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9)
深而長的傷口。
醫生護士匆匆趕來,為她打上一劑鎮定劑後,她才漸漸安靜下來,窩在他懷裏抽泣,像只受傷的小獸。睡着了之後還在流淚,嘴裏嘟嘟囔囔叫着媽媽。
張景和任躍來時她已沉沉睡了過去,這時候天都快亮了,張景眼睛紅得似染了血色,“我姐她怎麽樣了?”
吳庭威眼睛一瞬不眨的望着滿臉淚痕的簡潔,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淚水:“情緒不太好。”
豈止是不大好,是很不好。
任躍從進入病房後便沉默不語,他緊緊握住拳頭,倏的上前抓起吳庭威的衣領,厲聲質疑道:“有人說看到了你媽媽也在那裏,你怎麽解釋?”
“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二哥你心知肚明!”
“任躍,你既然還稱我一聲二哥,就別跟這兒瞎猜測!”
“你當我不知道簡家和祁家的恩怨呢?”任躍怒意高漲,“當年若不是你媽媽跑去紀檢委‘揭發’簡老爺子貪污受賄,簡家也至于到如斯地步!阿姨也許就不會死!”
吳庭威語氣也好不到哪去,冷冷的扯開任躍的手:“拿那些過去幾百年的陳年舊帳來推陳,你不覺得可笑?”
兩人争吵的聲音愈發大了起來,簡潔有轉醒的趨勢,張景立刻上前,壓低了聲音吼他們:“要吵架到外面去!”
誰都不願意離開病房,只得冷着臉各據角落。
張景本想去看看孩子,可留這倆男人單獨在這兒她實在不放心,只得作罷。
幾人都沒有休息,可這時間過得可真快,一眨眼的功夫東方已泛白,黃澄澄鴨蛋黃似的太陽漸漸爬上天空。
簡潔醒來後異常沉默,不論誰問什麽她皆是不聞不問的。她根本下不了床,寶寶仍舊在保溫箱裏靠着供氧存活。喂她吃東西時她也知道張嘴,只是眼神沉寂不知道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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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張景用輪椅推着簡潔去了太平間,因家屬特殊要求,簡語西還被擱置在此處。
輪椅推進去不過幾米,簡潔卻突然用手抓住車輪,張景愕然停下,繞至車前蹲□去問。
簡潔微微眯起眼睛,眉頭蹙起很是痛苦的樣子,眼角有淚水滑落,卻聽不見哭聲,張景眼淚啪啪落下,傾身抱住簡潔,哭得洶湧。
離開此處後又去看了寶寶,簡潔隔着玻璃窗望着自己的孩子,那麽小,又瘦,生下時到現在連哭聲都沒有,醫生告訴她,若是撐不過這個月,怕就是要準備後事了。她心隐隐作痛,有時候命運真的不公平。
簡語西的後事是張輝操辦的。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其實雨勢不大,卻連綿不絕似的,濡濕又陰沉。
天氣終于晴好的那日,簡語西的骨灰被送至涼山山後的墓園埋下,墓碑的旁邊躺睡的亦是簡家的人,這是簡潔第一次見到除媽媽外的簡家人,沒想到卻是一堆屍骨。
張輝在簡語西的墓碑前放了許多捧滿天星,而墓碑上那笑容娴雅的女子卻再也聞不到花香,他再次紅了眼眶。
簡潔沒有再流淚,吳庭威擔心她這樣時間久了會憋出內傷來,但無論說什麽,她都不肯答話。
任躍黑衣立身于墓前,俯身放下一束康乃馨,默然三鞠躬後轉身回到原位。
簡語西生前并無常交往的朋友,來送她離開的人屈指可數。
離開時依然需要沿着山間小路而行,走至下山口時簡潔卻突然停住腳步,幾人皆是停下來,一連半月未開口的簡潔面無表情的瞧着任躍:“任躍,你先留下來,我有事問你。”
任躍也有些愕然。
只是最驚心的是吳庭威,他還未說什麽,簡潔便道:“庭威,你先回去,我處理完事情會聯系你!”
