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威爾的口袋容量有限,好在破冰船上的小冰箱裏儲存了一些食水。生産日期都在一年以前,楚恪據此推斷是阿娜塔西亞留下的。他借這東風改善了夥食。
晚飯後楚恪例行檢查了威爾的狀态,兩盞常亮的綠燈。一切順利,他們只要等趙艾可預設的航線結束。她的航線結束在鄂霍茨克海的某處,從船上的海圖來看,那裏僅僅是一片海洋,沒有陸地。R提到阿娜塔西亞帶他們去過庫頁島,或許她帶趙艾可去過更遠的地方。或許她們在那裏看過一次海上日出。
按照航程計算,明早他也将和威爾在那裏看一次海上日出。
楚恪把威爾放回折疊床上,面朝着牆壁,自己則坐在操作臺前搜索着破冰船的航線與周圍的海圖。航海是高度專業化的領域,更不要說一艘千噸級的破冰船。即使自動化程序已經把操作簡化到極致,沒有網絡鏈接,楚恪仍然無法看出究竟。
聽見破冰船系統響應的聲音,威爾問道:“我能幫上忙嗎?”
“沒什麽。”楚恪說。他關掉虛拟投影,坐上折疊床。
威爾正對着牆壁,只能用餘光觀察楚恪的表情。他說:“您似乎有心事。”
楚恪沒有回答。他把威爾的腦袋轉了個方向,朝着艦橋窗外,自己則在床的內側躺下來。他盯着威爾的後腦勺,感覺後背又開始蔓延一種苦悶的疼痛。楚恪把左手橫在眼睛上,嘆了口氣。
淩晨六點,破冰船上響起了到達目的地的船笛。這是他們在海上的第31個小時,趙艾可所設定的航線就此結束。夜間墨藍色的天空微微泛白,東方海平線上浮起了薄紅。很快就要日出了。
這一晚楚恪都沒怎麽睡着。他聽見船笛便坐起身,倚在牆壁上,看窗外一線紅日逐漸升起。
“很美。”威爾說。不知他是被這船笛吵醒還是同樣沒睡。
“是趙艾可的設計。”楚恪說,“她來紀念阿娜塔西亞。她帶着那本《星銀元實驗》,選擇了阿娜塔西亞帶她乘過的船,設置好了航線,在日出一刻到達這裏。”
他沉默片刻,見威爾沒有接話的意思,又繼續道:“你認為趙艾可為什麽要乘小艇離開?”
“我以為這件事已經與我們無關了。”威爾回答道。
楚恪瞥了他一眼:“印象裏,你似乎沒這麽得過且過。”
“我并不關心趙艾可,我只關心您。”威爾回答道。
Advertisement
“是嗎?”楚恪冷淡地反問道,“那你有話要告訴我嗎?”
威爾微一遲疑:“您指什麽?”
楚恪有些累了。他幾乎徹夜沒睡,并且他的後背還在疼。楚恪并不是鋼筋鐵骨,現在,他打不起精神跟威爾才啞謎。他直白地發問:“你跟趙艾可說了什麽?”
一剎沉默。
“……您認為我做了什麽?”威爾輕聲道。
“做了壞事。”楚恪說。他的聲音毫無笑意,“趙艾可沒有理由突然離開破冰船乘上快艇。這艘船上沒有網絡,那三個安保公司的賽博格已經被打退,唯一能給她提供新消息的人是你。”
威爾沒有反駁。
楚恪望着躍出海面的朝陽,這景象瑰麗絕倫,震懾心魂,但他絲毫沒有看進去,只覺得刺眼。楚恪低聲道:“我沒那麽一板一眼。你有所求,大可以說出來,或許我可以幫你。但我不喜歡有人瞞着我。我以為你明白這一點。”
他一直在等威爾告訴他。
在楚恪終于能從威爾失而複得的惶惑中恢複過來,開始思考當下情境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從昨晚到今早,他一直在等,卻沒能等到。
“……我很抱歉,”威爾說,“我受人之托給趙艾可帶了個口信。”
“口信是什麽?”
“讓她去一個地方。”威爾說。
“哪裏?誰的口信?”
“抱歉。”威爾低聲道,“我不能說。”
楚恪想起了警司的話。她失蹤案不需要牽涉商業機密,結果這麽一起失蹤案,不僅牽涉了商業機密,甚至有國家機密。而楚恪所尋找的受害者,和他的搭檔一起聯手來騙他。他有點兒想笑,又不太笑得出來。
“什麽時候的事?”楚恪問道,“上船之前?還是剛到海參崴的時候?你騙了我多久?”
