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酒是好酒,卻總喝不到醉死過去……麻痹的方式有很多種,遺忘的方式應該也有很多種,他卻,遲遲尋不到。
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香港。
周三上午9點,似乎全城的人都在忙碌着,過海隧道、地下鐵、中環的各式寫字樓裏,到處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腳步,唯獨這裏——孫建岳已經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站在赤鱲角機場接機大廳外的欄杆旁,足有半小時。
終于,他忍不住換了個姿勢,倚着欄杆,低頭看一眼手表,從紐約到香港的航班一小時前就已經到了,并沒有誤點,可那個叫梁琦的,怎麽還不出現?
孫建岳其實和梁琦本人有一面之緣,當時他跟着自己的老板厲仲謀前往紐約出差,被合作夥伴邀去參加愛女的20歲生日宴——這位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愛女,便是梁琦。梁琦這次回香港,是因為在港找了一份實習律師的工作。可孫建岳從自己老板那兒打聽到,這女人其實是回來追男人的,而那男人正好就是她即将要實習的律師行的合夥人之一。
美女一旦被扣上了花癡的名號,就一點兒也不美了。孫建岳正這麽想着,看見一個黑超遮面、身材高挑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從裏頭出來。
當然,她還推着放有六個最大號行李箱的手推車。孫建岳趕緊把手裏那張寫有梁琦中英文名的A4紙高高舉起。梁大小姐稍稍把墨鏡往下拉了一點,露出一雙眼睛環顧一下四周,很快就看見了孫建岳,而下一秒,孫建岳就看見梁琦朝他特別明媚地一笑。真是明眸皓齒啊……孫建岳不由得一呆。很快梁琦就來到了孫建岳身邊,她一開口,就把之前那抹微笑帶給孫建岳的美好幻想給澆滅了:“你是Eric的助理吧?”她這樣直呼自己老板的英文名,多少有點頤指氣使的口吻,孫建岳頓了頓,才點點頭。她随即又說:“幫我把這些行李送去酒店,我得先去趟律師行。”
說完就踏着她那高傲得足有12厘米的紅底鞋,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孫建岳和六個超大號行李箱。
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孫建岳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她剛才第一眼見到他時候的那個微笑,應該是因為艱苦地推着六個行李箱走了那麽一長串路之後,突然發現了他這麽一個現成的推車工吧……至于她說的那句“我得先去趟律師行”,聽起來多麽像是恪盡職守的好員工,一回國就直奔工作而去,可實際上,她應該是去找她夢中情人了吧……孫建岳不無鄙夷地想。
梁琦到了律師行,并沒能找到向佐——向律師尚在休假中。
其實梁琦這次回國的目的很明确:兩個月的暑期實習中,拿下向佐。
她還記得自己回國前,把這番豪言壯語說給好友聽時,好友一點也不相信她能兩個月搞定一個大律師,當時,梁琦回答得十分理所當然:“他喜歡的女人要結婚了,他現在肯定感情上很受傷,很脆弱。”這麽好的機會,她當然要把握住。
可直到12小時後的晚上9點,梁琦在酒吧裏找到買醉的向佐時,才明白,或許……兩個月,遠遠不夠她搞定這個男人。
因為她從這個男人身上,讀出了漫天的傷懷——因為那個要結婚的女人吧。
