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威爾漸漸醒來。
他發現自己醒在一處奇異的地方,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沙漠,視線盡頭,一線海夾在砂與天空之間,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此地必然不是白令島,但也不像他去過的任何地方——這根本不像是現實。
“你好,威爾。”一個聲音說道。
起先,那個聲音像是響在威爾腦海裏。逐漸地,威爾區分出了自己,他在這片虛幻的空間裏幻化出身體,而那個聲音也逐漸具現化,變成一位女性形象。她身穿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領口別着一只領針,樣貌消瘦蒼白,與淡金色的短發相得益彰。威爾在檔案上見過她的照片。
“阿娜塔西亞。”威爾說。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朝他微微一笑。她的樣貌平淡無奇,僅僅在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天真。不同于對趙艾可的複雜态度,因為阿娜塔西亞在海參崴那一次見義勇為,威爾對她有一些好感。他向她點頭示意。
“這是哪裏?”威爾問道。
“四號最近開發的賽博格用虛拟空間。”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說,“它繞過了視覺和聽覺傳感器的模拟,直接作用在鏈接你大腦的神經信號上。你的機體還未完全恢複正常供電,我只能這樣聯系你。”
威爾點了點頭。他注視着重新出現在面前的阿娜塔西亞,問道:“你是怎麽連接上來的?我現在似乎不是聯網狀态。”
“通過充電線。”阿娜塔西亞說,“對于賽博格,人們似乎很少提外部設備接入攻擊的事,但我最近發現這很容易。”
“充電線。”威爾重複道,“是楚恪探員救了我嗎?”
“是的。”
“他還好嗎?”威爾低聲問道。
“我想是的。”阿娜塔西亞說,“你想見他嗎?四號希望由我向他解釋情況。我想,或許你在場會讓事情更容易一些。”
威爾沒有阿娜塔西亞那麽樂觀。楚恪已經明确表示了對欺騙的厭惡,他在場或許會讓事情複雜化。但威爾仍然同意了阿娜塔西亞的請求。
“你打算怎麽做?”威爾問道。
Advertisement
“我準備讓楚恪探員接入虛拟空間。”阿娜塔西亞回答道。
“他不是賽博格。”威爾提醒道。
“他将會使用虛拟投影。”
威爾蹙起眉:“請不要劫持他的虛拟投影。他不喜歡這樣。”
“并非劫持,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阿娜塔西亞溫柔道,“他希望見你。”
楚恪一向謹慎而敏銳,威爾很難想象他會在局勢不明的時候打開虛拟投影,交出主動權。但同樣的,楚恪也放棄了安全的破冰船,駕着快艇獨自地來到這個荒蕪的海島,在長夜裏跋涉于深雪之中。
威爾沉默下來。他安靜地等待着。
有那麽一小會兒,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漸漸地,那個威爾熟悉的聲音接入到這個虛拟空間中。
“……我這輩子都不會習慣這種虛拟投影。”楚恪說,“你們這群電子幽靈,跟西科系統不共戴天,但在這件事上根本就是一副德行,阿尼爾·瓦薩尼也是這麽幹的。我——”
他話語一頓,望向威爾。威爾同樣怔怔地與他對視。
“……威廉·揚波爾斯基?”楚恪低聲道。
他的聲音裏有些微的不确定,威爾因此意識到了什麽。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威爾現在的投影不是那副SYM-1型的身軀,他的記憶為他捏塑了賽博格移植手術之前的形象。棕色斜劉海,灰綠色眼睛,面容因為長期不見人而顯得憔悴。不知怎麽地,威爾忽然有些緊張。
“是我。”威爾簡短地回應道。
他注視着楚恪。或許在那個賽博格的匣子裏關了太久,威爾已經不懂得控制視線裏的情緒,楚恪不自在地移開了眼,望向身側的阿娜塔西亞。他仿佛此刻才發現她在這裏。
“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楚恪說,“你果然沒有死。”
阿娜塔西亞笑了笑,寬容地接受了楚恪把她作為轉移話題的道具的選擇。
“我幸存下來。”阿娜塔西亞說,“作為一個電子幽靈。”
“電子幽靈。”楚恪低聲重複道。四號已經跟他提起過這個詞,但直到現在,見到阿娜塔西亞時,他才真正理解了這個概念。如此形象:一個游蕩在網絡與數據間的意識體,闖入了異世界的幽靈。
“這是趙艾可提到的實驗計劃之一嗎?”楚恪問道。
“是的。這是‘上傳實驗’,我在西科系統工作時,曾聽實驗組內部用‘永生實驗’來稱呼它。”阿娜塔西亞說。
的确是一種永生。楚恪想。這與賽博格有一些類似。在生理上,賽博格不會受到大部分癌症的困擾,只要有錢,可以随時替換賽博格機體。但賽博格的預期壽命僅僅比普通人稍長一點,因為賽博格僅僅放棄了人類的身體,腦仍然有着來自自然的壽命限制。而電子幽靈,他們已經脫離了人腦的桎梏,獨立地存在。
“四號說這裏一共有49個電子幽靈。”楚恪說,“其他那些人呢?”
