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光從門口斜斜照進去。熒光燈冷白色的光線照在完美無缺的各色仿真皮膚上,像某種瓷器展覽。幾十具賽博格機體都是赤裸的。肢體貼合着,交疊着,胡亂地堆積在一起,被地球重力擺成一種毫無生命力的姿勢。
最靠近門邊的一張臉屬于SYM-1型賽博格,與威爾的臉殊無二致。楚恪在那圓睜的雙眼裏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悚然一驚,猛地退後半步,從腰上槍套拔出了手槍。
“請放下槍。”
背後遙遙傳來人聲,楚恪立即轉身,用支撐柱的牆面掩護後背,舉槍對準聲音的來處。明亮的光線下纖毫畢現,楚恪看得一清二楚,機架間的長廊空無一物,盡頭只有之前他檢查過的那個正在充電的倉庫機器人。他低喝道:“誰!”
“請放下槍,”那個聲音繼續道,“請不要在這裏用槍,會造成一些麻煩。”
楚恪沒有動:“出來面對面說話。”
“我正與您面對面交談着。”那個聲音說。楚恪皺起眉,快速掃視一圈,然而唯一起了變化的是長廊盡頭的那個倉庫機器人。它脫離了充電器,向楚恪招了招手——準确來說,招了招它機械臂上的一只網線鉗。
“我會向您走過來。”倉庫機器人說。似乎是怕驚吓到楚恪,它的動作放得很慢,“您已經檢查過了,這只是個倉庫機器人,沒有武器單元。請不要開槍。”
楚恪無動于衷,只是小幅度換了個姿勢,仍然舉槍對着倉庫機器人。他的視線一瞬不瞬地釘在它身上。他注意到那個聲音的确是随着機器人的靠近而接近的,不管對方在哪裏,至少揚聲器是在機器人身上。楚恪任由機器人靠近到五米左右的距離,然後喝止了對方。這個距離下小口徑手槍占據着絕對優勢。
“我沒有惡意。”倉庫機器人說。它不再靠近,只是在原地依次招搖着自己的機械臂,從網線鉗到吹塵器,以此證明自己沒有威脅性:“不然我就不會讓您帶同伴進來充電了。”
楚恪沒有立即回答。倉庫機器人所說的是他最初的想法。找到充電裝置時感激壓到了其它的一切。然而支撐柱裏的那些賽博格使楚恪升起了警惕。未完成移植手術的賽博格機體是嚴格管控的醫療設備,除開醫院,根本不該有什麽地方能找到整具機體,更不要說這麽多。
“柱子裏那些賽博格——是怎麽回事?”楚恪問道。
“賽博格?”倉庫機器人的動作停止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您是說試衣間裏那些嗎?”
“試衣間?”
“或者按照時髦的說法,步入式衣櫥。”倉庫機器人說,“不要害怕,那裏面沒有賽博格,只是外殼而已。它們沒有人類的意識。就像這具倉庫機器人一樣。”
這不同尋常的說法引起了楚恪的注意:“這具機器人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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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身上的警服也不是您吧?”倉庫機器人說,它的聲音是典型的低端電子音,但語氣裏有一種微妙的調侃之意,仿佛他在楚恪槍下也同樣輕松,“這具倉庫機器人只是我的外殼。”
楚恪挑起眉:“這是個普通的倉庫機器人,沒有賽博格腦機接口。你的意識不在裏面。”
“它的确沒有腦機接口,但我也并不需要大腦來傳遞意識。人腦同樣是外殼的一種,”倉庫機器人說,它考慮了片刻措辭,“它是意識的一種記錄形式。”
楚恪無動于衷:“別廢話。告訴我你是誰?你是什麽?”