向佐面前的矮幾上,放滿了空酒瓶,手裏的這瓶也快要空了,他招手示意侍者過來。來到他面前的,卻不是侍者。向佐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站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孩。青春洋溢的面孔未施粉黛,薄薄的幹淨的皮膚,随意紮起的馬尾,T恤露着左邊肩頭,牛仔短褲下是筆直的纖細的長腿。
這個女孩,千裏迢迢從紐約來到這裏,向佐早前就被她或直白或拐彎抹角地表白過幾次,可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好,值得她這樣。
Advertisement
回頭算算,他之前已拒絕過她六次,只是仿佛她越挫越勇了。向佐兀自笑了一下,仰頭又灌進一口酒。嗆人的酒氣在口腔中回旋,最後直抵心髒,都說酒越喝越暖,向佐卻是越飲越寒。梁琦拿走他的酒瓶:“走吧。”喉管燒灼,他覺得自己有點醉了。否則,他絕對不會順從她的意思。
如果他還清醒,又或者,如果他不是因為那婚訊陷入了萬劫不複的絕望,他絕對會像前六次那樣,将對他動手動腳的梁琦安全無虞地送回酒店,然後自行離開。
可這一次,他沒有離開。在梁琦的套房繼續喝。酒是好酒,卻總喝不到醉死過去,向佐微眯起眼,看向一旁的梁琦。麻痹的方式有很多種,遺忘的方式應該也有很多種,他卻,遲遲尋不到。梁琦一點一點吻他的耳垂,細細密密、絲絲麻麻地貼着他的耳根,然後俯過身來吻他的嘴,說:“別再喝了。”月光斑駁。深藍色的夜。酒店套房。銅柱大床,有浪漫的帷幔,有極致的刺激感官的視野。向佐眯着眼睛仰躺在那兒,而他身上的梁琦,正在幫他解襯衫紐扣。她脫去他的上衣,然後是自己的。她在他的身上摸索,動作生澀,隐約急切,向佐的胸膛感受着她的喘息,覺得身體在蠢蠢欲動。他聽見體內的血液向下腹流淌的聲音,身體裏,潮汐翻湧。可就在這個一切都失去控制,一切都喪失理智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張臉。向佐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第幾次想起那個女人了。他這麽想起那張屬于另一個女人的臉時,不由得睜開了眼。
面前這個女人的臉十分年輕,幾乎介于女人與女孩之間,那種稚氣未脫、性感未成的女子。向佐看着她,看了許久,一動不動,突然之間,身體裏的潮汐迅速而殘忍地沖刷掉滿漲的情欲。向佐推開了她,不準她再動。梁琦不肯相信在這個時候他還能如此冷靜,不,他哪裏是冷靜,她明明感受到他的堅硬。“身體不撒謊的,不是嗎?Mark,你別騙自己了!”梁琦的拳頭抵住他的肩,要吻他,重新貼緊他。可向佐一只手就阻止了她所有的動作:“Gigi,對不起……”梁琦狠狠地咬他:“為什麽不可以?你告訴我為什麽?”“……”“……”“因為你不是她。”她雖喜歡他,可同時她也是倔強又高傲的女孩,這番話落在她耳裏到底會有多刺耳,向佐已無從分辨,他只知道這次她眼眶通紅地跑了出去,直到淩晨,都沒再回來。
這回,換梁琦在酒吧買醉了。
第七次對大律師欲行不軌未果,被大律師以合法、合情、合理的理由“請”出門的夜晚,當然也是個十分适合借酒消愁的夜晚。
這女人喝懵了,沒有錢付酒賬,孫建岳被她急call來,就見她在舞池中獨自跳得十分起勁。
但孫建岳還是不太敢認這個女人。早上從航站樓裏出來的她,還是個高傲的小孔雀;此刻舞池裏的她,更像是柔弱無骨的小白蛇,白色T恤,白色熱褲,再尋常無奇的打扮了,可……那腰扭得,不知要銷掉多少人的魂。
孫建岳之前可不知道她舞跳得這麽好,不禁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直到瞥見某個好色的醉鬼借着酒勁蹭到梁琦身後,看樣子像是欲行不軌,孫建岳這才沖進舞池把梁琦弄出來。
梁琦被他扣在懷裏,一擡頭,看着他就笑了:“你來啦?”
這個女人,為了向佐,短短時間裏國語進步極快,笑吟吟地盯着一臉菜色的孫建岳:“我們去喝酒!”
“我送你回酒店吧。”
“不回去!”
