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艦橋裏的确有人。威爾推門而入時,她正背對着他,注視着面前的海圖。從檔案和監控裏可以看到趙艾可去年移植的賽博格機體是定制的,與她自然人時期的外形一模一樣:蓬松微卷的黑色長發,高挑的身材。而站在艦橋的那個賽博格機體,外形是個矮個子的小女孩。
是‘醫生’,或者說,是趙艾可的新機體。
在那定制的賽博格機體面前,是環境投影中的一張巨大的海圖。他們所乘坐的破冰船已經駛出了金角灣,正途徑烏蘇裏灣向日本海駛去。
“你要去哪兒?”楚恪開口道。
趙艾可聞聲回頭。
威爾已經做好了動手的準備。他們手中能稱得上武器的只有楚恪左手的一支手槍,此刻正毫不動搖地指着趙艾可的腦袋。但他們無法預測趙艾可給自己做了什麽改裝。楚恪此時行動不便,威爾要搶占先機貼近趙艾可,廢掉任何她使用大火力武器的可能。他緊緊盯着趙艾可的行動。
出乎意料地,趙艾可注視着楚恪,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了右手。
“你好,楚恪探員。”趙艾可說,“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她的聲音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真誠與熱切,是人們在社交場合會喜歡聽到的那樣,金牌記者就該有這樣得體的交際能力。然而楚恪絲毫不為所動:“你如果有任何感謝的心,當時就不該引爆那塊終端。”
“我很抱歉,”趙艾可毫不掩飾地承認了,“爆炸和正面交鋒會讓視頻更有沖擊力,我當時沒有想到會造成這麽嚴重的傷害。”
“是嗎?”楚恪說。
“我的确非常抱歉。”趙艾可邊說邊主動迎上楚恪的槍,舉起了雙手。
“我對二位沒有惡意。”趙艾可說。她的右手從手腕處自然地折斷了,手掌垂落下來,斷口處出現了幾個密封瓶口。
“一些針對自然人的催淚噴霧。除此之外,我的腹部、膝蓋和小腿還有一些針對賽博格的設計,都是逃命用的。我在打架上沒什麽天分。”她解釋道。
楚恪示意威爾對趙艾可搜身。威爾确認了一遍趙艾可的說法,拿走了她放在機體腹部和小腿裏的幾個微型炸彈,然後向楚恪點了點頭。楚恪垂下了槍口。
“你做了不該做的事。”楚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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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做了我該做的事。”趙艾可溫和地反駁道。
楚恪沒有說話。這就是趙艾可高明的地方。她沒有做任何能入罪的事:《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是一篇正常的新聞報道,那個視頻也是完全真實的,只有《海參崴行動》一文模棱兩可。但即使西科系統要追究她損害商譽,那也是西科系統的事,是自訴罪,與楚恪無關。
的确,趙艾可對楚恪撒了謊,她作為“醫生”的謊言可以成立妨礙調查的罪名,但進入診所前楚恪和威爾關掉了所有錄音錄像設備,沒能留下證據。而診所前發生的那場爆炸,引爆物所在的終端也已經毫無痕跡。
眼下,楚恪能拿來指控趙艾可的只有非法改造。他倒是可以以此把趙艾可強行帶回去,但這有些違背他的良心——如果趙艾可是非法改裝,那安東、威爾、乃至海參崴數百個受益于阿娜塔西亞的賽博格,他們算什麽呢?
很明顯,趙艾可也清楚這一點。她現在是失蹤者,不是犯罪嫌疑人。他們甚至不可以給她上手铐。
挫敗,楚恪想,這就是他的感受。他并未感受到憤怒,更多的是一種挫敗。
或許趙艾可調查西科系統時,也同樣感受過這種挫敗。
“這就是你的目的嗎?”楚恪問道,“重創西科系統、為阿娜塔西亞複仇?”
“複仇……”趙艾可重複了一遍,笑了起來,“或許吧。我只是覺得,他們做下的事情,應當自己承擔責任。”
“阿娜塔西亞的死是意外,”楚恪說,“你也看到了那份醫療事故調查報告。”
“我看到了,”趙艾可說,“但記者的優秀品質之一是永遠不要相信一面之詞。”
“那你相信的是什麽?”楚恪問道。
“我相信,”趙艾可說,“人們應該了解真相。”
“什麽真相?”楚恪語帶嘲諷,“你計算機裏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文件?”
“那些文件的确不存在,但事件是真的。”趙艾可說。
“文件是假的,線人是假的,報道也是假的,而你說事件是真的?”楚恪挑起眉毛。
趙艾可搖了搖頭:“線人也是真的。‘醫生’的經歷是真實的,阿娜的确在西科系統就職過,從十一年前回到地面,直到她辭職。”
“她的檔案裏沒有這件事。”楚恪說。
“因為阿娜是西科系統保密項目的成員。”趙艾可說,“她就任的是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的SYM-1型賽博格開發項目。”
楚恪不太信:“SYM-1型賽博格有什麽可保密的?”
