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楚恪雙手交叉,抵在下巴上,緊盯着投影上的海圖。破冰船此刻已從千島群島間穿過,離開了鄂霍次克海,進入到北太平洋。離他們最近的陸地是堪察加半島。半島上只有極其稀疏的幾處聚居區,而船上無法聯網,楚恪拿不到勘察加半島的地圖,不知道該在哪裏登陸,也不知道如何抵達最近的城市。陸地指望不上。
至于大海,則更是不可能。楚恪兩天前發出的海上救援信號至今沒有收到應答。或許那三個安保公司的賽博格能夠撐到救援抵達,但威爾僅僅剩下十二小時,楚恪不會拿他的性命去賭救援的速度。
楚恪感到一陣無助。成年以來他極少有過這種感受。他學習社會規則,他鍛煉體格與人格,他能夠解決他遇到的大部分困境,而逐漸接受剩下那部分無法解決的。然而現在,任何經驗都不能适用。他與威爾遠離了整個人類世界。他們乘着一艘老舊的破冰船,在無盡的海上漂流。現在,楚恪沒有什麽能幫上威爾的,而這個困境,他永遠無法接受。
他深吸一口氣,把臉埋入手掌之中。他體會到孤獨。
孤獨。
楚恪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片海上不是只有他們。除了威爾與他和那三個賽博格之外,海上還有一個人——趙艾可。她是一個賽博格,她同樣需要充電。威爾讓她去的那個地方,一定有賽博格适用的電源。
趙艾可乘坐的是破冰船上的快艇。從破冰船的操作中心可以看到快艇離開時的航線。趙艾可設置了歸航後自動删除前一段航線,但楚恪頗為謹慎,還未執行下一條命令,反而誤打誤撞保留了快艇的航線。他将那條航線重疊到海圖上,看到了趙艾可的目的地:白令島。
楚恪将白令島輸入破冰船的自動航行系統,結果令他失望。白令島離此地将近兩百海裏,破冰船的航速低于普通貨船,不能在12個小時之內抵達白令島。此路不通,但他還剩下一個選擇:破冰船上兩艘高速摩托快艇。趙艾可離開時帶走了一艘,他可以開剩下那一艘。
離開破冰船是有風險的。目前他們所在的北太平洋區域尚未結冰,但更靠北的白令島極有可能沿岸都是浮冰,快艇也許會無法靠岸。但楚恪別無選擇。若是無法靠岸,楚恪就游過去;若是有浮冰,就從浮冰上踏過去。楚恪不可能坐以待斃。他必須救下威爾。
為了避免影響行動,楚恪用威爾的制服做了個簡易背包,将威爾的腦袋裝進背包裏,然後背着他走上了甲板。
威爾曾經用作掩體的那艘快艇已經被趙艾可開走了。對側的吊艇架上,一艘沒有放下來的快艇孤零零地挂在原地。楚恪繞着吊艇架檢查了一圈,找到了吊艇架的動力裝置。他将快艇放入水中,那只小艇靠在破冰船邊,在海浪裏随波飄蕩。
楚恪沿着繩梯爬到了小艇上。這一次沒有威爾相助,他的右肩因為攀爬而重新疼痛起來,楚恪忽略了它,專心設置着快艇的導航系統。他上一次開快艇還是幾年前的抓捕行動。這一次,情況更困難一些。他有一只手臂派不上用場,也沒有警署同事分工布陣。楚恪得獨自把小艇開到白令島。
他必須做到。
堪堪在天黑之前,楚恪駕着快艇抵達了白令島。幸運的是白令島周圍海域并未冰封。楚恪繞島開了不遠便找到了港口的所在地。
說是港口,其實僅僅是白令島西側海岸上一段簡陋的木制碼頭,已經荒廢很久了。楚恪在看到廢棄港口附近另一艘停泊的小艇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的猜測沒有錯,趙艾可的确是來到了這裏,那麽白令島上大概率是有賽博格的充電裝置的。
趁着夕陽最後一絲餘晖,楚恪把快艇停泊在了碼頭邊,系緊纜繩,登上了白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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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沒有明顯的道路或者人造建築物。結凍的地面上看不出腳印,楚恪也沒有白令島的詳細地圖。白令島是個一千多平方公裏的荒島,尋找趙艾可的去向并不容易。為了避免迷路浪費體力,楚恪決定盡量沿着海岸線在島上搜索。
白令島的海岸線有一百多公裏長,而他沒有任何機動交通工具。楚恪深吸一口氣,選擇向北出發。