她很少用這樣的不容置疑語氣對誰說過話。
吳庭威淡淡掃了任躍一眼,壓低聲音道:“照顧好她!”
任躍自打簡語西出了事後,就沒給過吳庭威好臉色看,這時也是揚着眉擡着下巴瞧他。吳庭威低咒了聲“臭小子”,擡腳去踹任躍,被他躲了過去。任躍跳至簡潔所在的臺階,瞥他一眼道:“知道了知道了!”
任躍也奇怪,他摸不清簡潔的脈搏,不知她是什麽想法,然而她開口了,他是斷不會有任何異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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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涼山的有兩條路,他們在東側的那條小路,簡潔和任躍沿原路返回。
這地方叢林茂密,綠意泱泱,雨後初晴,芳草的氣息濃厚,夾雜着泥土味道萦繞于鼻端。
天氣漸漸轉涼,簡潔穿着稍薄的黑色針織長衫,一陣風吹過,她不禁打了噴嚏,任躍随即脫下外衣披在她背上,簡潔沒有推脫,拉緊了衣領,禮貌道謝。
離墓地不遠時,任躍仍欲往前走,簡潔卻突然駐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示意他停下。
兩人站于枝繁葉茂的百年梧桐樹後。
任躍疑惑:“怎麽了?”
簡潔伸出食指豎直比在唇邊,示意他噓聲,又壓低了聲音簡單的吐出幾個字:“等等。”
任躍挑眉,順着她的目光再次望向簡語西的墓碑方向。
沒過幾分鐘,來拜祭的人簡直驚爆了任躍的眼球。
直到路文振離開時,任躍尚未從震驚加疑惑中走出。
簡潔阖了阖眼皮,脊背抵在梧桐樹,腹部隐隐作痛,她擡手隔着薄衫覆上,半晌,清冷平靜的聲音傳來:“你說路婵娟的父親為什麽會來?”那日在醫院擦肩而過時她只覺得這人好生眼熟,回去後才幡然憶起他便是報紙上路婵娟全家福當中的那位長者。
任躍注意到她捂腹的小動作,擔心她是術後遺留症,“簡潔,你沒事吧?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簡潔搖頭:“我沒事,我想再陪陪我媽媽。”她看了他一眼:“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任躍吸了口氣,雙手抄在口袋裏,與她相臨背靠于樹,反問她道:“你怎麽知道他會來?”
“直覺。”他與沈眉幾次三番攪亂簡語西的世界,今日簡語西的葬禮,簡潔猜想也許會有意外的人來才對。
“真相大白前,我們所有的推論都只是猜測,你明白嗎?就算是到了警局,到了法院,那也不能作為呈堂正供!”
“我明白。”
沈家路家可謂是只手遮天,那日簡語西出事後,沈眉被“請”去警局做筆錄,可那警察一聽說她的身份,立即又點頭又哈腰的,連個屁都不敢再放一個,最後的筆錄真真叫人啼笑皆非,在簡潔看來,那分明就是對事實的絕對歪曲,昨天她是獨自去的警局,怒火中燒時跟那個警官吵了一架,她嘴笨,說不過人家,把他辦公桌上能砸的東西全都給砸了,最後差點被以襲警罪關進局子裏。
昨夜她一宿未睡,其實她最近睡眠比從前更差了,常常噩夢連連,然後突然驚醒。每每夢到簡語西雙目圓睜躺于血泊裏時,她在夢中都哭得一塌糊塗,她在滿身冷汗中怵醒,醒來後摸了把臉頰,卻發現幹涸無淚水。
簡潔今晨盯着太陽從東方升起時,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她為魚肉,人為刀俎,這世界從來便如此,弱肉強食,哪怕是沈眉在簡語西的死亡裏扮演了絕對關鍵的角色,可只要搬出沈家這靠山或是路夫人的名號,哪個不得畏懼三分呢?
