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楚恪分了兩趟把威爾的頭顱和身軀分別帶回了破冰船的艦橋。他将頭顱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座椅上,機體身軀則随手丢在一邊——實際上,楚恪記得把那具SYM-1型賽博格機體的身軀帶回來完全是因為威爾做過一些改裝,或許威爾會想要回收那些改裝數據。
楚恪在破冰船上找了一圈趙艾可。他沒有發現她的蹤影,卻注意到一側吊艇架上的快艇消失了。如果他沒記錯,那是一艘有引擎的高速摩托快艇。趙艾可又一次從他們面前逃開了。不過這次,楚恪不打算再去找她。他有更緊急的事情要做。
急救、搬運和這段搜索花費了半個小時,現在,那艘失去動力的漁船已經被他們甩開近十海裏了。楚恪随手替他們報了個外海求救,備注了自己的探員號和對方的襲警行為。三戰後的海上行動近乎于零,海參崴的港口已經停用了很多年。這個求救信號被處理恐怕還得花上一兩周的時間。
越長越好,楚恪想。
破冰船還在正常工作。甲板防火做得很好,槍戰沒有引起火勢。楚恪檢查了一遍船體,回到艦橋,确認了破冰船的航線。他不知道趙艾可想去哪兒,他也不關心。他只想先回十五區給威爾換個賽博格機體。
但這件事容不下他的意見。
破冰船的控制權還在趙艾可手裏,她提前設置了一段航線,又輕易從他們手裏溜走了,那麽在到達趙艾可定下的目的地之前,楚恪無法改變航線。楚恪倒是可以呼叫求救,但問題與那艘漁船一樣,短期內指望不上,還不如等這一段航線結束後接管破冰船來得更快。
楚恪核對了破冰船的運行狀況,然後回到了威爾的頭顱面前。現在,他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等待。
威爾醒來是兩個小時之後的事。他甫一睜開眼,楚恪便注意到了。楚恪原本是等着威爾開口,片刻後才意識到他正坐在威爾側面,而現在的威爾根本沒法兒扭頭來看他。楚恪抓住威爾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拎到自己面前。
“你醒了?”楚恪問道。
SYM-1型賽博格那張羅馬雕塑般英雄主義的面孔上,一雙漆黑的玻璃眼珠與他對視。楚恪從中僅僅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了一刻。楚恪深吸一口氣:“說話,威爾。”
“……抱歉,”威爾說,“我只是……不太明白狀況。”
楚恪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
“……是您救了我嗎?”威爾問道,“我似乎不能動了。”
“我想也是,”楚恪說了個冷笑話,“我估計你的腦袋跟身體沒有藍牙。”
他想讓威爾往下看,但這件事并不如聽起來那麽容易。那具SYM-1型賽博格機體只剩下一個腦袋了。實際上,此刻楚恪正用左手捧着威爾的頭顱與他對視。他們額頭相抵,鼻尖相貼,像莎樂美對視銀盤上的王子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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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把威爾的腦袋換了個方向,讓他從被照亮的艦橋玻璃裏看見自己的形象。威爾明顯吃了一驚,短促地“啊”了一聲。過了片刻,他反應過來,視線左右轉了一圈:“我的身體,它還在嗎?”
楚恪給他的腦袋換了個方向,讓威爾看到跟積木似的堆在角落的賽博格機體。他等着威爾說點兒什麽身首分離的感想,但威爾說的是:“我上衣口袋裏有一把谷物棒,您要吃一點嗎?您看起來不太好。”
楚恪一怔,看向艦橋玻璃裏的自己。他之前沒有意識到,現在看起來,楚恪自己也頗為憔悴。短發全部被冷汗濕透,臉色慘白,嘴唇有皲裂的跡象。現在是淩晨兩點,對于一個斷了骨頭還有背部燒傷的病人而言,絕非熬夜的好時候。但楚恪別無選擇。
他嘆了口氣,把威爾的腦袋按回懷裏。
“不會比你更糟了。”楚恪說。
他起身去翻威爾的外套衣兜,認出來裏面是一把平常放在車裏的谷物棒。威爾嘗過的那種。楚恪把威爾的頭顱放在自己大腿上,撕開了谷物棒的包裝,在威爾面前晃了晃。
“你要嘗嘗嗎?”楚恪問道。
“似乎不行,”威爾語帶歉意,“我目前沒有知覺,大概只能用最低限度的功能。”
楚恪也注意到了。威爾一直面無表情,不是說他平常表情多麽豐富,但他在楚恪面前時常是笑着的。大概他現在只能聽、說、看。就連“說”,也僅僅是通過內置揚聲器發聲,還不能像正常狀态下那樣連接到臉上的仿生肌肉、做出口型。
楚恪再度低聲嘆了口氣。但威爾看過去的時候,他又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大口地咀嚼着谷物棒。這種谷物棒就是壓縮的谷物加上巧克力、糖漿以及維生素,不怎麽好吃,并且字面意義上的難以下咽。楚恪一般在車上備着咖啡送服,不過威爾的衣服沒大到能随身裝下罐裝咖啡的程度。
威爾左右打量一圈,建議道:“角落裏好像有個小冰箱,或許您可以過去看看?”