梁琦賴着不走,酒量十分好,嘴巴又刁,專挑貴的喝,一瓶黑方見了底,吐完回來,沒事人一樣,繼續喝。
孫建岳想,黎明未至而黑暗未退的時刻,人是不是多少都會有些犯罪的欲望?比如說現在,淩晨三點,酒吧快要打烊,他看着小口嘬着酒杯的梁琦,忽然間,想要吻這個女人。
在他把邪念付諸行動之前,梁琦突然“啪”的一聲丢了酒杯,抄起空酒瓶指着他:“我到底哪裏不好?你說!我到底哪裏比不上她?”她終于醉了。
孫建岳見她偃旗息鼓,趕緊想辦法把她弄下吧臺帶走,卻不料下一刻就被她抓住手。孫建岳反應不及,手心下一秒感觸到非比尋常的溫香軟玉。梁琦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上,那綿軟的、線條起伏的軟雪,就在他手心的滿握之下。看着瘦,原來是深藏不露。孫建岳一時間如遭電擊,他發誓自己那一刻是窒息的,梁琦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突然頹喪,甩開他的手,趴回吧臺上。“我差點忘記了,你是gay……你怎麽懂得,哪個女人好……”孫建岳一怔。梁琦枕着她自己的手臂:“國語怎麽說的?哦……玻璃。”孫建岳好不容易弄明白過來,即刻哭笑不得:“你胡說什麽呀?”“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喜歡Eric.”Eric?他的老板……這女人以為他喜歡他的老板?喜歡一個擁有八塊腹肌的男人?孫建岳氣得忍不住去揪她的耳朵:“你胡說什麽?”
梁琦耳朵疼,報複性地咬孫建岳的手,待孫建岳終于聽明白她這亂七八糟的國語到底是在說些什麽時,只剩無限唏噓。
她說:“是你自己說的,說……說你跟在Eric身邊那麽多年,從來沒有過女人,放心,放心,我不歧視gay。”
真是個強悍又執拗的女孩子,無論人或事,只要她認定了,就絕不更改。包括向佐,包括愛情,包括,她矢志不渝地相信孫建岳愛着他那擁有八塊腹肌的老板……孫建岳無奈地噤了聲。再看向她時,只見年輕女人又給她自己倒了一杯,此刻正品着酒,垂眉低首,醉眼蒙胧,若有似無的酒氣,若有似無的傷感。
她的側臉落在孫建岳眼裏,是一個精致卻落寞的剪影。
梁琦花了一整個夜晚,外加一整個淩晨,終于成功把自己灌醉,她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一個堅定而溫暖的懷抱,她被輕柔地呵護在那個懷抱中,聽見低沉的聲音在對她說:“傻瓜……”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因為實在是不真實。而又因為是夢,所以才敢理直氣壯地倚進那一雙臂彎中,低低地吟:“Mark……”
孫建岳覺得自己成了垃圾桶,這個叫梁琦的女人,什麽不愉快的事,都往他這裏倒。
“你知道嗎?我要親他,他竟然捂住我的嘴……”“你知道嗎?我竟然在他的抽屜裏翻到她的照片!”
“也不知道他那些照片哪裏來的……你知道嗎?他這幾天寧願睡辦公室,都不願回家……你知道嗎?我應征去他的律師樓實習……他說要約我吃飯!”
“穿什麽好?這件?那件?”
“你知道嗎?他竟然對我說,如果他有妹妹,他希望是我……我,再不去那間餐廳吃飯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孫建岳想說:夠了!可其實說出口的卻是:“不要緊,沒事,他會懂你。”更多的時候,這女人不那麽期期艾艾,真是像極了孩子——六月的天氣,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可恢複一貫沒心沒肺本質的她,卻更加難纏。加上她又是合作夥伴的千金,孫建岳只能被迫成了梁大小姐的男傭,煮飯、買菜、煲湯,他累,某小姐還恬不知恥:“你下次湯別煲的這麽好,他都懷疑是不是我親手做的了。”
孫建岳正在切菜,聞言愣了幾秒——刀一丢,就開始解圍裙。他轉眼出了廚房,動作太快,梁琦沒攔住,她追出來:“你做什麽?”“臨時有事,要出去一趟。”“那我怎麽辦?”“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她氣焰一挫,噤了聲。孫建岳在一室安靜中換好衣服。從卧室出來,他已是西裝筆挺,她還呆立原地——又是那副受傷小白兔的樣子。
孫建岳暗自咬牙,他知道的,明明白白知道的,那個在她心靈深處紮了根的男人,占據着她的一切,包括最珍貴的……愛情。
可還是敗下陣來——孫建岳沒了脾氣,走過去輕聲細語:“我要去津巴布韋一趟,一個多月。這段時間幫不了你了。”梁琦被他說得越發緊張,可轉念一想,又篤定他在開玩笑,不覺沒心沒肺地笑開。
她俨然把這兒當自己家,對孫建岳的話不太上心,慢條斯理地踱到客廳,準備玩游戲,順嘴問了一句:“你不是才從那裏回來嗎?”