“可是,我不能讓我媽白白死掉,她死的這麽凄慘,如果連我這個做女兒的都不為她伸張正義,那麽以後我有什麽顏面到下面見她?”
“呸呸呸,簡潔,你會長命百歲,你會兒孫滿堂,不要盡想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簡潔輕提嘴角,“那麽……什麽東西不虛無缥缈?方才的路文振?他知道我媽喜歡滿天星,他知道是沈眉害死我媽的,你說這代表什麽?”
“上一輩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媽她什麽都沒有告訴我。”
“你希望我幫你查?”
“對。”
“好。”任躍答應得痛快,但仍舊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是我,不是吳庭威?”
簡潔用手攏了攏披着的外衣,又擡手拂過被勁風吹至唇沿的幾縷黑發,暗淡的眸光盯着前方郁郁蔥蔥的叢林樹木,她沉默不多時,輕啓唇告訴任躍原因,聲音平靜而空靈,判斷不出心底的情緒,“因為他媽媽也在場。”
任躍不敢确認她話中的隐意,眯了眯眼睛,問她:“你懷疑……”
☆、晉江獨發
簡潔用手攏了攏披着的外衣,聲音平靜而空靈,判斷不出心底的情緒,“因為他媽媽也在場。”
任躍了然她話中的意思,“你懷疑……”
簡潔抓了抓頭發,聲線平穩,“你不是說真相大白前,我們的猜測也只是猜測嗎,我不會妄下結論,但祁思嘉既然是同沈眉一塊兒去的醫院,多多少少都脫不了關系,”
“好,放心,我一定竭盡所能。”
“另外,事發當天在場的,聽說還有名陌生女子,也就是唯一的全程目擊者,任躍,我想見她。”
“好,我幫你。”
“任躍,謝謝你,現在能幫我的……好像只有你了。”
————
天公不作美,兩人下山時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出門前又沒拿傘,任躍告訴簡潔将他的外衣抵在頭頂上方,她身體還在恢複期,若是感冒引起并發症就糟糕了。
簡潔将外衣遞給他:“你個子高,你來舉吧!”
“什麽意思?”
“我哪裏能好意思叫你淋了雨去?”
任躍推辭。
簡潔駐足不前,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她身上,任躍怕她執拗于此,立即舉了外衣在兩人頭頂上方。
即便是男人的外衣大些,但遮蔽兩人仍是有些困難的,任躍瞧瞧将衣服往左方移了移,确保簡潔整個人都被保護着,即使如此,二人的身體依然不可避免的緊密接觸着。她身體涼似寒潭,觸碰着他滾燙的肌膚,冰火兩重天似的。
墓園是在半山腰,兩人沿着階梯一級級往下走,臺階坑坑窪窪的積着水,一腳踏上去水花四濺的,鞋面都被打濕了。
她身體虛弱,走了約莫是幾分鐘便有些氣喘,無意識的将身體靠在他左側胸膛,借着他的力量方能繼續前行。而任躍眼角餘光瞧見她凝固的神情,平靜而倔強,嘴唇因寒冷略泛白色。他心底升起莫名的情緒,有那麽一刻,他甚至希望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完。
——
等在山下車中的吳庭威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望眼欲穿”望出了這麽個情景。
他打開車門,長腿跨出去,在蒙蒙雨簾中走去,一把将躲在黑衣下的簡潔拉過來,幾步走回車邊,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将她塞進去,沉聲道:“在這裏等我。”
任躍已撤回頭頂的黑衣,随意拿在手裏,擡着下巴與吳庭威對視。
“她跟你說什麽了?”吳庭威直接切入正題。
“這麽想知道,不如直接去問她!”任躍語氣不善。
吳庭威胸悶加劇,“你個兔崽子——”簡潔若是肯告訴他,方才就不會避開了!