按照趙艾可的說法,十五區最近一年的SYM-1型賽博格移植醫療事故就有三十起,而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已經在整個亞盟範圍內實行了7年。49人,不到應有數量的百分之一。
“失敗了。”阿娜塔西亞回答道。
楚恪一怔:“全部?”
“全部。”阿娜塔西亞說,“我們估算過,上傳的成功率随着年齡的增加而迅速衰減,平均值大概是百分之二。我是意識上傳成功者中唯一一個超過30歲的。截至移植手術時,我的生物學年齡是35歲零2個月。”
“為什麽?”
“不知道,”阿娜塔西亞微一搖頭,“我有一些猜測。上傳實驗需要進行海量的神經細胞映射檢查,以窮舉并記錄每種刺激在每個神經元上的映射。或許越複雜的意識,越難以窮盡,上傳過程對大腦的傷害越大。那些更年長的人,他們的大腦無法支撐到意識上傳成功。”
她沉默片刻,總結道:“這是一項只會惠及不需要它的人的技術。”
“不需要?”楚恪挑眉道,“為什麽這麽說?”
阿娜塔西亞看向楚恪,反問道:“你認為誰會更有熱情追求永生?是少年,還是老人?”
“當然是老人。”楚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即便不從熱情的角度考慮,單看追求永生的能力,這權力也屬于更有權勢、金錢、知識的人。而這些同樣需要時間的積累。他們的年紀自然而然會更大。
“的确如此,”阿娜塔西亞颔首道,“越是稀缺越是珍貴。然而越是珍貴,越是無法得到。”
“你沒有把家族的概念算進去。”楚恪指出,“據我所知,很多人願意用全部財勢交換子嗣的性命。”
“那麽,他們可以選擇做賽博格移植手術,享受大腦剩餘的壽命。”阿娜塔西亞說,“除開大腦器質性病變的情況,賽博格移植手術都是最優解,不必将性命賭在概率上。按照我們的估算,上傳實驗即使是對兒童而言,成功率也不超過百分之十。或許只有新生兒能達到足夠高的成功率。可他們的丘腦皮質的鏈接尚未完成,自我意識有限。他們能上傳什麽呢?”
她看向楚恪:“你認為,新生兒是人類嗎?”
楚恪皺起眉:“當然。”
“基督教認為胎兒是人類,擁有意識,禁止堕胎。”阿娜塔西亞說,“但我們現在知道胎兒沒有自我意識,也不認為胎兒擁有生命權。人類對意識的認知是逐步推進的。”
“你不能單單從意識看人類。”楚恪說。
阿娜塔西亞絲毫沒有被反駁的惱怒,她以一種不持觀點的态度詢問道:“那麽,你認為應該如何分辨人類?”
楚恪沒有立即回答。
阿娜塔西亞又轉向威爾:“威爾,你如何認為呢?”
實際上,在剛剛經歷過賽博格移植手術的時候,威爾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什麽樣的人才算人呢?鑲嵌假牙的,佩戴隐形眼鏡的,移植器官的,使用義肢的,安裝心髒支架的,擁有人工耳蝸人工晶狀體的……他們是人類嗎?當然了——就連楚恪,此刻身體內也有一根鋼釘在支撐他骨折的肱骨。他們當然都是人類。
那他們的交集、做了全部改造的賽博格呢?只留存了人類的大腦,将其它一切都替換為人造物的,仍然是人類嗎?是原先那個人嗎?忒修斯之船,替換到哪一根木頭,它不是原來的船呢?
