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下午威爾說想近距離地看看海,楚恪于是把他的腦袋從艦橋拎了到了船頭甲板上。趙艾可案以來的第一次,他們既不需要讨論案情,又沒有天大的危機懸在眼前。要不是楚恪還在憂心威爾的狀況,這差不多能算是一次公費的假日郵輪旅行了。
附近海域風平浪靜,天氣難得地放了晴。楚恪倚着船舷放松地坐在甲板上,盤起一邊的膝蓋,把威爾的腦袋放在大腿上。他們一起看着船舷西側天盡頭被夕陽染紅的一片海域。
“出過海嗎?”楚恪問道。
“乘船嗎?沒有。”威爾說,“您呢?”
楚恪有過少數幾次出海經歷,不過那些都發生在他坐着馬達小艇上公海執行抓捕任務的時候。那種體驗跟現在截然不同。那時候楚恪沒有心情看海,也沒有一個賽博格的腦袋擱在旁邊,害他揪心的同時令他安心。
威爾·楊。楚恪想,看檔案明明是個按部就班的普通人:在地下生活到13歲,随着人群回到地面,上學、生病、賽博格移植,然後就是在勞動調遣局的工作,乏善可陳。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這樣。威爾非常聰明、非常透徹,又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天真。兩種矛盾的特質集中在他身上,讓楚恪有種錯覺,仿佛威爾是不存在于此的。他太超脫了。作為一個SYM-1型賽博格,他比楚恪認識的所有人都更無憂無懼。
所以他能全心全意地去愛。楚恪不知道是否有人可以在這種愛面前毫不動容。反正他不太行。他會害怕,會惱怒,會在威爾的描述裏重新恢複對世界的敏感。
“算起來,我們才認識十幾天。”楚恪喃喃道。他覺得有點兒匪夷所思。
“在我眼中,我已經認識您四年。”威爾說。
四年。這個詞,楚恪已經從威爾這裏聽到過許多次,他的态度從最初的抗拒,漸漸變為好奇,他甚至對自己的遺忘感到遺憾。楚恪問道:“那時是怎麽回事?到底是哪起案子?我都不記得了。”
“一起過失殺人案。”威爾說,“發生在十五區南郊的那片向日葵田。”
難怪他提起向日葵案的時候威爾說見過那塊向日葵田。楚恪想。
十五區南郊的向日葵田是個地标,離十五區的距離頗為暧昧,正好在重點轄區之外,漸漸便形成了一個地下交易市場。很多SYM-1型賽博格在那裏低價出售自己的零件,換取內啡肽。那裏的治安極差。楚恪有一段時間一直在經手向日葵田的案子。
“你怎麽會去那兒?”楚恪嘆氣道。“那裏盡是些瘋毒蟲。”
“我想去看向日葵。”威爾說,“那是我第一次看向日葵。”
這句話讓楚恪隐隐有了一些印象。威爾說的那起過失殺人案裏,一個十四歲少年被一群SYM-1型賽博格糾纏,反擊過程中失手殺死了一名賽博格,引起了一場暴亂。楚恪到現場時,費了好大工夫才把場面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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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手的那個小孩兒也是這麽說的。一個俄羅斯裔小孩兒,跟你差不多大。”楚恪說。他看向金燦燦的夕陽。有時候,在那些他最多愁善感的時候,楚恪偶爾能理解那種對自然的渴望。但大部分時候,楚恪只想對他們破口大罵,讓他們把腦子裏的水倒幹淨,不要總往危險的地方去。他撈起威爾的腦袋晃了晃:“好孩子不要去危險的地方。”
威爾的聲音染上笑意:“您當時也說過這句話。”
“說明這個道理亘古不變,”楚恪說,“那些毒蟲發起瘋來,能把自己賣得只剩一顆腦袋。他們什麽幹不出來?”
