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得考慮考慮。”楚恪說。
阿娜塔西亞微一颔首。機群與LED褪去了,虛拟空間的景象恢複為開闊的沙漠。她向楚恪笑了笑,轉身向天與沙漠盡頭那一線海走去。楚恪猜這就是把空間留給他和威爾的意思。他回身看向威爾。
從楚恪出現在虛拟空間起,威爾一直在看他。他的視線在虛拟投影裏也如有實質,使楚恪背脊微微刺痛。他仔細地打量着面前的影像。威爾的虛拟形象與檔案有七分相似,更年輕一些,是瘦瘦高高的少年模樣。他身上的T恤有些眼熟,過了片刻,楚恪認出來這正是四年前的向日葵田案裏威爾的裝束。
“這是你真正的樣子?”楚恪問道。
威爾沉默地點了點頭,同時不自覺地抿起嘴唇。像這樣的微表情并不會出現在SYM-1型賽博格的臉上。威爾還沒完全學會在不受限于賽博格機型的時候隐藏這些部分,因此難得地看起來有些緊張。
“怎麽不說話?”
“……不知道該說什麽。”威爾說
“我也不知道。”楚恪說。
楚恪冒險打開虛拟投影是為了見到威爾。然而見到他之後,楚恪卻不知道該與他談些什麽。他們不再擁有搭檔的立場,似乎也不能立即成為敵人。那顆SYM-1型賽博格頭顱的重量仿佛仍在他懷抱,連同胸腔中隐隐的疼痛一起,擾他安寧。
楚恪有些累了。這疲倦既是來自心理,也來自生理。阿娜塔西亞已經離開,他便不再講究,席地而坐。威爾随着他坐在了沙灘上。他的衣角擦過楚恪的手指,楚恪下意識一勾手,卻什麽都沒有抓住。此刻的威爾只是個虛拟投影。
“你是電子幽靈嗎?”楚恪問道。
“大概不算。”威爾說,“我是上傳實驗的受試者,但我選擇了折返,中斷了掃描上傳。現在,我仍然居住在我的腦中,不是個真正的電子幽靈。”
楚恪沒聽明白。他挑起一邊眉毛,等威爾解釋。
“上傳實驗是人腦鏈接到SYM-1型賽博格時自動完成的,人腦是一個暗箱,而上傳實驗窮舉所有可能的電刺激作為輸入,記錄對應的電信號輸出。這些輸入輸出的排列組合,其總和就是電子幽靈。”威爾說,“有些器件的輸入輸出是從物理層面上固定的,比如說一塊電路板上,作為輸入的開關,以及作為輸出的LED燈。很難從物理層面控制LED燈的狀态使它對電路施加影響,也很難通過電路使一個沒有設計電驅動的開關産生變化。但大部分的輸入輸出引腳沒有固定,是通過‘固件’寫成的。我醒在徹底進入緩存區之前,醒來的那部分我作為電子幽靈能夠改寫固件。我于是改寫了輸入輸出的數據流,回到了人腦之中。”
“你說得好像你是一塊電路板上的芯片。”楚恪說。
“實際上,‘電子幽靈’的名字來源,正是因為這種意識的存在方式與邏輯門陣列相仿。”威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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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想象着拆開威爾的頭顱,發現承載思維的是一塊芯片。他說一句話,芯片便點亮一盞明亮的綠色LED燈。
“但你不是一塊芯片。”楚恪說,他看向威爾,“你放棄了成為電子幽靈。為什麽?”
“因為‘我’并不完整。”威爾說。
“……什麽?”
“很難解釋。”威爾頓了頓,試圖組織語言,“……就像一種臨終體驗。作為電子幽靈的‘我’從第三視角觀察到了仍留存在人腦中的‘我’的存在,‘我’意識到‘我’是不完整的,一部分還留存在身體,一部分卻出現在‘我’所在的緩存之中。”
“哪一部分?”
“……關于您那一部分。”威爾輕聲道。
“哈,”楚恪覺得有些諷刺,“我看不出來我有這麽重要。”
“您一直如此重要。”威爾說,“向日葵田那一天,您推開那群賽博格,走到我面前。那景象就像是摩西分開紅海。我從那時起就記住了您,再也不能忘記您。”
他說得如此真誠、如此理所當然。楚恪不能理解:“就因為我救了你一命?”
