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趙艾可話未講完,破冰船忽然劇烈地震蕩起來。三個人都摔倒在地,椅子倒在了楚恪的背上,傷口被撞擊的尖銳疼痛讓楚恪短暫地失去了意識,威爾一把摟住他,用手臂護住他受傷的右肩。警報聲震耳欲聾,趙艾可匆匆查看了幾項數據,屏幕上顯示出了雷達圖像和甲板監控。
不知何時起,有一艘小型的單拖漁船跟在了浮冰船的身後,沿着它開辟的水道前進。剛才那陣震蕩就是漁船撞上船舷造成的。碰撞激起的水花遮擋了監控鏡頭的視野,但能夠看到有人在試圖從漁船登上甲板。
是那些安保公司的賽博格。
威爾立即意識到這一點。他向趙艾可問道:“這艘船能甩開他們嗎?”
“不行,”趙艾可一邊扶着操作臺站起來,一邊回答道,“破冰船機動性很差。”
“不能讓他們上船。”威爾說。他抱着昏迷中的楚恪站起來,小心将他安置在座椅上,回身向趙艾可問道,“船上有武器嗎?”
“有,你會用哪些?”趙艾可皺眉問道。
“全部。”威爾說。
趙艾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打開了艦橋後方的武器庫,威爾一眼看到了幾支輕機槍和手槍,還有一些彈夾。那原本是給破冰船的護衛隊準備的。威爾在心裏盤算着這具賽博格機體的操作精度,選了一挺輕機槍和兩個彈箱。
“你只是個派遣專員,這是違法的。”趙艾可說,她看了一眼楚恪,“你們可以留下。他是探員,或許這些賽博格不會動你們。”
“我不會把他的性命賭在‘或許’上。”威爾說。他轉身大步向船舷走去。從船上往船下火力壓制比面對面交鋒容易許多,早一分鐘到船舷便多一分優勢。
趙艾可抿緊嘴唇,跟着取了一把輕機槍。
現在是午夜,整片海域只有破冰船和單拖漁船兩處如豆的燈光。但這對賽博格的光感不構成障礙,威爾很快看清了情況。漁船逼得很近,已經有一根繩索抛上了甲板,鈎在破冰船船舷的圍欄上。
威爾別無選擇,立即沖過去把那根繩索甩了下去。他的動作很快,但還是把自己暴露在了對方的射程裏。一片彈雨掃射過來,子彈擊中了威爾右腿的膝關節,他單膝跌在地上,緊急切斷了右腿的知覺鏈接。威爾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吊艇架附近,他把機槍架在圍欄上,側身讓吊艇架上的快艇掩護住自己。趙艾可緊跟在他身後,同樣找了個掩護位置。
“這艘船上有探員,你們的行為是襲警!”她大喊道。
那三個賽博格聽若未聞,仍然在向破冰船開火。威爾心裏清楚,恐怕趙艾可的那篇《海參崴行動》已經徹底激怒了他們的雇主。他們不會留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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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架好機槍,開始反擊。
彈雨一瀉而下,場面頗為壯觀。但威爾清楚他根本無法探頭瞄準,跳彈漫天亂飛。那三個改裝過的賽博格不會輕易受傷,現在威爾只是單純憑着火力壓制把對方堵在漁船上,等到他換彈箱的時候局面就會被改寫。
威爾沒來得及看彈箱容量,根據重量估算大概是600發,這支輕機槍射速大概每分鐘120發。最多五分鐘他就得換彈箱了。威爾能夠精準計算換彈箱的動作,在操作層面将時間損失壓縮到最低,但他無法控制這具賽博格機體的操作精度以及這把陳年輕機槍的槍械冷卻的問題。
威爾用上半身的重量壓制住機槍連發的後坐力,急速地思考着。這挺機槍不是威爾身上的唯一武器,他口袋裏還有之前從趙艾可身上搜來的微型炸彈。那些炸彈,威爾當時确認過,可以遙控引爆同時也有即發雷管。按照‘醫生’終端爆炸時的威力估算,僅靠炸彈是炸不沉面前這艘漁船的。他必須看清下方漁船的情況,确定目标。
威爾深吸一口氣,向趙艾可低喊道:“掩護我!”