“但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不僅僅是關于緊急情況下的賽博格移植手術,合同裏也不僅僅有最低标準賽博格機體和價格。”趙艾可平靜地回答。
“什麽意思?”楚恪皺眉道。
“你真的想知道嗎?”趙艾可掃了他與威爾一眼,反問道。
楚恪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背開始隐隐作痛,楚恪就近找了把椅子落座。他能感覺到威爾正看着他。
楚恪知道聽趙艾可說這些事沒什麽好處,或許壞處還更多一些。正如警司所說,他們這案子是“趙艾可失蹤案”,沒必要牽涉什麽商業機密。現在,正确的做法是讓趙艾可寫個自願離開的聲明,然後他們調頭去海參崴,楚恪帶着威爾回十五區,趙艾可愛去哪兒去哪兒。他們分道揚镳,順利結案。
但楚恪畢竟是付出了十幾天的時間,還受了一身的傷。俗話說得好,來都來了。
他看了一眼威爾,轉頭迎向趙艾可的視線,嘆了口氣:“你說吧。”
“你知道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的設立初衷嗎?”趙艾可問道。
楚恪微一颔首。
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是地面亞盟政府的一項知名政績。這件事發生在地面政府執政的第四年,被認為是極具魄力和膽氣的行動。一舉多得:解決了緊急醫療情況的金錢與道德困境,推廣了賽博格機體的應用,作為配套措施的勞動調遣局服役期增加了社會勞動力,賽博格回歸社會後相較普通人降低了生活成本,因而部分解決了最低生活水平的問題。除開那些自然人沙文主義者,這項法案從道德和技術上都沒什麽争議,絕大部分意見都是傾向其通過的。
“緊急醫療情況——賽博格移植手術——勞動調遣局——SYM-1型賽博格回歸社會,這個鏈條,聽上去很好。實際上,你們應當很清楚它有沒有實現。”趙艾可說。
她說話時,依次看向威爾和楚恪。他們倆一個是SYM-1型賽博格,一個是經常與SYM-1型賽博格打交道的探員,都有最切身的體會。依楚恪跟派遣專員的合作來看,勞動調遣局的大部分工作都用不着人來做,只需要一段算法,或者一臺機器。這些工作當然對他們回歸社會也沒什麽益處,低端勞動力本身就是競争無比激烈的,更何況他們是一群只有最低功能的賽博格。
“理想和現實總會有差距。”楚恪說。
趙艾可笑了:“你認為政府的政策設計如此無能?有時候或許是,但這次不是。這個鏈條沒有為目的服務,是因為它本身就不是為‘賽博格回歸社會’的目的而設計的。你猜,這個鏈條是為何而生的?這些步驟,哪一個是目的?”
楚恪聽到這裏,便不太感興趣了:“你想說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是為了西科系統的SYM-1型賽博格銷售而設立的?”資本綁架政府,産品捆綁政策,這是一種頗有市場的陰謀論,但楚恪很難相信它是真的。賄賂和內部交易根本用不着做到這個份上。
“不是,”趙艾可說,“SYM-1型賽博格機體對政府的銷售價格非常低,幾乎沒有利潤空間。至于推廣賽博格機體的作用,這是确實存在的。所有賽博格公司都從中獲益。西科系統的确獲得了更多的市場份額和一部分政府背書的信譽保障,但同時也承擔了SYM-1型機體的這條規模宏大又注定沒有利潤的生産線。單純從利益角度,西科系統實際上更希望SYM-1型賽博格能退出市場。”
“那你認為西科系統的目的是什麽?”楚恪問道。
“不是西科系統的目的,”趙艾可糾正道,“西科系統是被動的一方,他們僅僅在等合同期結束。你猜合同期有多長?”
楚恪聳了聳肩。
“五十年。”威爾回答道。
趙艾可向威爾點頭:“的确。”
楚恪有些懷疑:“政府采購合同最長期限應該是五年。或者七年。不可能是五十年。”
“這是份未經公示的特殊合同。”趙艾可說,“回歸地面的第四年,大部分人不會去注意一個不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法案,而切實受到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影響的人未必能去注意到這些細節。他們沒有看到這個法案的真正目的,沒有看到它背後的布局。”
“布局?”威爾問道。
趙艾可點了點頭:“你們應該記得《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裏寫到的數據上傳。那不是全貌,還有後續。被上傳的內容不是個人信息,而是實驗結果。”
“你是說,西科系統在利用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的采購合同做實驗?”楚恪重複道。他不太相信。西科系統一直在雇傭完成服役的SYM-1型賽博格作為職業被試,犯不着做這種事。
“他們能雇傭多少人?50人被試0例陽性和10000人被試0例陽性的置信度是一樣的嗎?”趙艾可說,“賽博格機體關乎移植者後半生的生活質量,實驗樣本不夠大,結論什麽都說明不了。”
“……僅僅是為了研發實驗?”威爾低聲道,他沉默半晌,擡起頭來,“不太對,西科系統沒有理由僅僅為此就甘願冒犯罪的風險。”
“‘犯罪的風險’?”趙艾可一挑眉:“一個雙邊合同,為什麽人們總是只看到乙方呢?”