“因為您是我對生活的錨定。”威爾說。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已經陷入了回憶。過了片刻,威爾說:“有時候我也覺得荒謬,明明那時我們僅有一面之緣。然而兩年牢獄生涯裏,我一直想着您的樣子。您是秩序、正義、美好的象征。”
威爾注視着楚恪的側臉。四年前的向日葵田,他僅僅見到楚恪的一個側面,因此重逢以來他始終注視着楚恪,盡他所能地記住他。楚恪不經意間與他對視,往往會有片刻的詞窮。這種密切的注視是楚恪相信他的原因之一。很難用“愛”以外的理由去解釋。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愛我。”楚恪說。他沒有看威爾。他的視線遠遠地落在地盡頭那一線海。
“我深愛着您。”威爾低聲道。
“你是這樣愛人的?用欺騙?”楚恪笑了,他搖了搖頭,“你知道戰前那種捕鯨船嗎?要用海豚作餌,才能捕到鯨。我感覺你像那只海豚。”
“我很抱歉。我并不想捕獲您。”威爾說。
“是嗎?那你一開始就不該下海。”楚恪說。
這句話裏的怨氣有些明顯,他希望威爾沒聽出來。他不想威爾知道他也曾經憤怒、痛苦。有點兒丢人。他做了十一年探員,偶爾犯錯在所難免,但對着可疑的對象動了心,從頭到尾都被甜言蜜語蒙蔽,這件事帶來的難堪是趙艾可的欺騙遠不能匹敵的。
“是我的錯。”威爾安靜地說。
楚恪不想談這個。追究誰對誰錯一點意義也沒有,只會徒增尴尬。他又不可能去報複威爾。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他無法傷害威爾。他甚至無法坐視威爾死去。
楚恪換了個話題:“說說你跟四號是怎麽遇上的。你不是電子幽靈,你們為什麽認識?”
“我搜索這件事時被四號察覺,那時候我尚未學會謹慎行事……他聯系到了我。”威爾說。
“然後你決定幫助他們。”楚恪說。
“就像在向日葵田,您決定幫助我。”威爾說。
“只是職責所在。”楚恪冷淡道。
“您的職責是維護社會秩序,并非幫扶弱小。”威爾說,“您有更簡單的方式履行職責。”
楚恪沒有回答。威爾說得對。比起職責所在,那更像是個人選擇——他選擇留在那塊向日葵田好幾年,直到因為結案時間排序墊底而被調走。威爾幫助電子幽靈,那同樣是他的選擇。楚恪從中體味到了微妙的一脈相承。他不願承認,卻又難以反駁。
理想。楚恪想起了這個詞。威爾說過他有他的理想。現在楚恪知道那是什麽了。與威爾相反,楚恪并沒有确切的理想,他只想盡他所能讓這世界更好一些。也許這就是他無法苛刻地指責威爾欺騙他的原因之一:威爾同樣在做這一件事。
“你們以後打算怎麽辦?”楚恪問道。
威爾沉默半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楚恪挑起眉:“四號聽上去頗有野心。他不像是不提前布局的人。”
“的确存在一些計劃,”威爾說,“有人希望保持低調,盡可能吸納新的電子幽靈,積蓄力量;也有人認為電子幽靈應該徹底離開政府與西科系統的視野範圍,譬如移居去太空。停止上傳實驗也是一種論調。但不确定性太高了,四號也無法在現在就作出結論。”
“哪方面?”
“壽命。”威爾說。
“我以為電子幽靈是永生的。”楚恪說。
“我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威爾說,“人腦的預期壽命是90年,而硬盤是5到8年。電子幽靈是新生的種族。我們不知道電子幽靈能存活多久,甚至不知道電子幽靈什麽樣的狀态叫作存活。”
楚恪不太理解:“硬盤壞道會殺死電子幽靈嗎?人腦也會罹患阿茲海默。那不是死亡。”
“但何為死亡呢?”威爾問道,“您聽說過‘哲學僵屍’這個詞嗎?‘哲學僵屍’與人從外表到反應一般無二,只是當衆缺乏意識的存在。就像是‘機械翻譯’,輸入某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翻譯質量與雙語者一般無二,但那執行翻譯行為的只是一種算法,一個模型,與大量的數據。它沒有意識。現實之中,‘哲學僵屍’難以制造,或許該算作強人工智能的一種未來方向。而上傳實驗,它天然地、完美地符合‘哲學僵屍’的定義。”
“你認為,電子幽靈是‘哲學僵屍’的一種?”