孫建岳不置可否,繼續之前的話題:“你這段時間可以找樓下茶餐廳的廚師幫你,價格很公道。”茶餐廳?廚師?梁琦不幹:“那怎麽一樣?”“怎麽不一樣?我在你眼裏不就是個廚……”孫建岳說不下去,換言道,“你也可以找Jerry幫你,如果你不嫌棄他的廚藝的話。”Jerry是他的合租室友,但顯然梁琦不這麽認為,她總認為Jerry是他的戀人——有時真想到她腦袋裏看看,裏面到底裝了些什麽,到底是怎樣一個強悍又執拗的腦子。有沒有一點溫婉,有沒有半點……他的身影。
孫建岳走了,津巴布韋。臨行前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心裏沒有你的人,不要妄想某天他會被你打動,雖然這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要适可而止,偶爾也要想想自己。”
之後幾日,梁琦滿腦子都是他這句話。于是難得在晚餐時間單獨面對向佐,便有意試探:“我爸爸要我回美國。”對面的向佐執着刀叉的動作沒有半點停頓:“是該回去一趟。”真是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我走了誰給你煲湯?”
“不喝也可以。”她十分執拗,盤中的意大利面被她無意識攪得稀碎:“你手頭這個遺産case這麽棘手,營養跟不上你會垮的……”他只是搖頭,笑笑,不言,不語。梁琦終于坐不住,拎了包,起身就走,慌不擇路,撞到了侍應生也不知道。向佐坐在那裏,看着這一切,見她腳步一晃,差點摔倒,他下意識的,幾乎要沖過來扶她。只是“幾乎”……在起身的那一刻,向佐生生一頓,重又坐回去。她險險穩住重心,第一件事就是回頭看他。向佐在前一秒已低下頭去。她只看到這個男人,事不關己般,正低頭切他的牛排。他的刀哪是在切牛排?明明一刀一刀,全割在她心口。向佐再擡起頭來,梁琦早已飛奔向門口。狼狽不堪,再美的小黑裙,也無法讓她光彩照人了。這世上沒什麽事是放不下的,痛了,自然就會放下——她那麽聰明,他信她懂。味同嚼蠟,向佐吃完自行回家。前些日子夜夜歸家,公寓裏都是燈火通明——這個女人在等他。向佐今晚進玄關,面對一室黑暗,心裏竟有一絲涼意。
習慣還真是可怕的東西,她鯨吞蠶食般介入他的生活,如今終于肯離開,怎麽反倒是自己一時無法适應?苦笑着脫鞋進屋,開了燈。再度熬夜工作,有些撐不住,向佐進廚房泡咖啡。黑咖啡,不加糖——他的習慣。可咖啡機上,花燦燦的一張便利貼令他頓住動作。梁琦的花體簽,潦草到除了他沒人再看得懂:I boughtCoffee—mate,in these condfloor of the cab. Don’t drink black coffee anymore.
摘下那張便利貼,反覆地看,只能苦笑。他的習慣被她打亂得徹底,咖啡加糖,不調鬧鐘,亦或是,不再只買暗色調的家具物什……向佐幾乎要擡手開櫥櫃了。
只是“幾乎”……她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向佐轉念就把便利貼扔進了垃圾簍。
再度工作到淩晨,他看了眼電腦右下角,2:27,這才捏着眉心關電腦。沖澡的時候電話陡然鈴聲大作,向佐渾身濕漉,不情不願關了水,伸臂将玻璃外的挂式聽筒扯進來。