任躍冷哼一聲,“有本事自己去套話,小爺我忙着你,沒工夫搭理你!”他繞過吳庭威走至副駕駛窗邊,簡潔搖下玻璃窗,任躍用吳庭威亦能夠聽見的音量道,“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會辦到!”
簡潔點頭,“謝謝!”
——
兩人一路皆是沉默。
雨勢漸漸小下來,簡潔擡手擦拭茶色車窗上的霧氣,天色灰蒙蒙的,一如她的心情,窗外行人匆匆,這世上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死去,可是,你瞧,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繼續。
兩人開車回到醫院,簡潔隔着玻璃罩瞧着自己的兒子,問道:“你說他能不能挺過去?”
吳庭威聲音又幹又澀:“能,一定能!”
簡潔默然,小孩子似乎意識到爸爸媽媽同來看望他,睜着小眼睛笑呵呵的,簡潔淺淺勾起唇角,這麽多天來第一次再次感覺到舒心,她點頭:“對,一定能。”她轉眸瞧着吳庭威,“給他起個名字好嗎?”
吳庭威愣了一愣。
簡潔了然,坦然道:“你父母不會認咱們的兒子,那麽就讓他跟我姓簡吧!”
吳庭威蹙起眉頭,緊緊住她的手攥在掌心,聲音異常堅定:“這孩子一定得姓吳!”
她的視線又重新回到兒子身上,眉心亦蹙起:“誰知道呢?”
吳庭威心中一震,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重新獲得她的信任。
——
許久未現身的丁小绫一襲黑衣出現在簡潔面前,卻是向她辭行。
丁小绫手腕戴着串紫水晶手鏈,擡手攏發時不可避免的露出那條細長卻猙獰的疤痕。
對于簡語西墜樓身亡的事情,丁小绫不知如何安慰。因為經歷親人死亡的那種痛苦她切身體會過,任何安慰的言語和行為都太蒼白。然後母親這個詞對于丁小绫而言,又太過陌生,在她的印象中,那個身為她母親的女人盛景對她這個女兒只有嫌棄與厭惡。
那日簡潔慌張從病房的安全通道離開,而後護士卻告訴丁小绫那位長相清冷的朋友來看過她,丁小绫當即心涼得頭頂,想必她與小姨的對話,簡潔全都聽見了。
“丁俊的事情,我代他向你道歉。”丁小绫抿了抿唇,“不管你相信與否,簡潔,我真的沒有參與綁架案。”
簡潔面色依舊清清淡淡的,“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了,你也忘了吧!”
丁小绫有些難過,忍不住問道:“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簡潔搖頭:“我不知道。我現在已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麽,不相信什麽。”
丁小绫無奈的笑笑:“我要走了,來向你辭行。”
“去哪?”
“不知道,也許會去巴黎看看。”
“吳庭赫肯放你走了?”
“我送了他一份禮物,很快他就自顧不暇了,哪有功夫來管我呢?”
“多久回來?”
丁小绫挑了挑細眉,“不清楚,也許很快,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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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少銳枉擔個舍命陪君子的虛名,吳庭威與吳庭赫兄弟倆拿酒當開水喝,而他是拿開水濫竽充數。
吳庭威踹腳過去,祁少銳往沙發沿邊挪了挪。吳庭威鄙夷道:“一個張景就把你吓成這德行了?”
祁少銳握着玻璃水杯的手不自覺抖了一抖,由于上次的酒後亂、性,張景徹底走入他的生活,按照她的話是——為避免他與其他非良家婦女發生不正當關系,明令禁止他在聲、色場所飲酒。祁少銳翻翻眼皮:“我這人本來就不愛喝酒!”
吳庭威懶得與他争辯,端起杯子又悶了整一杯,惆悵道:“哥,你說咱倆兄弟怎麽就栽女人手上了?”