“我只是認為,當電子幽靈成為‘哲學僵屍’時,我們無法分辨。”
“那麽,你同樣無法分辨你身邊的活人是否是‘哲學僵屍’。也許我就是一具。”楚恪說。
威爾注視着他,微笑起來:“您說得對。是我陷入了懷疑論。這只是他心問題的另一個表達。”
“說點兒聽得懂的。”楚恪佯裝不耐煩。
“您一直懂得。您使我了悟。”威爾輕聲道。
楚恪沉默下來。他的手指微微一動,又靜止了。威爾并不存在于此地,他無法觸碰到他。
他擡起頭,望見遠處的阿娜塔西亞。她仍在向天與沙漠盡頭那一線海走去,他們已經聊了很久,但阿娜塔西亞并未更靠近那一線海。她仿佛正行走在一條倒退着的道路。她所走過的沙灘上,足印像落雪中海參崴一樣,很快被飛沙所覆蓋。
“阿娜塔西亞說希望我‘保持沉默’。”楚恪喃喃道,他看向威爾,“你呢?”
“我相信您會做出對的選擇。”威爾回答道。
楚恪笑了:“哪個選擇是‘對的’?”
“凡是您所認定的。”威爾說。
“即使我拒絕?”
“即使您拒絕。”威爾注視着楚恪,承諾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您。”
楚恪嘆了口氣:“我沒在擔心這個。”
阿娜塔西亞的請求對他而言并不是個困難的選擇,但它非常麻煩。
“‘保持沉默’可不僅僅是閉嘴。阿娜塔西亞在拉我下水。”楚恪說,“‘保持沉默’意味着我要處理掉破冰船的出航記錄,保護好趙艾可的行蹤,并且編一套謊話解釋我為什麽出現在一艘破冰船上,跟我一起的賽博格又為什麽失蹤了。”
威爾說:“跟您一起的賽博格沒有失蹤。”
“那麽,我得解釋他為什麽只剩下一個腦袋。”楚恪說。這句話不經意間将他自己刺了一下。楚恪轉頭看向威爾,招手道:“嘿,過來。”
威爾一怔:“什麽?”
楚恪有點兒不耐煩:“別啰嗦,過來。”
威爾遲疑地起身,向楚恪走了一步。他原先席地坐在離楚恪一米左右的沙灘上,現在便站在了楚恪面前。楚恪擡頭看着他,虛拟投影裏太陽從威爾背後灑下,即便閉上眼也覺得刺目。但楚恪是這樣一種人:他從不抱怨光明。
楚恪向着威爾伸出手。他原本想去碰威爾的面頰,忽然又覺得不太好意思,改去拍他肩膀。虛拟投影沒有觸感,楚恪的手穿過虛空,落在了地面上。他沒有說話,但威爾明白了他的意思。
忽然之間,天地盡頭那一線海席卷而來,萬物都歸于湛藍之中,沒有阿娜塔西亞,沒有晴朗天空和沙漠,楚恪感覺世界褪去了一切色彩又黯淡了一切光線。他下意識地抓住威爾的手。
然後楚恪醒在現實中。
他的十指落在了柔軟的人造發絲之間。楚恪低頭看去,威爾的頭顱被他抱在懷中,玻璃做的黑眼睛注視着他。
“這樣是不是好一點?”威爾問道。
楚恪過了片刻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你關掉了虛拟現實。”
“我希望能感覺到您。”威爾說。
但實際上威爾現在也什麽都感覺不到。早在楚恪卸掉他腦袋的時候他就丢失了觸覺。虛拟空間裏他還可以依賴模拟,回到現實對他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唯有楚恪,他現在能确切地觸摸到威爾了,威爾從某種虛拟的影像變為觸手可及的實體,哪怕這實體僅僅是個SYM-1型賽博格的頭顱。
“……這麽喜歡只剩顆腦袋的感覺?”楚恪嘆氣道。他拍了拍威爾的側臉:“立柱裏那些賽博格機體,能撿一個給你換上嗎?”
“我想可以。”威爾回答道。
“正好阿娜塔西亞做過‘醫生’,你去問問她,讓她找個倉庫機器人穿上來幫忙。”楚恪說。
威爾卻說:“等一等吧。”
“等什麽?”
“再讓我看看您。”
“有什麽好看。”楚恪咕哝道。他一手蓋住了威爾的眼睛,催促他去找阿娜塔西亞。不一會兒,立柱那邊便傳來了動靜,大概是阿娜塔西亞在控制賽博格機體。但楚恪暫時不想理會。他垂下頭,将額頭抵上了自己的手背。
“……我沒事了。”威爾輕聲道。
“我知道。”楚恪悶悶地回答。他深吸一口氣,等那突兀的感性一刻過去。
之後,楚恪有的是立場要抉擇,有的是謊言要編造,他得操心一大堆的道德審判和行政實踐,麻煩事多到能把他埋起來。但那都是之後的事了。就在當下,在這突兀的感性席卷楚恪的心的這一刻,他毫無憂慮,毫無懼怕,只有慶幸,只有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