楚恪等待着威爾的回答,威爾卻始終沉默不言。他的沉默讓楚恪的心一寸寸冷下去:“……從一開始就是,對不對?你和阿爾方斯,我說怎麽可能有人連續四次匹配到同一個探員。是你特意幹擾了探員和派遣專員的選擇?”
“……是,一些算法上的暗門。”威爾承認道,“阿爾方斯·克萊斯特探員的性格,更容易被引導得出結論。”
“所以那天你看見我那麽吃驚,你以為來的會是阿爾方斯。”楚恪低聲道。
他向後靠在牆壁上,擡手捂住額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的直覺一直都是正确的,威爾就是別有所圖。楚恪早已察覺這一點,卻被威爾的借口所蒙蔽。一個有着十一年探員經驗的老江湖,被一個連表情都只有寥寥數種的SYM-1型賽博格從頭騙到尾。
楚恪的情緒很複雜。這與被趙艾可利用時的挫敗感截然不同。楚恪感到了傷心。真諷刺,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到他真的有一顆心了。這個器官第一次昭示自己的存在,不是因為什麽悸動的情緒,僅僅是因為它被刺痛了。
“你真的很會騙人。”楚恪喃喃道。直到此刻,那些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實才彰顯出本質。
“四年前的事也是你編的吧?一直以來,你只說是四年前,特意等上了船才告訴我是向日葵田那起過失殺人案,是不是以為我沒有網絡就沒有機會查證?但我的終端裏随身攜帶歷年的案件記錄。我昨晚查證過了。向日葵田那起案子,嫌疑人當場認了罪,我帶回警署的只有那個俄羅斯裔小孩,沒有其他證人。”
“您的确将我帶回了警署。”威爾輕聲道,“我的全名是威廉·揚波爾斯基。那時我還沒成年,服刑記錄不會留在公開檔案裏。”
“連名字都是假的……”楚恪搖了搖頭,擡起手蓋住眼睛,過了片刻才恢複冷靜,“你不可能自己做到這些。同夥是誰?為什麽?”
“抱歉,我不能說。”
“別逼我把你關機。”楚恪威脅道。
“您不會。”威爾說。
楚恪心再一次尖銳地疼痛起來。他的确不會。威爾算準了這一點。
“你忠誠于什麽?你的寄托、你的理想?”楚恪冷笑起來,“希望它值得。”
他大步向甲板走去。他不能再跟威爾共處一室了,他的尊嚴不允許。
威廉·揚波爾斯基。
楚恪翻看着向日葵田的案件記錄。他記得到達向日葵田時那個綠眼睛的俄羅斯裔小孩渾身是傷,幾乎看不清原貌。他用警笛驅散了大部分賽博格,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動手。楚恪把那個十六歲少年從賽博格零件堆裏抱出來的時候,自己也挂了不少彩。
他見到了當時的場面,所以最後遞交的材料裏,楚恪的建議是不予起訴。但檢察官沒有采納。
楚恪想起了威爾的檔案。中間空白的那兩年多,威爾不是生了病,而是入獄了。難怪他明明是個有醫療保障的學生,卻只能做SYM-1型賽博格的移植手術。楚恪不想知道威爾在獄中經歷了什麽菜導致必須做移植手術的緊急醫療狀況。他現在憤怒而難堪,情緒已經豐沛到影響他判斷了,不需要愧疚讓事情複雜化。
他坐在甲板上,仰頭靠在欄杆上。日光慷慨灑下,楚恪閉上眼仍覺得雙目刺痛。海風刮過,海浪拍擊着船舷,一切與昨日相去無幾,但楚恪不會再把威爾攏在羽翼下了,他在他翅膀裏最方便的位置紮了一刀。
楚恪的背又開始隐隐作痛。困倦與疼痛在他的身體裏暗中較勁兒,他側頭倚在欄杆上,在海上的寒風中,就這樣睡着了。
中午楚恪回到艦橋,從小冰箱裏拿了一罐咖啡。他沒有開口,威爾于是也沒有說話。楚恪在沉默裏吃了他這輩子最食不知味的一頓午飯。
飯後,楚恪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考慮是不是該去檢查威爾的腦袋。威爾從頭到尾都在欺騙他,他何必去在乎威爾的死活?但威爾可以欺騙楚恪,楚恪卻不能欺騙他自己。他的确在乎威爾的性命,而威爾也已經知道他在乎,他如何隐藏都是徒勞。
真奇怪。原本,楚恪在意威爾的安危是因為威爾是他的搭檔,他們在同一陣線。現在,這前提已經被打破,後續的情感卻無法被輕易割舍。人的心似乎不懂得邏輯學。
無藥可救。楚恪對自己冷笑一聲,走到了折疊床邊。他粗暴地把威爾的腦袋拎起來,打開腦後的面板。楚恪指望着能看見兩盞綠燈,然後痛快地甩手離開。但今天似乎有什麽一定要與他犯沖。那三盞并列的LED燈裏,只有第一盞是綠的,第三盞仍是熄滅狀态,而原本是綠色的第二盞燈,現在閃爍着不祥的黃光。
“怎麽回事?”楚恪皺眉道。
“……什麽?”威爾問道。
“你的第二盞燈怎麽黃了?”楚恪問道。
“……您在查看我的狀态嗎?”威爾聽起來頗為意外。
楚恪惱道:“別明知故問。”
“抱歉,”威爾說,“我只是……從三十分鐘前起,我便失去了視力,頭部的陀螺儀也失效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楚恪心中一沉。他打開終端裏的《賽博格基礎:原理與結構》,檢索着這盞燈代表的信號:“你上次充電是什麽時候?”