“梁琦的親屬嗎?這裏是聖瑪麗醫院……”向佐猛地一怔。他一生中,心跳從沒那麽快過。他趕到醫院,并沒有見到梁琦。“梁小姐在裏面錄口供。”向佐根本沒聽清醫護說了什麽,徑自要往診室沖。醫護趕緊來攔:“她只是燒傷了手背,沒有大礙!”他神智一晃,這才清醒。一擡頭,就從玻璃視窗上看到自己的狼狽樣——頭發猶自滴水,衣衫不整,神色焦急。警員錄好口供出來,向佐從門縫中窺見她安好無損地坐在那兒,心下一松。警員苦笑:“一場誤會而已。這位小姐為了煲湯,差點把人家公寓燒了。因為公寓戶主不在,所以懷疑她擅闖民居。”房屋戶主也在,是個叫 Jerry的年輕人。向佐在警員面前耐着性子聽完,開好支票,要賠給Jerry,他沒收。 到了梁琦面前,看到她慘白的臉,燒傷的胳膊,向佐再沒有好脾氣。
眼前這一幕令他的心髒迅速糾緊,那種懊惱的、心疼的痛,無可消逆。向佐終于忍不住發飙:“你就這麽有空?除了煲湯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
“我只是想學着做……”
他毫不留情地打斷:“你的手是用來拿筆拿書的,不是用來切菜拿鍋做家庭主婦的!”梁琦從沒被人這麽劈頭蓋臉教訓過,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我為了你也有錯了?”“錯!最錯的就是什麽事都是為了我!傷了你自己,有必要嗎?”他說的很對,梁琦無言以對。心裏沒有你的人,不要妄想某天他會被你打動……悄然的一句話慢慢在她腦中回響。孫建岳,該死的,你不在,我還能向誰倒苦水?現在心裏很苦,很苦……恨,梁琦終究想到了這個字眼。向佐的車子胡亂停在醫院外,此刻若不是淩晨,不知會收到多少罰單。
如此擔心一個人出事,以至于手足無措,腦子空白,他還是第一次,因此無法解釋胸中那口郁結到底是為了哪般。梁琦沉默地跟着他上了車。
“我送你回家。”向佐沒再多說,一小時後将梁琦送回她家。梁琦只身一人在外,梁父特地購下這處房産給她,大而冷清。請的工人都被梁琦解雇了,只留下門衛。
她不需要工人,不是因為她可以照顧自己。只是,她只需要他。“留下來陪我。”車停了,梁琦不肯下車。“……”“就今晚。我以後再也不煩你了。”向佐不是容易妥協的人,聽了心裏煩躁,思忖多時:“好。”房子很大,光主屋就有四卧七衛,他住她隔壁,天空泛起魚肚白時,向佐依舊了無困意。落地窗外是個泳池,他端着咖啡看着,心裏什麽都沒有。開門聲,還有,極輕的腳步聲……向佐沒有回頭。悉悉率率,脫衣服的聲音。他拿杯托的手指陡然僵硬。梁琦自後擁抱他。向佐上身赤着,背脊毫無阻隔地感受她柔軟起伏的胸部。她貼得很緊,雙手繞過來,柔若無骨,一雙柔荑貼在他腰上。她輕蹭着他,手指撩撥,她的唇點在他肩胛處,一點一點地啄。小小年紀,竟已經如此懂得挑起男人的欲望……向佐不是不驚訝。“不要讓你自己變得這麽廉價……”他的嗓音已有些發抖,死死按耐住,終究說出了這句話。她一下子就慌了。“我不甘心!”梁琦手臂收緊,聲線也在抖,卻是帶着哭腔的顫抖。他不喜歡她這樣。她該是年輕活力的,甚至沒心沒肺些都好,總好過她像現在這樣——向佐掰開了她的手,将床上的薄毯扯過來覆住她的胴體。她低着頭,用胳膊胡亂擦淚。向佐終究沒忍心:“你去睡一覺,有什麽事到時候再說。”她不動。他走。那麽多房間,只要沒有她,就好。梁琦不知道該如何纾解此時的窒息感。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撥通了遠在非洲的那個號碼。“有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Gigi?”“……”“……壞消息。”“我差點把你家燒了,廚房毀了。”“你有沒有受傷?”“沒有。”
“那不算太壞。好消息呢?”
