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逢
進入初夏的S市溫暖潮濕,傍晚時分迎來了春天以來又一場雨水。南方的雨和北方不同,看似纏綿溫柔,卻來去匆匆,時下時停,好似懷春的少女,一天裏都沒有個準脾氣。
寧諾拎着行李箱跟在歐馳身後,身邊跟着幫忙打傘的酒店工作人員,落腳在趙氏在S市開設的平安酒店。
名為宵夜實為晚餐的一餐飯,吃的着實有些敷衍。趙家沒人出面接應,酒店特供的菜品雖然精致,兩人卻都吃的有些心不在焉。歐馳是典型的北方人,南方菜幾乎每道都要帶點甜味兒,且每盤菜量都小小的,夾兩筷子就沒,本來就吃不順口,再加上下飛機後接到家裏來的一個電話,心裏憋着事兒,吃飯時又沒有外人在場,情緒難免有些外露。寧諾則因為幾年沒嘗的熟悉滋味勾起了思緒,想起不少幼時的事,開始還吃着鮮甜,到後來幾乎是滿嘴酸澀,哽噎在喉,好像又吃到頭天晚上那種難以下咽的酸苦米粒。
歐馳喝了一口溫熱的米酒,擡頭打量對桌的女人。這場雨追着他們從B市一直下到S市,天氣不好導致飛機晚點,也就錯過了和趙家人的會面。他當時心裏想着事兒,走路時幹脆把人丢在後面,兩人進酒店把行李放在房間,直接下樓用餐,也沒顧上梳洗。他一個男人倒無所謂,步子邁得大走得也快,根本沒淋着什麽雨。
寧諾就有點慘了。
頭發梢現在還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滴,淋濕了半邊肩膀和手臂。不知道是淋雨着涼的緣故,還是其他什麽原因,日光燈下她的臉和唇沒有一絲血色。
她本來就是細眉細眼的清淡容貌,當下這副有些狼狽的樣子,平添幾分從前鮮有的荏弱,眉眼間仿佛籠罩着一層薄霧,鼻尖微紅,唇瓣輕抿,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自己偷偷哭過。歐馳眯眼打量着她的五官,寧諾本人依舊渾然不覺,埋頭在那裏有一口沒一口的扒拉着飯粒,面前的幾盤菜根本沒動過。
歐馳微微皺眉,拿過她旁邊的空杯,為她斟了半杯米酒。酒杯就放在她拿筷子的手旁邊,寧諾卻一點覺察都沒有,歐馳目光微閃,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鴨肉送到她碗裏。
寧諾被憑空出現在眼前的食物吓了一跳,迅速回神,擡頭就看見歐馳眉心微攏,面上的神情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一個白天的時間,寧諾的思緒已經沉澱不少,內心那把熊熊燃燒的火焰,不用添柴,也即将長長久久的燃燒下去。心中主意已定,再與眼前這個男人打交道的時候,寧諾的思緒已經清晰起來。所以驚吓歸驚吓,她很快又恢複了之前那種平淡之中略顯腼腆的樣子。
“對不起,我剛剛又走神了。”
“是不是吃不慣這邊的菜?”
寧諾輕輕搖頭,溫聲回答:“還好,就是口味偏甜。”
“你一口都沒碰,這叫還好?”歐馳一針見血,戳破假象。
寧諾唇畔含笑:“boss你不也是一樣。”
歐馳定定看住她,棕黑色的眼眸中,某種讓人捉摸不透的光亮飄忽不定,過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從椅背上撈起外套,朝寧諾一招手:“走。”
寧諾下意識的看向桌上碗碟:“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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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都吃不下的菜還有什麽可看的!”歐馳拉着她的手腕徑直往外走,路上接連碰上幾個服務生,走到外面時正巧遇上大堂經理快步奔過來。三十來歲的男人,一邊用白手帕擦拭着額頭,一邊朝兩人微微躬身:“歐先生,這麽快就吃好了……”
“不好。”
歐馳直白的評定讓男人愣在當場,寧諾卻險些笑出了聲。盡管之前寧諾就多少已經猜到,這男人的家世背景不一般,可在衆人面前,歐馳一直都是沉穩睿智的,難得見到他鬧少爺脾氣的一面。一臉冷峻緊抿着唇,張口就說出讓人下不來臺的話,這樣不像歐馳的作風,反而讓他比平常更真實了。
男人擦額頭的動作更快了,這次寧諾時真的看清對方額頭滾落的巨大汗珠,男人點頭又哈腰,臉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歐先生,有什麽招待不周的您盡管說,我們讓他們改,立刻就改!”