威爾曾說他運氣不錯,楚恪以前認為那只是威爾的一種樂觀,但現在,他希望那是真的,并且他希望他沾到了威爾的好運氣。他還剩下六個小時。
夕陽已經徹底落了下去。
白令島的夜晚并非全然的黑暗,大片積雪覆蓋了一切,反射着冷淡的月光。楚恪在這微光中步履不停。他沒有時間休息。
威爾從休眠狀态暫時蘇醒的時候,楚恪正走過白令島最北面的一處海岬。他的大腦被凍得發僵,一度把威爾的聲音當成幻聽,過了幾秒才意識到,已經是威爾從休眠狀态的短期蘇醒時間了。
“……這是哪裏?”威爾問道。
“白令島。”楚恪說。
這個回答顯然是威爾沒想到的。威爾感慨道:“您仍是如此敏銳。”
“別廢話,告訴我接下來怎麽走。”楚恪說。他的聲音頗為沙啞。楚恪希望威爾不要留意這一點。他們沒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我沒有詳細地址,”威爾說,“口信的內容是去白令島的東北方向。”
“那看來你運氣确實不錯。”楚恪嘀咕道。在碼頭時他選擇向北出發,目的地在東北方向,至少他們不是南轅北轍。
“……您不該來的。”威爾輕聲道。
“怎麽,讓我留在船上看着你死?”楚恪反問道。
威爾沉默片刻,說:“謝謝您。”
“別道謝,不是為你。”楚恪硬邦邦地回答。
“我知道。”威爾說。他安靜了一會兒,楚恪幾乎以為他是重新進入休眠了。然後威爾說:“我希望您知道,待會兒我會聽不見、看不見、也說不了話,但我還活着,還在這裏,只是沒電了。請您不要擔心。”
楚恪沉沉地應了一聲。威爾在安慰他,一個只剩腦袋的賽博格,一個瀕死的騙子,居然在安慰他。楚恪覺得荒謬同時又悲涼。
“我會盡量緩慢地呼吸,盡可能長地活下去,”威爾說,“即使——”
“沒有即使,”楚恪打斷道,“我會救你的。”
威爾似乎想說什麽,楚恪等待着他的評論。但他只是說:“您會的。”
他們繼續沉默地前進。楚恪走到了一處海灣,他的步伐穩定如機器,不洩露任何軟弱。他身後,雪地上一雙腳印,穩穩地延伸到地平線之外。
過了一小會兒,威爾說:“我感覺有點兒困了。”
楚恪應了一聲。他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威爾說:“晚安,楚恪。”
楚恪回答道:“晚安。”
威爾沒有再說什麽,而楚恪也沒有停下腳步去查看。
現在,楚恪正沿着北側海岸走在白令島的西面。他已經連續行走了好幾個小時,楚恪的右肩很疼,腳很酸,後背幾乎麻木了。他感覺自己有些發燒,疲勞和寒冷導致的暈眩久久不去,風幾乎要把他從地上刮走。
他繼續獨自行走着。
午夜時分,楚恪終于遠遠地看到了那座村莊:在海岸的反方向,一座幾十米高的小山上。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白令島上原有的聚居區,也不知道趙艾可是否在那裏,但那都不重要。楚恪看到了光,而光意味着電,電意味着——希望。
楚恪維持着此前的步伐向山上走去。他走不了更快了。要是在如此靠近希望的時候被地面絆倒,他會痛恨自己的。随着距離縮短,楚恪漸漸發現了村莊奇異之處:那光芒并不是錯落有致的,相反似乎遵從着某種刻板的規律。實際上,它看起來并不像一個村莊,更像是一處大規模的廠房。
這樣很好。楚恪想。現代化的廠房比戰前的村莊更可能有賽博格的充電設施。
上山後楚恪才發現那座廠房的規模比他想象的更大。山上是一片弧度不大的平原,覆蓋着冰雪,而廠房就占據了這片平原的大部分面積,看起來有近萬平方米。楚恪走到門前,試探性地推了推,果然打不開。他轉而擡頭看向門上方的監控攝像頭。楚恪不确定這裏是怎麽回事,但他有種回到文明社會的感覺。
楚恪重新打開了終端。從海參崴出發後終端一直沒有信號,此處也是如此,但顯示有本地的虛拟投影可以連接。楚恪連接上去後看到了一個密碼盤和一個門鈴。破解密碼不是他擅長的領域,楚恪皺了皺眉,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
光明從門中噴湧而出,席卷而來,酷烈而毫不容情。有那麽一會兒,楚恪什麽都看不見。直到那雙眼處的刺痛漸漸消失,他才見到此處的全貌:
近萬平方米的空間裏,機械排列有致,将空間分割成行。仔細去看,那些機械是一架架同規格的機櫃。櫃內兩米高的空間被19英寸機架縱向分割成規則的方形區域,機架上整齊排列着刀鋒服務器。這是一個規模宏大的服務器集群,它用規模向楚恪宣告着自己的意義。
風扇低沉地回響着,将機械産出的熱量送向室外。室內比室外暖和很多,楚恪感覺自己凍僵的四肢漸漸恢複了知覺。這不完全是件好事,因為這個過程很疼。非常疼。楚恪忽略了這種疼痛,舉步穿梭于如雲的機櫃中,尋找着賽博格充電艙。
在走到廠房中心時,楚恪注意到了角落的某種設備。那不是整齊排列的機櫃,但也跟他認識的充電艙不太一樣。楚恪懷着某種期待靠近,發現那是個靠牆待機中的倉庫機器人。它的外形跟警局的痕檢機器人類似,有輪動和多足兩套站立設備,機械臂上的工具證明它的主要功用在于檢查服務器。
楚恪将它推到一邊,看到了原本在機器人背後的一套簡易充電設備,形态跟楚恪車上那套極其相似。他仔細閱讀着設備上的電壓和充電協議,楚恪不能完全讀懂它們,但他從中找到了幾個《賽博格基礎:原理與結構》裏出現過的關鍵字。看起來,那套設備是賽博格也能使用的。
楚恪伸展開僵硬的雙臂,取下了背後的簡易背包,取出了威爾的腦袋。
威爾從截斷鏈接開始就失去了對面部肌肉的掌控權,現在,那頭顱睜着雙眼,面無表情直視前方。這幅景象頗為駭人,但楚恪無動于衷。他知道威爾的大腦正在其中安睡。楚恪把那顆頭顱放在地面上,卸下了威爾腦袋後面那塊背板。他已經駕輕就熟。
楚恪盯着那三盞小燈。現在只有第一盞小燈是亮起的,不健康的紅色昭示着危險的電量儲備。楚恪把電源接上威爾後頸的充電口,他的視線緊緊盯在那盞小燈上。紅燈閃爍了一次、兩次,然後——
變成閃爍的黃燈。
楚恪一動不動地看着這一幕。他的背脊僵直,像是被車燈照到的林中之鹿。
然後他開始大口地呼吸。
他吸入溫暖的室內空氣,呼出白令島室外的寒風,他感覺整個身體在這種呼吸節奏中煥然一新。背脊灼傷帶來的疼痛與瘙癢、右臂接近麻痹的狀态、乃至鞋子裏幾乎感覺不到的腳趾——這些都不再是困擾,楚恪放松地跌坐下來,靠在牆邊,閉上眼睛。
他同樣很困了。
楚恪小憩了一會兒,等他睜開眼時,終端告訴他已經過了十幾分鐘。他側頭去看威爾的腦袋,第一盞小燈仍然閃爍着黃色。第二盞也亮了起來,是穩定的黃色,對應快速眼動期的腦部供氧量。現在,威爾的機體裏,大腦供氧系統已經完全恢複,只等電量能夠支撐視覺和聽力等外部交流系統了。
“……你會醒來的。”楚恪說。他的聲音沙啞而輕柔。
直到此時,楚恪才終于有精力去更仔細地觀察周圍的環境。他站起身,重新走入那一片機櫃森林中。
高度不夠然而又極其寬廣的空間很容易給人以壓迫感,仿佛生存空間被擠壓得極狹窄。楚恪沿着這一座服務器集群的中軸線走到了另一側的牆壁,對應的位置同樣有一具待機中的倉庫機器人。他繞着牆壁轉了一圈,找到了更多的倉庫機器人。除此之外,只有整齊的機櫃。楚恪沒有在此處看見任何人,連人類留下的痕跡都沒有。
楚恪在一架機櫃前駐足。那架機櫃沒什麽特別的,只是那閃爍着的三色LED燈讓他想起了威爾的三盞小燈。他仔細觀察着,刀鋒服務器上的芯片看不出型號,但很像是量子計算機,引出來的電源線和信號線整齊地排列着,每個十九英寸機架上都有一座風扇低吟,環境中久久不散的聲音就是來源于它們。
機櫃上纖塵未染,多孔的玻璃板隔開了楚恪和其中的服務器。他注意到服務器一側似乎有編號,但被玻璃板的反光所遮擋,看不清楚。他伸出手試了試那扇玻璃板,虛拟環境裏跳出來一個口令界面。它使楚恪想起了廠房門口的密碼鎖。他收回手,沒有繼續嘗試。
這座廠房只有一層,頭頂是裸露的管道、橫梁、與通風系統。楚恪正要走回威爾的位置,忽然心念一動,走向了橫梁所連接的立柱。這個空間裏有9根支撐柱,楚恪對材料和建築設計的研究不深,但根據他那一點房屋結構的經驗之談,這些柱子似乎太粗了一些。
他在最中間那根支撐柱前停下腳步。觀察片刻後,楚恪意識到那根柱子有一部分是一扇滑軌門。或許裏面是個儲物空間,他想。楚恪伸出手,熟悉的口令界面跳了出來,旁邊同樣有一個門鈴。他按響了門鈴,滑軌門緩緩收縮進立柱之中,裏面是一個儲物空間,沒有燈光。楚恪向旁邊讓了一步,讓外面的燈光照進去。
他看到了堆積成山的賽博格機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