“我知道,我看見了。”威爾安靜地說。
“你還有很多沒有看見。”楚恪靠在船舷上,仰頭看天,燦爛的夕陽像一片虛幻的向日葵田,“向日葵田每天都會發生暴力事件。就在你那起案子前一個星期,有個只剩上半身的賽博格把另一個只剩腦袋的賽博格的頭打破了,想要把他吸進去的內啡肽嗦出來。我到的時候後一個賽博格的腦子已經流了一地。誰都不該去那種地方。”
“但您仍然去了。”威爾說,“您救下了那位少年,還有我。”
“因為有我去,所以你們不必去。”楚恪說,“你們該好好的。”
“‘向日葵田的守望者’。”威爾說。
這個久違的綽號讓楚恪笑了起來:“你在哪兒聽到的?警署裏?那一陣兒我的确經常接向日葵田的案子。”
“後來呢?”
“後來因為我結案太慢,被調劑去別的組了。”楚恪說。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向日葵田的案子,多半是些結了也沒有什麽影響的簡單糾紛。動機和過程同樣簡單。之前那個剩上半身的賽博格,我把他帶回警局,問他為什麽幹這種事。他說因為他爽一把,從成為賽博格之後,他再也沒有爽過了。我聽趙艾可說起那個實驗時,就在想這些向日葵田的毒蟲。”
“您認為他們都來自那個實驗嗎?”
“未必,”楚恪說,“SYM-1型默認配件沒有**官,沒有**,沒有淚腺,沒有消化道,連味蕾都沒有。沒錢做升級改造的SYM-1型賽博格,哪怕不在趙艾可說的那個實驗組裏,也會有人想去試試那些刺激。說到底,人都是腦的奴隸,被神經遞質所操縱。”
“您不相信有高于大腦的精神存在嗎?”
“我不知道,如果有,為什麽賽博格移植還需要把腦留在機械殼子裏?”楚恪說,他輕輕一拍威爾的臉頰,“聽起來你相信。也許那就是你能在這個機械匣子裏保持積極的原因。”
“我相信。”威爾說,“與您相處帶來的慰藉高于多巴胺或內啡肽。”
“肉麻。”楚恪咕哝道。只有威爾能把這麽肉麻的話說得好像宇宙真理。
夕陽已經落下去了,西邊的天空還剩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紅紫色餘晖。破冰船平穩行駛在海面上,甲板的冷光燈照亮了楚恪的側臉。夜裏的海風冷得刺骨,楚恪記得威爾抱怨過防凍液都會結冰,于是把威爾的腦袋抱起來,裹緊了外套裏,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
“他們應該開發些新的防凍液。”楚恪說,“人是溫血動物,不能成了賽博格就變冷血了。”
威爾笑了起來:“嚴格來講,賽博格沒有血。”
“我知道。”楚恪說。他記得《賽博格基礎:原理與結構》裏寫了,賽博格機身不用說,腦袋裏也只有組織液。沒有血液,不靠它供氧。他說:“時移世易。”
“您不喜歡變化。”威爾說。
楚恪輕哼一聲:“對,我就是食古不化,不肯擁抱新科技。”
“并非如此,”威爾溫柔道,“您是這樣一種人:一旦接受,便要把那些都攏入懷抱,收在羽翼之中。當您懷抱裏的東西太多了,您就再也沒有空餘去擁抱新的事物。”
楚恪順着他的話想象起來。人們都有弱點,而這是楚恪的弱點之一:他讨厭超出他控制能力和預料範圍的事物。威爾說得好像他是一頭卧在自己的珠寶之上的巨龍,冷眼看着周圍越來越多的外來者修建城池、生息繁衍。而威爾,原本他是外來者中的一員,現在,楚恪已經皺着眉頭把威爾攏在了翅膀裏面。
事實也是如此,威爾的腦袋被他摟在了大衣裏。楚恪掖緊了衣領,用體溫防止威爾結冰。
“你好像很擅長這些,”楚恪說,“新科技,新技術。你跟安東很談得來。”
“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是新生之人。”威爾說。
賽博格,新生之人。楚恪咀嚼着這個詞,覺得很生動:“的确。從第一例賽博格移植手術到現在,只用了七年。‘新生之人’,科技發展如此迅速。”
“您似乎對此有所疑慮。”威爾說。
“太快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适應。”楚恪說。賽博格技術開拓了一片嶄新的領域,也帶來了對治安和社會穩定性的挑戰——賽博格暴力事件,賽博格****,賽博格性産業。楚恪是個探員,他對這三者熟悉無比。
“這不是因為他們是賽博格才發生,”威爾說,“會犯罪的人總是會犯罪,跟是否身為賽博格無關。”
“是否犯罪大概是無關吧,但後果就有關了。普通人跟賽博格的暴力事件裏,普通人的死亡率遠高于其他情況。”楚恪說,他停頓片刻,“你是不是想說所有人都成為賽博格之後就沒有這種問題了?”