他從快艇的掩護下探出半身,瞄準了漁船的軸系與動力系統,扔出第一顆炸彈。爆炸的煙塵迅速遮擋了雙方視野,熱成像也被爆炸的熱量所遮蔽,但威爾的目标固定不動的系統,比對方優勢大些。
盡管如此,對方把火力全然集中在投擲物來源時,威爾也避無可避。還剩最後一枚炸彈沒扔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左肩中了一槍。運動系統是牽一發動全身的,這次威爾不能再簡單快捷地切斷肩膀的知覺。他盡他所能穩定住姿态,投擲出最後一枚炸彈,跌坐在甲板上。他的腦中一片眩暈,一時間完全無法動彈。
趙艾可同樣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掩護的吊艇架後,她朝威爾笑了笑:“原來你這麽擅長槍戰。這是派遣專員的訓練嗎?”
“不是。”威爾說。他看得出來趙艾可的視線頗有深意,正好,他也有許多話要問趙艾可:“我們找了你很久。”
“你先等等,”趙艾可皺眉打斷了威爾,“我感覺你的機體好像不太對勁。讓我看看。我跟着阿娜學過一些基礎的賽博格機體維修。”
他知道。威爾感覺自己無法控制四肢行為,這具賽博格機體已經快要壞掉了。他加快了語速:“不,你聽我說。”
楚恪醒來時,艦橋上除他以外空無一人。沉沉黑夜裏,破冰船上風平浪靜,絲毫看不出發生了什麽事,唯有甲板方向飄來硝煙的氣味。楚恪的後背仍然很疼,疼痛造成了一種暈眩感,他看了一眼終端。他昏迷了大概半個小時。
楚恪向船舷走去,剛出艦橋便看到了浮冰船後幾百米外的一點燈光。他辨認片刻,看出那是一艘漁船。它似乎失去了動力,随着水流緩慢地飄蕩着,楚恪沒有賽博格的光學視覺能力,但他能猜到漁船上是誰。他心中一緊,大步跑向船尾甲板。
甲板上的燈光照亮了破冰船與附近的海面。從船舷到船尾一段都是子彈燒灼的痕跡,可以想見發生了多麽激烈的戰鬥。沒有血,因為賽博格是不會流血的,他們連淚腺都沒有。這些功能有什麽必要呢?賽博格從不傷心,他們并沒有心髒。他們受傷,便替換零件;他們疼痛,便切斷感知。只要頭顱那層保護不被擊穿,人類裸露的大腦還在機械殼子裏工作,他們就是完好無損的。
楚恪希望威爾是完好無損的。
他在吊艇架下看見了威爾。那具SYM-1型賽博格機體躺在那裏,無知無覺,像某種未完工的蠟像,或者用壞了的傀儡。有那麽一瞬間,楚恪大腦一片空白,但他立刻反應過來,跪在甲板上托起了威爾的上半身。
楚恪在威爾肩膀上看到了槍傷,肩關節的液壓緩沖液從中流淌出來。威爾腿上也有同樣的傷口,但楚恪毫不關心,看都沒有去看一眼。他一心在打開威爾後腦處的面板。楚恪只有左手能自如地活動,這并不容易。
楚恪花了大概五分鐘才終于成功打開面板,這五分鐘漫長得好像一個世紀。看到那三盞閃爍的黃燈時,楚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威爾的大腦還活着。
楚恪慶幸自己讀了那本《賽博格基礎:原理與結構》。他緊急地回憶着書裏的內容:哪一盞是通用信號,哪一盞是西科系統的設計?哪一個顏色指證哪個生命體征,哪一種閃爍頻率又對應什麽等級的處理方式?