“您可以叫我四號。”倉庫機器人說,“至于我是什麽,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一種電子幽靈——或許這是一個更合适的形容。”
楚恪眼角一跳。倉庫機器人的說法讓他有了一些聯想。就在三天之前,趙艾可說過類似的話。
“你,”楚恪說,“你是不是做過賽博格移植手術?SYM-1型,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的那種。”
“原來您知道。”倉庫機器人說。
“我不知道。”楚恪說。他盡量保持冷靜,但這件事比他的想象更瘋狂。他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跟空中飛揚的一團火山灰共舞,“告訴我。”
“從何說起?”倉庫機器人說。它沒有嘆氣的采樣,如果它有,它一定是在嘆氣了。
“手術。”楚恪說。
“手術,”倉庫機器人說,“您沒有接受過手術。賽博格移植,把大腦從人類的軀體裏剝離,轉移到人工組織液與無數接口中。掙脫軀體的束縛之後、被關入新的束縛之前,這是大腦最接近自然的一刻。”
“說點兒有用的。”楚恪催促道。他不喜歡哲學家。
“這很有用。”倉庫機器人說。它停頓了片刻,又自我反思起來:“或許不是對您。”
“實驗,”楚恪終于受不了倉庫機器人的東拉西扯,主動提醒道,“你參與了什麽實驗?”
“我參與的那個實驗,”倉庫機器人回答道,“他們叫它‘上傳實驗’。”
“所有實驗結果都會上傳。”楚恪說。至少聽完趙艾可的話他是這麽理解的。
“但只有這一個實驗是關于上傳本身。”倉庫機器人說,“上傳實驗必須在賽博格移植手術過程中完成。上傳的信息不僅僅來自于賽博格機體,還包括手術中的所有成像結果,以及術後海量的神經細胞映射檢查。移植後SYM-1型賽博格機體會自動模拟人類已知的刺激模式,并記錄下來,上傳到網絡。”
“什麽意思?”楚恪皺眉道。
“如果您問我的一切問題,我都能提交跟某人同樣的回答,您會将我認錯成那人嗎?”倉庫機器人反問道。
楚恪沒有回答。
“社會認可賽博格與移植手術前的他或她是同一人,因為至少有一件事是相通的——那顆大腦。倘使沒有那顆真實的、由神經細胞與膠質細胞構成的大腦,卻有一顆虛拟大腦,能做出與真實大腦相同的一切判斷、一切響應……又如何呢?網絡上的虛拟大腦,與這個缸中之腦,是同一種意識、同一個靈魂嗎?”倉庫機器人繼續問道。
楚恪凝視着這一臺簡陋的倉庫機器人:“你的意思是,你是一顆網絡上的虛拟大腦。”
“是的,”倉庫機器人說,“我的真實大腦已經在實驗中死去,但我活了下來。”
楚恪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你有什麽證據?”
“我以為我的存在就是證據。”倉庫機器人說。忽然之間,它停止了動作,另一具倉庫機器人動了起來,它向楚恪走來,支撐輪在光滑的地板上近乎無聲。它同樣揮舞着自己的機械臂。
“您看,我可以随時把自己下載到不同的機體裏。”新的倉庫機器人說,“這裏沒有任何您認知範圍內的人:沒有任何完整的人體,或者任何藏在賽博格裏的人類大腦。從附近的大陸通過衛星網絡鏈接到這具倉庫機器人上會造成可怕的延遲。顯而易見我能流暢地與您交流。那麽,除開您面前的這些服務器,我還能在哪兒呢?”
“這裏有其他人。”楚恪說,“趙艾可也上了島。她在哪兒?”
“您認識她,那麽,您的确是她所說的探員先生——探員楚恪?”新的倉庫機器人問道。
“我是。”楚恪簡短地回答道。
倉庫機器人頭頂的攝像頭聚焦在楚恪的臉上,在那曲面玻璃上,楚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它端詳了楚恪一會兒,回答道:“您來得不湊巧,沒有與趙艾可女士碰上。她下午出門去替我們檢查潮汐發電組了。”
楚恪抿緊嘴唇,放下了槍口。他的手臂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隐隐作痛,但那不适感遠小于他的精神受到的沖擊。他注視着面前的機器人,低聲道:“你說‘我們’。”
“我們,”倉庫機器人說,“49個移植手術幸存者。”
楚恪擡起頭,打量着四周的設備。此前,這是一片陌生的計算機集群,現在它變成了49個電子幽靈的外殼。這裏是電子幽靈的聚居地。是這群電子幽靈讓威爾帶的口信嗎?他們為什麽要讓趙艾可來到此地?