威爾應了一聲。
“并非如此。”楚恪說,“所有人都是普通人的時候,你的身體狀況,大部分來自于運氣,小部分來自于鍛煉。而對于賽博格而言,一切都來自于金錢。人們生活在同一個社會是由于共通的需求,但SYM-1型賽博格和最頂層的賽博格的性能差異如此之大,幾乎不是同一種生物。”
階級固化與資源分配,這是一個早在戰前、甚至早在更久遠的年代,就不斷被提起的課題。社會階級更高的人擁有更多的資源,他們當然也更有能力接受教育、獲得醫療,但智力與體質本身是随機的,這是一種天然的均衡。賽博格機體降低了人類作為生物天生的不确定性,社會的流動性從一顆果凍變為了一座混凝土雕塑。高端機體的賽博格就是計算能力更強,更堅固,更無懼威脅。那個把***移植到手指上的家夥可以時時刻刻在爽,而SYM-1型賽博格甚至沒有基礎的感知單元。
這種區分之下,SYM-1型賽博格,不論是像安東那樣試圖融入秩序之中,或者像流浪者那樣試圖逃離秩序之外,又或是像向日葵田的毒蟲們寄生在秩序邊緣,他們都如同面粉廠裏的浮塵,随時可能被引燃,将一切炸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心存忌憚。”楚恪說。
他不确定威爾能不能聽懂他的意思。刨去纏綿病榻的那幾年和困在勞動調遣局的服役期,威爾只是個未曾踏入社會的學生。但威爾一直以來表現出一種與年齡和身份脫節的超然,楚恪感覺他會明白。或許他比楚恪更明白。
“您有理由忌憚,但我感覺,似乎不僅如此。”威爾說,“您并非全然反對賽博格移植技術。您是‘向日葵田的守望者’,您同樣心存希望。”
“我當然心存希望。”楚恪說,“我怎麽會反對賽博格移植技術?它救了你們,救了你。我希望這些問題都會随着科技進步而解決。”
威爾沉默片刻,輕聲道:“能成為您對賽博格移植技術改觀的一個理由,我深感榮幸。”
“……我沒那麽說。”楚恪嘴硬。
“您沒有。”威爾柔和地同意道。
他有,楚恪嘆了口氣,有些懊惱。他就是那麽說的。海風太冷,他的舌頭比他的腦子動得快,一不小心把真心話漏了出來。
好在威爾沒有乘勝追擊的打算,他沒有念詩,楚恪也保持沉默。唯有海浪規律地拍在破冰船的船舷。
楚恪側頭看向海面。他們此刻正在鄂霍茨克海上,目之所及,只有深沉的海面,別無它物。那三個賽博格所在的漁船早早被他們甩在了身後,趙艾可也不知去了哪裏,現在,天地間僅僅有這一片海,海上僅僅有這一艘破冰船。冷光燈照亮着甲板一隅,仿佛這就是世界的全貌:只有他,和威爾,還有無休無止的海浪。
“你有話要告訴我嗎?”楚恪忽然問道。
威爾一怔:“什麽?”
“沒什麽。”楚恪說,“回去了。”
海風吹得他骨頭裏都滲着寒意。楚恪撐着甲板站起身,感覺渾身關節吱呀作響。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抱着威爾的頭顱向艦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