吳庭赫自打進門後一句話都沒有,獨自喝着悶酒,聽弟弟如此說,眸子黯了黯,嘴角輕輕一挑,竟略顯苦澀:“你自己栽了,可別扯上我!”
吳庭威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斜倚着沙發背瞥他一眼:“得得得,是丁家那丫頭栽你手上了!人丁小绫可就要飛走了!到時候可別怪兄弟我沒提醒你!”
吳庭赫手指一頓,素來溫和如春的眸色霎時卷過疾風暴雨,“簡潔告訴你的?”
“你甭管我從哪聽來的,”吳庭威自然不會告訴第三個人,自打簡語西出事後,簡潔表現得很平靜,然而性情卻比從前更冷淡,理智到可怕,而對他的态度,反倒比從前溫順了許多,不再同他嗆聲,不給他臉色看,可愈是如此,他愈覺得擔憂,總覺這狀況屬于暴風雨前的平靜。他不再能夠一眼看到她的心底,這讓他覺得恐慌至極,甚至于兩人間唯一的親密聯系,便是那個孩子,他們兩人共同的孩子。
吳庭赫起身,颀長的身影絲毫不見醉意,他順手取了搭在沙發上的外衣,道了句:“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慢喝!”
祁少銳中途接到了張景的電話,那奴才的模樣吳庭威看着就心煩,祁少銳剛挂了電話還沒考慮好怎麽給他說明原因,他不耐的擺手:“趕緊滾蛋,走走走!”祁少銳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他自己又喝了幾杯酒,覺得沒意思極了,于是思量着打道回府。他将車停在住院部樓下的停車位,醉意熏熏的坐上樓梯到達七層,那守門的小護士聞見他滿身的酒氣,攔着不讓進去,他難得沒生氣,隔着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瞧着病房內的簡潔與孩子。即便是面對擁有天真爛漫笑意的孩子,她的臉頰依然瞧不出情緒,一雙眸子清冷而淡然。
簡潔走出時,吳庭威朝她笑了笑,她遠遠便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不禁皺了皺眉,走到他身邊時,淡淡的問他:“喝酒了?”
他笑着點點頭:“一點點!”
這話任誰都不會相信,他竟說得大言不慚。
簡潔手裏拿着保溫杯,覺得渴了,屋裏的飲水機空了,預備到護士值班處去接水,擦肩而過時吳庭威猝然捉住她的手腕,簡潔心跳忽的加速,仿佛有根無形的線在牽扯似的,這一刻她突然不敢回頭,因為看到他的此時的表情,怕自己狠不下心。
兩人就這樣僵持了不下三十秒。
就在簡潔幾乎要窒息時,吳庭威從身後擁住她,她倏的全身僵硬,他獨特的氣息悉數被酒氣湮滅,滾燙的呼吸撲在她耳側,她漸漸雙眼酸澀,卻仍舊極力保持鎮定。
他微不可聞的在她耳際嘆息。
走廊上有人來來又往往,投來訝異的目光。
她的保溫杯重的仿佛拿不住,他終于說話,是沉重的低喃:“簡潔,別離開我!”
她連呼吸都覺得疼痛,胸悶至極,從喉嚨蔓延到舌尖的是酸澀而苦的滋味,他又說了一遍:“別離開我。”
簡潔眨了眨眼睛,淺淺挑起嘴角:“你現在這樣說,或許到最後是你先要離開我呢?”
吳庭威摟得更緊:“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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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長打來電話時,簡潔當即怔了怔,一時沒反應過來,那人提醒她道:“你認不認識叫做陳愛國的人?”
這人在記憶中遠去許久了,簡潔想了想,才答是,她不願與這人有任何瓜葛,語氣自然而然也冷了下來。
監獄長聽出她的不悅,于是連忙挑了重點來講:“陳愛國希望跟簡小姐見一面,他說手上有您需要的東西!只要您願意見他,他雙手奉上!”
簡潔覺得可笑極了,他這樣的周扒皮還會舍得下本錢?她當真問了問:“哦?他還有什麽可以當做籌碼的?”
