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去港口的這段路比來時輕松許多。四號給出了白令島的地圖,楚恪才意識到他上島時繞了多少路。從服務器集群返回港口,直線距離并不遠,只是要翻過兩座小山。楚恪在山頂停下腳步,望見白令島上白雪皚皚,北面白令海一側已積起大塊浮冰。西側港口的方向,一艘破冰船正安靜地停靠在島外不遠處。
确定白令島位置時,楚恪知道破冰船趕不上時間,輸入目的地後便沒有再理會,沒想到自動導航系統成功把船帶來了白令島。他和威爾下山向港口走去,靠近時發現港口有個熟悉的人影:趙艾可正坐在碼頭半朽的木頭欄杆上,向他們二人招手。
“我把破冰船的操作指南發到你郵箱了,記得讀一讀。”趙艾可說。她從欄杆上跳下來,拍了拍沾上的積雪,擡頭望向天空:“回去路上可能會下雪,要小心一些。”
“你不走嗎?”楚恪問道。
趙艾可微笑道:“我得留一段時間。幫阿娜一些小忙。”
她的視線在二人間掃過:“抱歉,以及謝謝。”
威爾笑了笑,沒有回答。楚恪微一颔首:“再見。”
白令島的港口不夠深,破冰船無法入港,只能在港口外下錨停泊。楚恪開着快艇到了破冰船的引水梯邊。威爾用纜繩把快艇固定在破冰船的船舷,率先爬上了引水梯。他将楚恪拉上破冰船。兩人收回引水梯和快艇,調整好航線。破冰船重新啓程,返回海參崴。
回程路上果然下起了雪。這一段航線上幾乎沒有浮冰,落在海上的雪安靜地融化在海水裏。偶爾有浮冰以落下的雪為冰核成型,又迅速被海浪撞碎了。這是楚恪未曾見過的景象。他倚在欄杆上看了一會兒,聽見威爾從艦橋推門而出的動靜。
楚恪沒有回頭,随口道:“不怕防凍液結冰了?”
威爾的新機體仍然是SYM-1型,防凍液自然也是同一款,零下二十來度便要結冰。他笑了笑:“一會兒而已。您不冷嗎?”
“冷。”楚恪嘆了口氣。他呼出的氣體很快凝結成細小的冰晶,被風吹散。這片海域真的很冷,楚恪甚至想不起來他是怎麽開着一艘快艇一路濺着海水抵達的白令島。就這麽一小會兒,他眉毛上已經結冰了。
但他仍然不想回艦橋。回艦橋就得開始思考怎麽抹掉這一段航程記錄。楚恪對科技類的玩意兒根本是一竅不通。這還不算,楚恪有無數份報告和檢讨要寫。他們從醫院偷溜出來,阿爾方斯沒在醫院接到人,一定會去給十五區警司打報告。楚恪要想保住工作,就得把謊話給編圓了。
他那時到底為什麽要答應阿娜塔西亞?
楚恪慢吞吞地回過身,向艦橋走去。經過威爾時,他問道:“你打算怎麽解釋你的新機體?”
“因為‘醫生’的手術。”威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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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沒料到這個回答。他仔細一想,意外地發現确實說得通。楚恪若有所思地看着威爾:“你還挺會編的。”
威爾聞弦音知雅意:“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替您寫報告。”
楚恪沒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問道:“我可以信任你嗎?”
這句話不止是指文件,他們對此心知肚明。
威爾垂下眼,沒有勸說,只是重複道:“只要您願意。”
“我願意過。”楚恪說。忽然之間,他沒了讨論的興致。他沉默地回到艦橋,把自己摔進艦長席的座椅,靠在操作臺上,雙手撐住額頭。他不想跟威爾争執,但偏偏每次壓不住氣提起這個話題的都是他自己。
作為一個探員,楚恪經歷過各式各樣的欺騙。嫌疑人自不必說,證人可能因為不同的原因選擇謊言,就連像趙艾可這樣原本應該站在探員這邊的受害者,也會對他撒謊。楚恪早已習慣,并将之當作了工作的一部分。對于謊言,楚恪大部分時候能分辨出來,偶爾被騙時,他也能以平常心對待,至多不過是感到挫敗,因此容易原諒。譬如在白令島上,他已經原諒了趙艾可的欺騙,甚至楚恪還選擇了幫助阿娜塔西亞。
但威爾不同。他與任何人都不同。楚恪無法輕易原諒他。
楚恪知道他們立場相悖,知道威爾的欺騙沒有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也知道他既然選擇了電子幽靈的一方,就該原諒威爾、放下這一切。但他做不到。在威爾身上,所有可以放棄的都變得不可放棄,所有能夠被原諒的都變得不能原諒。楚恪無法放手讓威爾去死,卻也不能放下他的欺騙。它像鞋裏的一粒豌豆,從火災現場出逃時誰也顧不上理會,在進入安全地帶後,那不适感便逐漸鮮明。
“你不該騙我的。”楚恪低聲道。
“我別無選擇。”威爾說。
楚恪覺得有些荒謬:“哈,你當然有。是,我們立場相悖,在趙艾可家你的确只能騙我,可在海上呢?在我們遇到了趙艾可之後?我問過你,不止一次。威廉·揚波爾斯基,你有的是選擇,你選擇了欺騙。”
威爾沉默下來。這無疑是一種默認。楚恪感到一陣苦悶。他從玻璃的倒影裏與威爾對視。SYM-1型賽博格缺乏生動的表情,那張雕塑般英俊的撲克臉就像一層保護膜,模糊了其下的真實。經驗再豐富的探員也不能從賽博格的臉上看出心事,楚恪只能靠猜。從前他自認擅長于此,但關于威爾,他總是猜錯得更多。
“你沒有表情,沒有心率,只有語言。我只能從你的語言判斷。”楚恪望着窗中倒影,喃喃道,“你騙了我,我要怎麽信你?我會懷疑你對我說過的一切。威爾,你太會騙人了。”
“的确,電子幽靈的經歷會給人一些優勢。”過了一會兒,威爾開口道,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他也難以确定這段話的意義,“或許您也注意到了,阿娜塔西亞,四號,還有我,相對于自然人或者賽博格,都更為冷靜,更容易控制情緒。我想,這就是我更擅長說謊的原因。”
威爾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但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楚恪沒有說話。
“見到您的時候,我極為慌亂,不知所措。您在我的一切計劃之外。我懊惱事情失控,又慶幸與您重逢;我恐懼被您拆穿,又期待與您合作。我從未有過那樣混亂的時刻。”威爾說。他停頓了片刻,搖了搖頭:“我已将全副精力用于維持現狀,哪裏有能力編織新的謊言?”