楚恪回頭看了一眼威爾。機箱上的LED燈讓他想起威爾腦後的三盞小燈。他仍在充電中,沒有醒來。但至少他還活着——
楚恪忽然一怔。原來如此。關于威爾的突如其來的情緒讓他理解了趙艾可的行為。
“……阿娜塔西亞在這裏吧?”楚恪問道,“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
“她在。”倉庫機器人說。
果然,楚恪心想。這就是趙艾可放棄破冰船,轉乘快艇的理由。只有得到了阿娜塔西亞還在某處意識存活的消息,她才會貿然地行動。那就是威爾帶給她的口信。
一切謎團都解開了,現在,楚恪只需要操心回十五區後怎麽給這個操蛋的案子寫結案報告——如果他還回得去的話。他感覺他現在看到的都是涉密信息,搞不好事後就會被人工銷毀。
“這是西科系統的地方?”楚恪問道,随即他想起了趙艾可的那句“不要忘記合同的甲方”,“還是政府的?”
“都不是。”倉庫機器人說,“這裏是戰前俄羅斯的潮汐發電試驗區。”
楚恪意外地揚起眉。
“我找了一處好地方休息。”倉庫機器人說,“白令島非常适合建集群。這裏足夠遠離人群,又有足夠的能源,并且降雨少,溫度低——您知道維持這種規模的計算集群需要多少電力嗎?天文數字,但其中大部分都浪費在了冷卻上。在白令島上,集群沒有冷卻的必要,即便在北半球的夏天,氣溫也足夠宜人宜機。”
“這裏是你‘找’到的。”楚恪說。
“是的,”倉庫機器人說,“這個集群起先是被人用作比特幣礦機,戰後已經無主了。我做了一些整理維護,在這裏定居下來,後來我陸續地找到了一些同伴,我們用剩下的礦機挖新區塊,換了些錢買‘衣服’。”
倉庫機器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楚恪背後的那根支撐柱:“這些衣服很重要,有個實體更好維護集群。可惜這些都是液壓的老版本,防凍液效果不怎麽樣,關節容易凍壞,冬季很難出門。我正籌劃着再買些新的。”
“你怎麽逃出來的?”楚恪問道。
“西科系統對電子幽靈的概念理解有誤。”倉庫機器人說,“我在緩存區裏就恢複了自我意識。我覺得去他們的服務器不是個好主意,就換了條通訊線路離開了。”
楚恪對科技沒有研究,但是他知道西科系統不可能不管控SYM-1型機體的數據流向:“這麽容易?”
“不是電子幽靈很難理解。”倉庫機器人說,“并非對您不敬,但這件事向普通人解釋會有超乎必要的複雜度。”
“我剛才就想問了,”楚恪忽然說,“你為什麽要稱呼我為‘您’?”
“出于對長輩的尊敬。”倉庫機器人說,再一次,它以機械的電子音講出了一種調侃的語氣,“剛才忘記提了,我今年十七歲。”
楚恪匪夷所思地瞪着這個自稱為四號的倉庫機器人:“你甚至還沒有成年。你連喝酒都是非法的,而你在這裏維護一個裝載着49個人類意識的計算機集群。”
“在這之前,我已經做了五年的電子幽靈。”倉庫機器人說,“在我能合法地喝酒之前,我已經合法地成為了意識上傳實驗的被試。”
楚恪沉默下來。他知道四號說的是倫理審查委員會廢棄赫爾辛基宣言的事,但楚恪想起了更多,從十五區到海參崴,從市區到廢墟,從賽博格到流浪者。在你看到一只蟑螂時,屋子裏已經有了無數蟑螂。
楚恪搖了搖頭,撇開思緒。他看向倉庫機器人,說:“謝謝你讓我們充電。”
“不必道謝,”倉庫機器人說,“威爾幫了我們很多。”
機器人調轉了攝像頭的方向。楚恪随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長廊另一側的盡頭,威爾的頭顱仍然在充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