“他不願意透露具體是什麽,只說這……關系到您的身世!”
簡潔呼吸一頓,眸色微斂,許是她沉默的太久,電話那端的人遲疑的問了一句:“簡小姐,還在嗎?”
“在,”簡潔答道:“什麽時間?”
“他希望越快越好!”
——
陳愛國在監獄裏待了近一年的時間,人倒是養的比從前富态了些,那時候他尖嘴猴腮的,怎麽看都是副猥'瑣的流氓模樣。
見到簡潔,他雙眼放光,說起話來才發現與那時一點也沒變。先是虛僞的與她套近乎,竟妄圖利用同簡語西的那段可笑婚姻博取同情。
簡潔心中冷笑連連,她聽得人都想犯嘔,他竟厚顏無恥到如此地步。
“我媽已經死了,你既然這麽想念她,不如下去陪她?”簡潔目光銳利。
陳愛國首先沒有預料到簡語西已經離世,再者被簡潔的态度驚了一跳,簡潔從前雖也是清清淡淡的性格,但眸子裏流淌的情緒坦然 而淡定,今日再見到,他只覺得那雙黑沉的雙目叫人看不到底,并隐隐透露出戾氣。他漸覺心神不安,擔憂再無讨價還價的餘地。
可他在牢裏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又苦又累不說,最難忍的便是經常遭受的毒打,監獄裏拉幫結派互相鬥毆太常見了,他一條腿已經廢了,可不願意全身都癱瘓了。所以才有了今次賄賂監獄長,找到簡潔之事。這丫頭認識吳庭威和任躍這倆公子哥,若是想替他弄個保外就醫,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他拐彎抹角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簡潔挑眉而笑:“那得看看你的籌碼合不合我心意了!”
陳愛國也不傻:“你先幫我辦成事,事成之後,我把照片交給你!”
“呵,陳叔,您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響!”簡潔屈指輕扣桌面,”我看起來像是好說話的人麽?”
陳愛國暗自咬牙。他極不情願的從監獄襯衫服貼近胸口大口袋裏那出張皺巴巴的照片,簡潔呼吸一凜,握住聽筒的手指微不可聞的顫了顫。
看守的警官檢查無誤,面無表情的打開極小的窗口,遞過簡潔面前,她屏住呼吸,探出異常冰冷的指尖,剛觸及那照片時觸電似的頓住動作,那警官不耐的輕咳一聲,她随即咬牙接過。
老舊的五寸照片,背面斑跡點點,泛着古老的黃色,一看便是有些年頭了,照片遞至她手心時是向下的,她的手腕沒收回一寸心就緊了一分。
陳愛國眼中寫滿了期待與貪婪。
簡潔翻過手掌的動作緩而慢,直至她的目光鎖定在那極熟悉的身影時,眼眸中的情緒瞬息萬變,最後終歸于沉寂,沉寂的毫無光芒。
陳愛國露出奸詐而急切的笑意:“小潔,那我什麽時候能夠出去?”
簡潔慢條斯理将照片收進皮包,又從最裏面的夾層中取出個長方形小盒子,面無表情遞過去,那警察接過去,循例檢查一番,打開盒子後發現是一個極普通的男士牙刷,他略顯疑惑的擡頭瞧了瞧簡潔,見她仍是保持那副心安氣淡的表情,也沒有多問,便遞給了陳愛國。
陳愛國詫異極了:“這是什麽意思?”
簡潔勾了勾唇,用極輕極低的語氣,那聲音只有兩人都能聽到:“聽說牙刷的柄長時間磨損後,會變得又細又銳利……”陳愛國慢慢流出驚恐的情緒,一只手扒在玻璃窗上,五指用力似乎想要捉住些什麽,簡潔唇角的笑意漸漸放大,“如果哪天你憤世厭俗了,我想它能幫到你的!”