“他終于,不要我了……”
翌日下午要上庭,向佐算準了時間起床,打給名品店訂西裝。向佐知道這驕縱慣了的大小姐挨了自己訓,面子上一定挂不住,他想了一晚,終于尋求到解決之道。試着在一起,可以,但不可以再為他付出這麽多。算是對她,對自己的妥協了吧。向佐這麽想的時候,看見廚房光可鑒人的蒸餾板倒映的自己,是笑着的。他準備了早餐,并不算豐盛,去敲她的門。沒有人應。房門沒鎖,他進去:“Gigi?”沒人。心裏是訝異的,可也沒太當回事,向佐走出卧室。寬敞亮堂的全景式起居室躍入眼簾,門衛正在給家具罩白巾。“許叔,這是做什麽?”許叔笑道:“向先生你醒啦,Gigi旅行去了,說是要走很久,她囑咐我把房子空置出來。”“什麽時候的事?”“就是今早……兩小時之前吧。”向佐恍若聽到個笑話,十足地可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轉念一想,她大概真聽他的話,回紐約去了——可這麽想,他心裏沒有半點釋懷,半點也沒有。
梁琦是一張黑金卡走遍世界的人,一時沖動就上了飛機,在飛機上睡得渾渾噩噩,無數次的轉機轉得她暈頭轉向後,她才終于有了點自知之明——津巴布韋對于她來說,實在是一個太遙遠的地方。
一下飛機她就打給孫建岳。“我到了。”“什麽?”孫建岳完全狀況外。她這幾十小時一直渾渾噩噩,竟被他一句話問醒了。想到他錯愕的表情,她不再覺得心口堵。“我在布法羅蘭奇機場,來接我。”“什麽?”梁琦沒有料到,等到孫建岳已經是17小時後。
他從南非趕回津巴布韋,風塵仆仆地打電話給她:“我到布法羅蘭奇機場了,你在哪兒?”
孫建岳在這裏,名義上負責厲氏捐助的國際紅十字會項目,實際上工作很清閑,唯一焦慮難安的一次,就是這個女人的突然降臨。
溜到南非看球賽,原本十分惬意,現在卻……彼時梁琦早已找了個英語流利的當地人做地陪,四處游覽去了。聽到他焦急萬分的嗓音,咯咯笑:“你傻呀,我怎麽可能在機場等你17小時?”梁琦以為他定要罵回來,都等着招架了——那端半晌沒聲音。“……是,我一輩子就傻了這麽一回……”低沉幽嘆,自言自語般的一句。這怎麽可能出自孫建岳之口?連厲仲謀都被他氣得跳腳,孫建岳……梁琦此時正在別具非洲風味的小店用餐,旁桌有人烤蝙蝠,她的目光定格在那裏。吃法,有些殘忍……電話那頭的他,聽着這個女人殘忍的調侃:“你慢慢玩,不打攪你了。”“等等……”
孫建岳沒有等她。電話挂了,人走了。只留下忙音給梁琦。再沒心情看球,可孫建岳還是回到南非,陪香港來的同事。賽後回下榻的酒店,一宅就是半天,至多去樓上酒吧喝兩杯。更多的時候,是在房間裏喝。微醺時,孫建岳聽見門鈴響。他問了句:“誰?”答曰:“roomservice!”他扭頭問同事,同事皆是聳肩或搖頭:“沒叫客房服務。”孫建岳去開門,門開,他微怔。捧着一大籃子水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服務生,是梁琦。
她的眼睛,總是富含水分,盈盈地泛着水光。這女人一臉忏悔,糾着眉頭仰着臉,望着他,把果籃往他面前送:“Sorry!”她太适合楚楚可人的表情了,即使孫建岳深谙她的本性根本不是這樣,依舊被她撩撥了心弦。可不多時,孫建岳後悔了——放她進門,竟一發不可收拾。同事都為男性,出現的是難得的美人,梁琦又樂得被衆心捧月着享受殷勤,于是——相約看球。期間,孫建岳基本插不上話。
她送來的水果,他半個都沒吃到。喧鬧的球場,進球引起看臺上此起彼伏的歡呼。孫建岳坐在那裏,她靠過來。“悶悶不樂——我新學的成語。你現在,悶悶不樂。”她像小孩子在學造句,孫建岳陪不出笑臉。“……”“是我來療情傷,你怎麽不哄我?反而這麽……”孫建岳只來得及偏頭看她一眼,同事甲就來安慰:“他最近都這樣,陰晴不定的。”
同事乙同一時間遞上杯飲料。非洲大陸,天空最澄澈,即使到了夜晚也不例外,深色的夜幕布滿星辰。孫建岳一行人去頂樓酒吧消遣,自然,還有梁琦。他知道她酒量好,并不擔心,不料幾個大男人輪流就把她灌醉了。孫建岳見形勢不對,趕緊沖過去拿開她的酒杯:“別喝了!”“shut up!”真是高估了她,她現在已經醉得不輕。為了把她弄下吧臺,孫建岳費了好大一番勁,最後幾乎是扛着她離開。
對同事們說:“我送她回房間。”她踢了他幾腳後,安靜下去,可突然就甩脫他,沖上天臺去吐。夜風當空,孫建岳跟着她到天臺。梁琦趴在護欄上幹嘔,晚上沒吃,嘔不出來,越發難受。吹吹風也好,她需要清醒,不論身體、頭腦抑或她這顆心,都需要清醒。孫建岳在這裏陪着她。她開始說醉話。“你知道嗎?他啊……你知道嗎?他說……”孫建岳盡量讓自己的耳朵屏蔽掉她口中的——那個男人的名字。終究沒敵過她反反複複的絮叨。“閉嘴!”孫建岳終于忍無可忍。她不說話了。她,哭了。
孫建岳手足無措,慌了。究竟什麽事情,會讓她如此痛苦,孫建岳覺得自己知道答案。到後面她哭得閉住了氣,就像孩子那樣打起嗝來。孫建岳沒有紙巾,也不需要給她紙巾——她已拿着他的袖子擦臉。
“Gigi,為了他,不值得……”
梁琦似乎沒聽見:“不準兇我!”