楚恪沿着威爾的視線望過去,點了點頭,正要起身走過去,忽然又折了回來。他将威爾的腦袋抱在懷裏,放置在了冰箱對面的小桌上。
“你痛覺過載了,”楚恪說,他背對着威爾,擰開一瓶水,“我把你的頭擰了下來。”
楚恪的用詞比平時粗魯一些。這種方式讓他覺得安全。
威爾說:“謝謝您。”
楚恪垂下眼,片刻後,回答道:“你不需要道謝。”
“您救了我。”
“不是為你。”楚恪說。
僅僅是為了他自己。他必須救下威爾,因為威爾是如此強烈地牽動他的情緒、他的心。
痛覺過載的處理方式相當嚴酷:扭斷機械連接,然後一根根剪斷信號線。楚恪對賽博格近乎一無所知,僅有的知識來自于那本薄薄的小冊子。急救時,他如履薄冰,每完成一個動作都害怕他即将殺死威爾。楚恪不願意再回想當時的心情。
“……對不起。”威爾說。
“沒什麽對不起的。”楚恪灌了一口水,長長舒了一口氣,回頭看向威爾,“你做得很好,解決了那些賽博格。比我厲害。”
“但我令您傷心。”威爾說,他與楚恪對視,鄭重道,“對不起。”
楚恪沉默下來。有時候他覺得威爾比他更了解他的心。或者至少,他比他更誠實。
“我接受你的道歉。”楚恪說。
破冰船上只有楚恪和威爾在,以現在的狀态來看他們不可能輪班,因此唯一合理的解決方案是一起睡在艦橋。楚恪費了一些工夫,從船員艙室搬上來了一張折疊床。他不太睡得着,但他必須休息。楚恪打開終端,設置好鬧鐘,開始合眼假寐。
四個小時後的淩晨五點,楚恪準點醒了過來。他起身看向威爾,後者已經睡去了。窗外夜色還很深,楚恪抱起威爾的頭顱。這一次,他的動作頗為輕柔。他撬開了威爾的後腦勺,檢查着他的大腦鏈接指示燈。
“您不必如此。”威爾輕聲說。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醒了。
“睡你的。”楚恪說。
威爾的語氣像是苦笑:“我恐怕很難在這種情況下進入睡眠。”
“馬上就好。”楚恪說。《賽博格基礎:原理與結構》裏的檢驗法則,重大維修後每隔四個小時檢查一次。
威爾輕輕嘆了口氣。
“可以把我帶去您的床邊嗎?”威爾問道。
“怎麽?夜裏會害怕?”楚恪一邊合上面板,一邊故作輕松地調侃道。
“我只是想待在您身邊。”威爾說。
楚恪的動作一頓。沉默片刻,他聽從了威爾的意見。楚恪抱起威爾的腦袋,放在折疊床的枕頭邊上。枕邊頭顱,這景象看起來有些瘆人,但楚恪奇異地發現他這次合眼假寐時,真正地睡着了。
早晨九點時,楚恪又撬了一次威爾的後腦勺面板。兩盞綠燈。
“不必如此緊張,”威爾說,“我感覺一切正常。”
“我倒覺得你現在問題很大。”楚恪說。他把威爾的後腦勺面板蓋回去,咕哝道:“你現在就像個智能娃娃似的。”
“那麽,我是個很好用的智能娃娃。”威爾輕快地回應。
威爾的表情模塊已經被限制使用了,但謝天謝地聲音情緒模拟模塊還在。楚恪笑了。他用拇指擦掉了威爾額頭上不知什麽時候濺到的一滴海水,手掌在他臉頰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才離開:“哪兒好用?你能給我點播唱片嗎?”
“如果您想聽的話。”威爾回答道。
“我不想。”楚恪說。他沉默了一會兒。
“回去就給你換個機體。”楚恪說,“想過換哪個嗎?”
“沒有。”威爾說,“您對賽博格機體有什麽偏好嗎?”
楚恪拍了拍威爾的臉頰:“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別總想着讨好別人。即便是——”楚恪頓了一下,莫名地有些窘迫,他咳了一聲,“即便有感情因素,也沒必要。你該多想想自己的事。”
威爾問道:“您認為我缺乏自我嗎?”
“沒那麽嚴重,只是一種印象。”楚恪說,他把威爾放下,彎腰與他對視,“你很少談你自己的喜好,理想,要做的事。威爾,你很聰明,像你這樣的人,即使是SYM-1型賽博格,也會有自己的想法。”
“我的确有。”威爾說。他注視着楚恪,明明已經失去了表情,楚恪仍從那視線裏看出了一些未盡之言。他笑了:“嘿,你要是又開始念那些‘我為你而活’的詩,我就把你關機了。”
威爾同樣輕笑起來:“并非如此。您不必憂慮,我有我的訴求,我的寄托,我的理想。”
“那很好。”楚恪說。
他等着威爾分享他的理想,結果威爾居然就這樣停在了那句話上,讓楚恪有種被吊起胃口的微惱。但他并非真的生氣。楚恪轉頭看向窗外。這艘船正沿着預定路線向東行駛。他倚在艦橋的操作臺上,看陽光在海面照出一片燦爛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