陳愛國憤然,表情猙獰的拍桌子罵人:“你個小賤*人,你就不怕我把這秘密給曝光?”
簡潔斂住笑意:“我怕什麽?你最好趕快公衆于世!我真想看看他身敗名裂的樣子!”
她冷然放下聽筒,無視陳愛國毫無理智的謾罵以及随之而來的哀求,轉身離開。
☆、晉江獨發
簡潔漫無目的在街上幽魂般晃蕩,不知怎麽就走回小時候與簡語西相依為命居住的那條小胡同,這裏正在拆遷,塵土飛揚的,施工機械發出的噪音讓人聽着便覺心煩,她站在路邊瞧着最後紅磚壘起的牆壁被無情推到,發出轟隆的聲音。
那時日子過得貧窮不堪,可簡語西卻是待她極好的,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護她。
涼風忽的從西方拂面而來,攜帶着塵土來勢洶洶,撲在她張開的雙眸裏,咯得她兩眼簌簌往下落淚。
周遭嘈雜,黃沙連天,她縮在角落,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而這凄慘的哭聲霎時被淹沒在機械噪聲裏。
同樣身為文振的妻女,她們母女倆過得如塵埃般卑微,而沈眉母女卻衆星捧月似的生活!
她自小便小心翼翼活着,而路婵娟卻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如此善良的簡語西死于非命,而嚣張跋扈的沈眉卻萬事安好,享受着她的富貴榮耀!
這公平嗎?
這個世界還有公平可言嗎?
如果老天有眼,那為何當日摔下樓的是簡語西,而非沈眉?
簡潔無法克制的顫抖,壓抑許久的情緒頃刻崩塌,她恨不得沖到那隆隆作響的機器前,索性一了百了,然而她不能,她不能讓母親死得不明不白,更不能容忍害死母親的儈子手毫無悔意活的潇灑肆意!絕不可以!
任躍便是在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打電話來的,她喘着氣話都說不齊全,他在電話那頭擔心的不得了,好不容易問清楚了地址,未做停留開車便尋了過來。
其實這地方他是來過的。
這街道隔了不遠幾條街便是富人區了,相差極大。那時他還小,在那所幼兒園裏卻也是鼎鼎有名的,從小便是極讨人喜愛,簡潔彼時已是長發飄飄,經常性出現在他幼兒園的操場欄杆外。
她穿着破舊,長得也不算可愛,看人的時候冷冷的,不知是怕還是不怕,被沈伶俐幾個小姑娘欺負,推倒了,不知道還擊,卻也不哭泣。他當時便覺得這女孩子真特別,于是放學時偷偷的叫司機追蹤過來。
現在回想起來,原來緣分是那時候便已經開始了。
他到時她已經不哭了,只是雙眼紅腫,沙塵撲撲的樣子,極可憐。
任躍帶她去吃麻辣燙,她放了許多辣椒,紅兮兮蓋在青菜粉絲上,引得其他顧客紛紛側目,她沒吃完,實在是太辣了,眼淚不禁又流出來,她覺得自己既狼狽又可笑,放下盤子躲進車裏,将頭埋在膝蓋間良久。
“你這樣子,我很擔心。”
“我沒關系,待會兒就好了。”
她果然很快擡起頭,還沖他扯了扯嘴角,問他:“有消息了?”
任躍坐在駕駛座上,手肘抵着窗棱:“可是方才你哭得這麽兇,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當年的事!”
簡潔喉嚨還痛,長長呼吸了幾口空氣,道:“你說,我想聽!”