“我沒……”
孫建岳沒說完,“啪”的一聲,她竟給了他一巴掌。
出手并不重,可他還是呆住了。
“你……”
他依舊沒說話,“唔”的一聲,她吻住了他。
吻得很重,輾轉着,有酒精和專屬于她的味道。孫建岳霍然睜大眼睛。她意猶未盡地放開他時,兩人間的姿态,已演變成他坐在觀光椅上,而她,坐在他身上。面對着面,胸口貼着胸口,腹部緊貼。她的手,她的腿,都纏在他身上。她停下來,看着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孫建岳這時低頭,邊摸着口袋邊說:“滿嘴酒臭……”她竟聽明白了似的,吸一吸鼻子,似又要哭。孫建岳終于摸到了口氣清新劑,擡起臉來。“張嘴……”她現在很乖,閉上眼照做。“咝——”的幾聲,清新劑噴進嘴裏,梁琦咂咂嘴:“什麽口味?”
他在她話音落下的一刻精準地堵住了她的嘴。口腔內彼此的百折千回中,孫建岳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很香,草莓味。一切均演變到不可收拾,他和她在酒店套房的床上滾做一團時,孫建岳都沒記起他們是如何回到房間的。她要解他的褲子,終于被他阻止。“有沒有醉?”她不理,自以為野蠻地扯他的衣服,并不知她這樣,只會加重他的破壞欲——他拉住她的手:“有、沒、有、醉?”“沒有……”她說着,低頭去舔他的喉結。孫建岳猛地一怔。一個極大幅度的翻身,孫建岳反過來壓制住她。“幹什麽?”梁琦一點都不避忌地直視着他的雙眼……她問他想幹什麽?孫建岳想了想——“……欺負你。”孫建岳沉聲說完,便低頭欲吻。梁琦“咯咯”一笑,輕易地就躲開了,可她并沒有逃開,而是一個翻身坐在了孫建岳結實的腰杆上,雙手捧住孫建岳的臉,眼裏淬着酒意,更多的是誘惑的笑意:“我就讓你看看,到底是誰欺負誰……”話音一落,主動送上綿長的香吻……銷魂的夜晚過後,最尴尬的,或許就是彼此醒來的那一刻。孫建岳清晨醒過一次,醒來時,看着緊挨着他側睡的大小姐,十分糾結于“尴不尴尬”這個問題。索性再次睡去。再次醒來時,卻已是大白天。陽光照在孫建岳的眼皮上,暖融融的。孫建岳終于鼓足勇氣睜開眼睛。可是,梁琦已經不在那裏。大小姐去哪兒了?——逃跑。一覺醒來,看見自己睡在這個男人懷裏,而且是十分黏人地貼着他睡。那一刻,梁琦懊惱地恨不得咬死自己。不能待在南非,更不能去香港,梁琦再次登上飛機,選擇了回紐約。飛機上,腦中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放那糟糕的一夜——或許,也不是太糟糕……梁琦用力晃一晃腦袋,禁止自己胡思亂想。在飛機上睡得亂七八糟,梁琦一個勁做夢……有沒有醉……幹什麽……欺負你……我就讓你看看,到底是誰欺負誰…………梁琦猛地驚醒。直到班機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