他的描述令楚恪聯想起自己。楚恪又何嘗有過從破冰船到白令島這一路如此混亂的時刻?威爾的可惡之處正在于此。他擾亂了楚恪的安寧,改變了楚恪的觀念,奪取了楚恪的情緒主導權。楚恪能原諒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趙艾可,卻無法原諒愛着他的威廉·揚波爾斯基。威爾與趙艾可不同,他與任何人都不同。他承諾的更多,給予的更多,索求的更多。
“……你為什麽要愛我?”楚恪嘆息道,“你少講些情啊愛的瘋話,事情會簡單許多。”
“我無從選擇。”威爾低聲回答道,“愛是一種降臨。”
這話一點兒沒錯。楚恪想。愛降臨到人身上時絲毫不講道理。它不遵守道德的條例,不計算優劣與善惡。它突兀地粗暴地出現,把生活攪得一團糟,帶來從未有過的熱望與從未有過的恐懼,将此前生活中歷練打磨出的繭浸泡在痛苦裏盡數溶解,袒露靈魂裏最天真最無措的那一部分。
楚恪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擡眼望向窗外海上的大雪:“我真的很讨厭被蒙在鼓裏。”
威爾說:“我很抱歉。”
“再說一遍。”
“我很抱歉。”威爾注視着窗上楚恪的影子,“我很抱歉重逢以來欺騙了您,很抱歉在船上沒有信任您的判斷,很抱歉沒有及時向您坦白。”
“我接受你的道歉。”楚恪說。
有那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楚恪注視着威爾從艦橋的門口走來,停在了他的座椅後。威爾靠得很近,但克制地沒有觸碰楚恪。他們的身影在窗中交疊,映出窗外無垠的大雪。風漸漸停了下來,一切歸于靜谧,唯有引擎聲無止無休。
威爾等待片刻,見楚恪沒有反對的意思,便伸手去觸碰楚恪的發梢。威爾的動作極為小心翼翼,仿佛回到了剛剛成為賽博格的時候,一切情緒無法準确地被行動翻譯,随時要畏懼傷害到珍視之物。楚恪覺得臉頰有些癢,但他沒有動彈。
“我沒有想到,您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威爾輕聲道。
“什麽機會?”楚恪的注意力還在威爾的手指,他心不在焉地反問,“我已經答應了阿娜塔西亞的要求,你還想要什麽?”
“我想要留在您身邊。”威爾說,“我想要得到您的信任。我想要愛您,以及被您所愛。”
在楚恪面前,威爾極少迂回。他總是使用那些大部分人日常生活中羞于直面的大詞,以至于說出來的話語都像是詩句或者戲劇臺詞。威爾的直白時常令楚恪難以招架,從一開始,直到現在。他想起威爾第一次送他回家。威爾在無線電裏第一次說出“愛”時,同樣如此直白,不加文飾。
楚恪咕哝道:“你當初倒沒這麽貪心。”
威爾顯然也想起了那時的情景。他輕輕一搖頭:“我那時說不打算追求您,是因為我仍有隐瞞。我不能在那種時候向您索求愛情。”
說得好像他索求楚恪就會給一樣。楚恪挑眉道:“挺有自信。”
威爾微笑起來:“并非自信,只是自知之明。我愛您,這種感情是藏不住的。”
楚恪啞然。片刻後,他嘆息道:“這種話不要用敬語。”
從玻璃裏,楚恪看見威爾張了張嘴,但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不太習慣。”威爾承認道。
“我也不太習慣。”楚恪說。他的習慣都是十一年探員生涯裏養成的,而他與威爾相遇僅僅半個月,來不及培養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就連信任都顯得磕磕絆絆。明明他們身處嚴冬,這一路跋涉于深雪中,一切卻都快得像一團火。
巧合的是,楚恪選擇探員這一份工作,正是因為他樂于蹈火。
威爾把手放在楚恪的肩膀上,低下頭去,把臉埋在了楚恪的頭發裏。SYM-1型賽博格是微卷的黑發,化學纖維的觸感有些毛躁。楚恪琢磨着該讓威爾去換一個機體。他們讨論過這個話題,但那時候沒有結果。現在同樣不會有結果,這事兒得等威爾服役結束之後再讨論。在那之前,楚恪得先押着威爾給他寫報告。他有個大綱,細節就交給威爾,最好寫得感人一點,能保住他的職位——
威爾說:“我愛你。”
楚恪忽然忘了他剛才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