素菜都是自家後院種的,咱們這附近有湖,魚蝦都是每天清早人家送過來。”
飯菜的賣相有些粗糙,味道是真的好。孫經理有些忐忑的站在一邊,不時用手帕擦着汗,一雙小眼睛一會兒看看歐馳,一會兒又瞧瞧寧諾,就怕下一刻這二位又跟昨天晚上一樣,一口吃的不順,轉眼就撂筷子走人。
寧諾喜歡吃魚蝦,一連吃了幾塊鮮嫩的魚腹肉,又喝了口熱乎乎的酸棗茶,只覺得一上午的寒冷和疲憊都一掃而空。歐馳又夾了一筷子魚肉到她碗碟裏,說:“這邊我們自己來就行,你随意吧。”
孫經理如蒙大赦,連連點頭,拖着微胖的身體逃也似的奔出房間,又小心翼翼的幫兩人把門帶上。
寧諾輕巧的挑出魚刺,一邊擡頭瞟了對桌的男人一眼:“你好像……不太喜歡和趙家人打交道?”
其實昨晚上寧諾就有點覺察了。下飛機後歐馳接了個電話,沒說兩句話就撂了,但似乎從那之後,他的情緒就很不對頭。在平安酒店用餐的時候,頂多是煩悶而已,寧諾當時自己也想着心事,所以多多少少有些忽略了。後來撞上趙書廷,歐馳那種毫不掩飾的冷淡态度,在場所有人包括趙書廷,應該都能明顯感覺得到。
像歐馳這樣的男人,無論內心多厭惡一個人,只要他不想,旁人絕不會有半分覺察。那麽歐馳對待趙書廷的态度,應該源于他根本無意掩飾。可事情怪就怪在,在B市的時候,歐馳無論提到趙玉笙還是趙書廷本人,情緒态度都沒有半分異常。退一步講,以歐馳在業內的名聲,還有他本人的家世背景,若真厭惡一個人,他完全可以選擇不接與趙氏合作的這單生意。這也正是寧諾想不通的地方。
歐馳面色如常,卻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合作夥伴而已,我看中的是這個case能帶給C&L的利益,其他的都不重要。”
“除了利益,應該還有這次合作案帶來的挑戰吧。”工作方面,寧諾一向能夠跟上歐馳的思維。
“是。”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歐馳撂下筷子,嘴角含起一縷淡笑,“你似乎,對趙家很感興趣?”
昨晚寧諾想了一整晚,歐馳這樣的男人太聰明,根本不是一味的裝乖扮巧就能唬弄了的。而且他身邊的女人,比她年輕、比她有姿色、比她乖巧懂事的,也應該大有人在。單純裝出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恐怕很難引起他的注意力。男女間的調情手段她不懂,風情萬種那一款的,一時半會兒她也學不來,那麽她眼下能做的,只能是先從頭腦和能力方面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歐馳對她不是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把人的胃口吊足了,她相信魚兒上鈎只是早晚的問題。
想到這兒,寧諾眼波一轉,笑容裏也添了小小的狡黠:“對趙家感興趣不是應該的麽?一來,趙家是咱們目前最重要的合作夥伴,了解趙家兩位主人的習慣喜好,對接下來我們全局規劃和細節調整都有利。二來麽……”
歐馳饒有興致的看着她:“二來什麽?”
“二來就是,我覺得你對趙家的态度挺奇怪的。我記得昨天在辦公室,你提到趙家的時候并沒有什麽異常。可昨晚一見到趙書廷,好像整個人都變了。”并不算太長的一句話,中間寧諾停頓了很多次,好像在很認真的在想如何措辭,又好像非常小心的在留意歐馳的态度。
歐馳雙目直視着她,微微一笑:“我可以把這當成你對我個人的關心麽?”
寧諾喝了口酸棗茶,慢悠悠的說:“也可以說,是作為女人天生的八卦心理。”
歐馳“嗤”一聲笑了出來:“寧諾……”
寧諾不明所以的看他。在一般人看來,那種凝視應該出自女人面對心儀男人時的忐忑,可歐馳清晰的捕捉到自己喚她名字時,那雙烏黑的瞳仁瞬間的收縮。那種即便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人都難以控制的瞳孔反應,來源于每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歐馳看清楚了這種反應,但他尚且弄不明白,寧諾對他的恐懼來源于何處。而寧諾不知道歐馳通過單單一個眼神就看穿隐藏最深的自己,她自己卻再清楚不過,她的恐懼,正是因為怕被眼前這個男人看穿。
兩人心思各異,唇邊卻都挂着相仿的笑。端起茶杯,歐馳雲淡風輕的說:“我突然發現,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有趣。”
言語挑逗方面,寧諾自問不是這男人的對手。所以她只能繼續以往的策略,适當的時候,選擇适當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