痛覺過載。楚恪終于從前幾天的記憶裏找回了這個詞,這就是威爾的問題。楚恪不再像二十歲出頭時那樣過目不忘、條理清晰,但至少他還記得這個問題如何處理。楚恪無心思考威爾究竟是為什麽會過載、痛覺過載的感受又是怎樣的。想那些徒勞無益,只會讓他手抖。楚恪必須做他該做的事。
他把威爾放平在甲板上,然後掏出了一直帶在身上的匕首。楚恪深吸一口氣,手穩穩舉起刀刃。
他是在斬首。
楚恪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但他注視着威爾的視線并不因此而動搖。刀刃沿着人工皮膚切開威爾的脖頸,緩沖液從縫隙噴出,其下沒有血肉,而是大量的精密零器件。楚恪扔下匕首,伸手沿着切口摸索着,在後頸處摸到了一處凹陷。沿着那處凹陷,他用右手輔助,左手用力,折斷了威爾的脖頸。連接件在暴力下分崩離析,暴露出核心的一排信號線,像人類的氣管。
楚恪重新撿起匕首。剛才折斷威爾脖頸後,他的手便開始發抖了,或許是用力的後遺症。現在他手掌心全是冷汗,整只手直到小臂都被緩沖液所浸沒,連撿起匕首的動作也數次滑脫。一部分的他在吶喊:你殺了他!另一部分的他說:你在救他!楚恪無法确定哪句話是真的。他感覺冷汗像淚水一樣沿着面頰滑落衣領上,又滴落在威爾無知無覺的頭顱上。
一、二、三。
首先切斷第三根。
四、五、六。
第六根,然後第五根。
七、八、九。
同時切斷第七根和第九根。
現在打開威爾的後腦,看看他的大腦信號:第三盞燈熄滅了——熄滅了?應該熄滅嗎?一陣陣恐慌蹿過楚恪的背脊。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如果楚恪是賽博格,此刻他可以開啓輔助功能,或者幹脆關掉情緒渲染,但他不是。他得将威爾的性命扛在自己肩上。
——他扛得住。
十、十一、十二。
切斷第十一根。然後再檢查一遍信號。
楚恪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第一盞LED小燈。他從未在威爾清醒時如此凝視過他。那時他恐懼,現在他更加恐懼,但某種迫切壓過了恐懼也壓過了疼痛。楚恪注視着,閃爍——閃爍——閃爍——
綠。
匕首從楚恪的手裏跌落,他如夢初醒,在它沿着甲板滑進大海之前撿了起來。這是楚恪身上唯一的切割工具了,他不願意把威爾留在這裏回艦橋去找工具箱,也不想用牙咬斷剩下的那些信號線——雖然原則上他上牙齒也不影響什麽,這些信號線并不與大腦所處的環境接觸,不必消毒也不必注意切口整齊。
楚恪把剩下所有的線一起切斷。在最後一根線脫離鏈接時,他看見威爾後腦面板上第二盞小燈停歇了片刻,随後閃爍的黃色變為了閃爍的——綠色。
忽然之間,那些被腎上腺素強行壓下去的疼痛卷土重來,重重沖擊着楚恪的神經。他感覺拗斷威爾脖頸的右臂疼痛不堪,那塊支撐體的異物感如此嚴重,仿佛在啃噬他的血肉。痛感讓楚恪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背,雙手卻将威爾的頭顱牢牢抱在了懷裏。
三盞小燈,第一盞代表大腦的健康狀态,第二盞代表意識的清醒程度,第三盞代表跟賽博格機體的交流進程成功與否。現在,他切除了威爾的身軀,那些仿生材料的痛覺神經傳導不會再悶頭給威爾的腦子灌輸痛苦,痛覺過載已被解除,大腦狀況恢複良好,只等威爾清醒過來。
楚恪确定威爾能清醒過來。他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