威爾必須接受賽博格是人類,否則他就要否認自己的人類身份。這一點并沒有沒那麽難。但從賽博格繼續外推,推到哪個地步,這句話會失效?威爾站在某個懸崖邊緣,而阿娜塔西亞和四號,這群電子幽靈站得比威爾更遠一點。
人是被軀殼定義的嗎?那麽這軀殼與軀殼的區分要精确到什麽程度,軀幹、四肢、指甲與頭發?顯然,剪去這一片指甲并不會損害人類的身份。
人是被心髒定義的嗎?它只是一個血液的泵,與其他的髒器差別何在呢?
人是被腦定義的嗎?若是如此,威爾可以自信地聲稱賽博格是人類,可阿娜塔西亞呢?她難道不是人類嗎?而腦這特殊地位又是從何而來,難道不是因為它承載了人類的自我意識嗎?
這麽說,人是被人類意識定義的?那麽阿娜塔西亞說得對,新生兒不是人?植物人呢?威爾無法接受将他們排除在外。
人是被社會關系、或者某個他者的視線定義的嗎?既然威爾無法接受,那是否說這個定義來自于構造而非內秉呢?然而人之為人,怎麽能依賴于某種社會價值判斷?
威爾微一搖頭,說:“我不知道。”
他從一年前的賽博格移植手術起就在考慮過這個問題,至今也沒有任何答案。威爾看了楚恪一眼,補充道:“我覺得嬰兒也是人類,但我暫時沒有一個全面而自洽的理論解釋這一觀點。”
阿娜塔西亞微笑起來。她柔聲道:“沒關系。這不是我們必須讨論的問題。”
“那麽必須讨論的問題是什麽?”楚恪問道,“四號為什麽送你來見我?就為了告訴我真相?”
“他希望我勸說你。”阿娜塔西亞說。
楚恪眉梢一擡:“關于什麽?”
“關于你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阿娜塔西亞說,“請保持沉默。”
她揚起雙手,白茫茫的沙漠突兀地變成了現實中服務器集群的景象。閃爍的LED燈像一只只眼睛,注視着中心的三人。
“楚恪探員,你一定懂得永生計劃對西科系統的重要性。我們得以存活,是西科系統不知道白令島的存在。我們希望你能保持沉默,這是我們49個電子幽靈的請求。”阿娜塔西亞鄭重道,“我們想活下去。”
楚恪冷笑起來:“沒必要。威爾是你們的人,你們只需要對付我一個。在這種虛拟投影裏,你可以輕易殺死我,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技術上來說,我的确可以,但我不會這樣做。”阿娜塔西亞說,她看了威爾一眼,“并且,我恐怕這也不是一個沒有後顧之憂的方案。”
楚恪聽得出來阿娜塔西亞的言下之意,但他沒有回頭去看向威爾。
“趙艾可知道你的意思嗎?”楚恪說,“你想要我保持沉默,但我知道的一切都是趙艾可所發現的。她正試圖将這一切公諸于衆。你為什麽不先跟她商量好?”
“電子幽靈并非都能即刻恢複意識,”阿娜塔西亞解釋道,“四號是在緩存區就恢複了意識,而我則花了一年——我醒來時,艾可已經離開了十五區。為了隐藏身份,她放棄了終端。我無法與她取得聯絡,直到威爾找到她。”
“四號說她已經到了白令島,你們應該見過面了。”楚恪說。
阿娜塔西亞颔首。
“趙艾可後悔過嗎?”楚恪問道,“利用樸成一,把威爾和我置于險境,讓廢墟的同伴們去對抗那些全副武裝的安保公司的賽博格。她後悔過嗎?”
“我很想說她後悔過,”阿娜塔西亞說,她輕輕搖了搖頭,“抱歉,艾可不會為此後悔。她只是想要達到她的目的。”
“縱然她會害死其他人?”
“縱然她會害死其他人。”阿娜塔西亞說。
“她的目的。”楚恪冷笑起來,“她的目的是什麽?什麽崇高的目的可以讓她欺騙、利用和傷害?她不是尋求公理正義嗎?怎麽又偃旗息鼓逃來了這座——”
楚恪一頓。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公理與正義,那不是趙艾可的目的,趙艾可的目的從頭到尾只有一個。
“她是來見你的。”楚恪說,“威爾告訴她之後,她不僅是下船換乘快艇。她同時放棄了後續的報道,放棄了一切掀翻西科系統的布局。因為她要來見你。”
阿娜塔西亞垂下了眼。在這場虛拟的對話裏,她一直保持着玉像般的平靜開闊,僅有這一次,顯露出了薄而纖細的情緒。
“因為她知道了我還在。”阿娜塔西亞說,“這是世界令她低頭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