“前天下午,在您的病房。”威爾回答道。
沒有體力勞動的狀态下,賽博格機體的供電足以支撐120小時,計算起來,威爾不該這時候沒電。但楚恪畢竟是把威爾的腦袋擰了下來。賽博格的機體如此精密,他極有可能犯下了一些可能導致漏電的錯誤。
楚恪抿緊嘴唇,提起威爾的頭顱,大步向船艙走去。
事實證明破冰船上有足夠的供電設備,但沒有賽博格的充電艙,楚恪再怎麽扒地三尺也沒有。這艘船是戰前建造的,那時賽博格移植技術還僅僅存在于科幻小說。看起來,趙艾可這幾天裏也還沒有機會完成相關改建。
強行連上正負極絕對會把賽博格嬌嫩的控制系統和神經連接件燒壞,手工改造的變壓電路作用也不大。他們需要的是能夠供給賽博格的穩壓整流系統,和符合機體充電協議的電路設計。楚恪甚至考慮過拆了威爾的機體想辦法把身體部分的電池供給頭部,但顯然那不是什麽業餘人員能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完成的任務。
“斷電後會發生什麽?”楚恪問道。他竭力穩住聲音,不肯洩露一絲顫抖。
“只是暫時的休眠狀态。”威爾回答道。
休眠狀态。楚恪知道這個詞。
人類的大腦重量約為一千克多一點,每分鐘需要40毫升氧氣。普通人使用肺呼吸,通過血液給大腦供氧。這些賽博格都沒有。賽博格使用的是一套電動的供氧裝置。休眠狀态下,機體會關掉光學系統和聲學系統等的模塊,專心致志給這套供氧裝置供電。
每隔一段時間,休眠狀态的賽博格會短暫地蘇醒一次,目的是讓賽博格有機會觀察周圍情況并呼救。如果始終沒能接通外部電源,電池耗盡後,賽博格機體內的那顆大腦會有5分鐘左右的時間進入腦缺氧狀态。
然後是腦死亡。
“你的緊急電源呢?”楚恪問道,“《賽博格基礎》裏說賽博格設計原則是必須有能夠長期供電的緊急電源。”
“……在心髒。”威爾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幾乎是歉意的,“緊急電源無法外接使用。”
沒人想過會有賽博格倒黴到沒電的同時還掉了腦袋。楚恪絕望地意識到這一點。他深吸一口氣:“你還能撐多久?”
“我不知道還有多久會進入休眠狀态,”威爾說,“休眠狀态下,12個小時。”
楚恪的呼吸一窒。12個小時,哪怕他已經拿回了破冰船的控制權,這點時間也不夠他将船開回海參崴。
“您不必憂慮。”威爾輕聲道。
“我沒有。”楚恪說。他盡力保持聲音的平靜,只有他自己能看見自己顫抖的手指。楚恪竭力思考着對策:“船上有什麽可以利用改造的電路嗎?你是不是有什麽默認圖紙?我可以去找工具,船上一定有工具。”
“我——”
忽然之間,威爾的聲音停止了。楚恪的心跳空了一拍。他猛地擡頭看向威爾。他看起來跟之前殊無二致,英雄主義的面容絲毫不因海上航行的艱難而憔悴,那雙玻璃做的黑眼睛仍在直直地望進楚恪的眼睛裏,但其中已經沒有了意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