歐馳面無表情,拽着寧諾繼續往大門方向走。男人慌張的追在後面,又不敢大聲吵嚷,只能壓低聲音挽留:“歐先生,歐先生……”
兩人走到旋轉門前,正巧從外面走進幾個人,一溜兒的西裝革履,皮鞋锃亮,個個領帶打得一絲不茍。走在最後面的是一個身穿白色三件套的年輕男人,頭發削的很短很薄,身材高大挺拔,一雙微眯的鳳眸讓人印象深刻。看到歐馳和寧諾兩人的時候,男人沒有任何意外的彎唇一笑,張口就道:“歐少,聽說飛機晚點,我這就先出去辦了點兒事兒,怎麽才剛來,又要走?”
歐馳朝對方微一颔首,乍看平靜實則冷峻的臉色沒有絲毫緩和:“趙先生。”
男人如炬目光從歐馳跳躍到一旁的寧諾,彎着唇朝她伸出右手:“想不到歐少手底下還有這樣的美女,鄙姓趙,幸會。”
眼前這男人外貌出色氣勢迫人,說話卻忽而京腔調侃忽而彬彬有禮,寧諾不動聲色的比較着他和年輕時候的趙玉笙,輕輕一握對方伸過來的手:“趙先生過獎,我是寧諾。”
男人的手在寧諾指尖停留了好一會兒,收回手的同時又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是我疏忽了,光告訴美女我姓什麽,我全名趙書廷。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大家以名字相稱就好,用不着這麽客氣!你說我說的對不對,歐少?”
不知道怎麽的,今天歐馳的話格外少,從下飛機起就沒有過好臉色。聽了趙書廷不陰不陽一串話,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淡淡的一點頭。
寧諾靜靜觀察着眼前的年輕男人,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十幾年前的一幕。那時寧諾還不到七歲,趙玉笙一個月都不定回一次家,別墅裏從早到晚都很安靜,母親教自己識字的聲音不大,卻在偌大的書房裏顯得格外清晰,門外傳來仆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打掃地板上下樓梯的聲響,可還是太靜了。所有人都仿佛在刻意維持着什麽,掩飾着什麽,母親臉上的笑容卻始終溫和甜美,仿佛什麽都不曾覺察一般。每次寧諾聽不明白,或者有什麽疑問,擡頭看向她的時候,總能看到母親唇角挂笑看着她,常常用手指描摹着她眉眼的輪廓。
有天樓下響起一陣響亮的汽車鳴笛聲。寧諾畢竟還小,即便知道父親每次回家,都不曾弄出過這種聲響,還是按捺不住心裏的新鮮好奇,跑在母親前面奔向樓梯。就那一次,讓她見到了那個女人,那個據說多年來一直被趙玉笙放在心坎呵護的女人,還有他們的孩子。寧諾快七歲時,他正是五歲半的年紀。
記憶中的趙書廷,個子小小的,穿着一身三件套的乳白色小西服,唇紅齒白的模樣,被那個女人抱在懷裏,母女倆都是一副不可一視的高傲樣子。再後來,自己被仆人抱回卧房,母親獨自一個人下樓,與那對母子打交道。那天在樓下究竟發生些什麽,幼小的寧諾自然是不得而知了。不過寧諾記得,那天晚上,在母親以為自己已經睡着之後,把自己摟到懷裏,偷偷哭了好久。沒有一點聲音的哭泣,可是自己半邊脖子和耳朵都沾滿了母親的眼淚。
當時自己還不到七歲,按說很多記憶都已經模糊的。可不知道為什麽,有關那天發生的事,從小到大在寧諾的腦海裏回放了無數遍,最後竟成了童年記憶裏最為深刻的幾個片段之一。後來當她長大了,很多事漸漸自己想明白了,寧諾猜想,或許幼時的自己朦朦胧胧的知道,就是那一天改寫了自己後來的整個童年,就是那天出現的那對母子,影響了母親與她的生活軌跡。那個小男孩兒,是爸爸的心肝寶貝,也是媽媽的心頭刺。