任躍打開窗子,點了根煙。
當年的情況是這樣的。
簡家從政,亦是城中大戶。簡語西與路文振已談婚論嫁時,簡語西之父簡章卻因被人舉報巨額貪污受賄而落馬,此案牽涉人員甚廣,據傳言在庭審前簡章已被秘密槍決。簡家就此沒落,妻離子散。
而後傳來消息,揭發簡章之人便為祁思嘉,起因于祈思嘉之父被簡章雙規至監牢中,自殺身亡。而簡家破敗後的三個月後,簡語西的未婚夫即簡章的得力下屬路文振便與沈老之女沈眉結婚,簡語西亦消失于衆人的視線中。
簡潔聽得頭痛欲裂,這關系網如此複雜,竟牽扯到這般多的陰謀與性命。原來簡語西曾極力組織她與吳庭威在一起的原因是……有這層血海深仇相隔;原來她的父親在簡家破敗後另娶嬌妻,竟讓簡語西忍氣吞聲甘為小三,那為何母親又在生下她之後離開路文振?這中間又發生了何事?
簡潔閉眸躺在椅背上,表情是痛苦的糾結,任躍果然開始後悔:“我就知道不該告訴你!”
她張眼瞧着他,苦澀的扯了扯嘴角:“縮頭一刀伸頭一刀,早晚的事罷了!”
任躍思量過後問道:“今天發生什麽事情了?”
簡潔攏了攏頭發,撐着頭望着窗外的行人:“想起我媽媽了。”
任躍輕輕嘆了氣:“阿姨是個好人。”
簡潔眸色幽深:“可是好人似乎都沒有好報?”
“不要這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常在河邊走的人總會遇到鬼的。”
這人又在胡亂造詞了,簡潔笑了笑:“就像半夜夢游的人常會濕了鞋?”
任躍挑眉:“那是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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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終于發來通知,孩子度過了危險期。張景激動得死死抓住祁少銳的手腕,疼得他呲牙咧嘴的:“你是要謀殺親夫?”
“呵呵,抱歉啊!”張景尴尬的笑笑,“樂天沒事了哎,我好開心!”
祁少銳瞧她眉開眼笑的模樣,禁不住也嘴角飛揚。
簡潔為兒子取了名字,叫做樂天。
吳庭威接簡潔與樂樂回家,張輝已經燒好了菜,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起吃個飯,張輝吃了兩口菜,又想起了簡語西,眼圈霎時又紅了起來,張景夾了他最愛的紅燒肉給他:“爸,快吃飯!”
張輝也怕自己的情緒影響大家,于是立即抹幹了眼淚。
吳庭威心情極好,吃了三碗米飯。
祁少銳只顧着自己埋頭吃飯,坐在身旁的張景皺了皺眉,重重的故意咳嗽幾聲,祁少銳擡頭瞧瞧她,含着口米飯問:“你怎麽了?感冒了?”
張景郁悶至極,自己怎麽就一不小心搭上了這麽個又傻又悶的男人?她眼神飄到不斷為簡潔夾菜的吳庭威身上,祁少銳立刻心領神會,笑呵呵的為張景效勞。張景舉起筷子作勢插他雙眼吓唬他一番,又惡狠狠地将筷子戳進米飯碗內。
——
有人按門鈴。
張景一打開門又是送了大大的熊抱一個。
任躍将她從身上扒下來:“不怕男朋友吃醋?”
張景讪讪的看了眼傻呵呵笑着的祁少銳,他若是會吃醋,她就算是睡着了都要笑醒的!
任躍餓了一天還沒吃飯,張景給他盛了一大碗米飯,他端着米飯坐到簡潔右邊的空位,自顧自夾着菜。
吳庭威自打任躍一進門心情就變差了,見他坐到簡潔身邊就更是郁悶,而後簡潔給任躍夾菜時,他幾乎要氣得吐血。更可惡的是任躍這小子還完全忽視他的存在!
任躍又扒了幾口飯,趁着夾菜的空蕩,對簡潔說:”等會兒跟我去個地方吧!”
簡潔沉吟一瞬,輕輕扯了扯嘴角。
吳庭威臉色差極了。
張景和祁少銳自覺的垂頭吃水果。吃完飯,兩人又自告奮勇的到廚房幫助張輝收拾殘局,留下客廳面面相觑的三人。
簡潔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