記憶中那個穿着白色三件套的小男孩兒,漸漸與眼前穿着同樣白色三件套西裝的年輕男人身影重疊,寧諾回過神的當口,正巧趕上歐馳與趙書廷道別。這種場合,她沒資格也沒必要多言。所以寧諾乖順的垂下眼,跟在歐馳身後出了旋轉門。
出租車開了大約二十分鐘,在一間家常菜館外面停下來。夜色漸沉,雨已經停了,空氣裏彌漫着清新的草葉味道。餐館裏人不算多,歐馳選了一處靠窗的桌子,徑直說了幾個菜名,讓寧諾照餐單自己點幾樣愛吃的。
菜上的很快,賣相依舊精致,卻沒有平安酒店那麽誇張。一桌食物說不上是典型的南方菜還是北方菜,甜鹹都有,滋味恰到好處。地方是歐馳選的,自然不會錯,經過剛才在酒店鬧那一遭,寧諾也有了些胃口,一餐飯兩人都沒怎麽說話,面前飯菜很快被一掃而空。
飯後,寧諾小口喝着店家特制的米酒,一邊觑着對面歐馳的臉色。
歐馳瞟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比剛剛在平安酒店和緩不少:“想問什麽,問吧。”
寧諾又喝了兩口酒,窗邊拂過的風清新濕潤,她穿的半袖,本來應該覺得冷的,可不知道是酒意上頭,還是心裏那把火燒得厲害,竟漸漸覺得臉上手心一起發燙。趁着這股子不得不發的熱意,寧諾咬了咬牙,雙目直視歐馳,說:“你好像,今天心情不大好……”
歐馳無聲的一笑:“是啊。”
放在裙上的手指撚着布料,層層絞緊:“能……說說是怎麽回事麽……”
歐馳沉默片刻,突然勾唇一笑:“還記得今天在我辦公室,你問的那個問題麽?”
寧諾心頭一跳,不由自主的擡眼望向他,果然,歐馳看她的目光又和上午那時一樣,深沉而熱烈,讓人不自覺的就忘記呼吸。
歐馳唇角勾着一抹有點兒壞的笑,雙眼凝視着她,一字一句的重複道:“不信的話,可以試試看。”
如果說趙書廷的壓迫是壓在面子上,那麽歐馳的威懾則直擊人心,讓人無處遁逃。至少寧諾不會輕易被趙書廷那樣的舉止吓唬住,而眼前這個男人,只要他想,确實能有讓人雙腿發軟的本事。
寧諾本能的想要避開他的視線,可一想到心中漸漸醞釀成型的那個計劃,尤其剛剛歐馳與趙書廷針鋒相對的情形,直覺告訴寧諾,面前這個男人太危險,不是她能駕馭得來的;理智卻告訴他,想要回敬給趙玉笙一些什麽,沒有歐馳的助力,光憑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女人,萬萬做不到的。
怕,還要做;想逃,卻不能逃。
當埋在心底那粒種子生根萌芽,沖破土壤,往往當本人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曾經深埋的仇恨已經成長為參天大樹,賦予給她常人無法想象的力量。寧諾深吸一口氣,微低下頭:“我……”
歐馳微微一笑:“不用立刻答複我,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了。”
寧諾點了點頭,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覺得點頭的姿勢如此沉重,而那其中隐含的意義,讓人這般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