威爾一怔,楚恪皺眉道:“這是一項很嚴重的指控。”
“是嗎?從哪個角度看?道德、倫理,還是程序正義?”趙艾可說,“這只是一個雙盲實驗。你認為通過傷害少數人的行為使大多數人獲益是正确的嗎?”
“取決于傷害、獲益、少數和多數的定義。”威爾說,他搖了搖頭,“你不能這麽寬泛地提問。危地馬拉梅毒試驗和流感疫苗三期實驗都符合你的問題,但根本不是同一個級別的事件。”
趙艾可說:“那界限應該在哪裏呢?什麽程度的傷害是可以接受的?多大比例的少數,或者說多少概率的傷害,能夠被合理化?”
她注視着威爾:“你是SYM-1型賽博格,你應該知道。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的手術只是救命手段,只在你們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使用。手術是別無選擇的選擇。既然如此,手術中降低的成功率是不是更小的傷害?是否應該被用于交換更大的利益?”
趙艾可對威爾的針對讓楚恪有些不舒服。
“收起你的話術。”楚恪打斷道,“這些問題你該去問倫理審查委員會。”
“倫理審查委員會?”趙艾可重複道,她搖了搖頭,将視線轉移到楚恪身上,“你知道現在的倫理審查是如何運作的嗎?在十一年前,人們剛開始回到地面時的一系列緊急法案裏,有一條取消了赫爾辛基宣言在醫學倫理方面的道德原則地位。倫理審查不再要求被試擁有知情權。”
楚恪愕然。
趙艾可看見他神情,微微一笑:“我想你們或許沒有關心過。的确,剛回到地面那段時間一片混亂,沒有人能關注到全部發生的事。這是***息,你們自行驗證。另外還有一點,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的移植手術的倫理審查委員會,成員身份都比較有趣,無一例外是與賽博格機體産業相關的。”
“這種成員名單,怎麽可能通過?”威爾說。
“不要忘記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是誰提出的,從緊急醫療情況到賽博格回歸社會這個看似完備的鏈條是誰架構的。”趙艾可說,“重複一遍:雙邊合同,不要忽略合同的甲方。”
“實驗內容是什麽?”楚恪問道。
“有很多項目在同時進行,”趙艾可說,“阿娜當時所在的實驗組,課題是多巴胺、內啡肽、內源性**素等多種神經遞質的分泌與接收。”
楚恪眉頭一跳。
“你聽說過?”趙艾可問道。
“內啡肽,”楚恪說,“別名腦內**。”
“的确。”趙艾可說,“你知道**跟它的差別在哪裏嗎?傳統毒品通過注射或吸食進入體內後,需要越過血腦屏障刺激對應受體,但賽博格的神經遞質類毒品不必。它們直接作用在中樞神經。簡單、快捷、高效。”
楚恪沉默地看着她。
“阿娜組裏研究的是如何保留內源性物質的效用而去除其成瘾性。”趙艾可說,“沒有成瘾性的‘聰明藥’,是不是非常有益于人類文明進程?”
“……那些被試。”威爾低聲道。
“那些被試什麽也不知道,”趙艾可說,“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怎麽就突如其來一團糟,擡高的多巴胺阈值讓他們覺得生活無望。”
趙艾可安靜了片刻,又說:“你也許見過。這項實驗在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裏的覆蓋率是0.2%。”
算算概率。楚恪對自己說。十五區的勞動調遣局的人數,這項實驗的覆蓋率,算算概率。他想起了海參崴街上的油彩賽博格與黃馬甲的廢墟清理員。他們選擇時沒有任何猶豫,仿佛那就是唯一的可能。賽博格回歸社會,楚恪想,毒蟲要如何回歸社會?
“所有實驗的覆蓋率加起來是多少?”威爾問道。
“我不知道。但考慮到對照組的存在,肯定不是100%。”趙艾可說,她注視着威爾,“你看起來像是個幸運兒。”
“……或許。”威爾低聲說。
楚恪看了他一眼。威爾不是毒蟲,安東也不是。至少不是這個內啡肽的實驗。或許安東在別的實驗組裏,他自己也不知情。他以為SYM-1型賽博格是西科系統大發慈悲為消費不起賽博格機體的人群設計的,接口豐富,适配性強。那是真的,但他們不是消費者,他們是試驗品,他們出賣自己的大腦作為一種器材,一種實驗用品。
“這是……地面亞盟政府默許的?”威爾問道。
“與其說是默許,不如說這正是他們所提出來的構想。”趙艾可說,“賽博格對世界的影響絕不止于現狀,它不僅僅是一種醫學儀器。這是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它能重新定義一切。想想亞美印加是怎麽做大的?他們抓住了虛拟全息的潮流。大政府就像企業,它也會想抓住時代的潮流。”
潮流,楚恪想。潮流是一個抽象的詞。為了一個抽象的詞而作惡,似乎就顯得高尚一些。人們厭倦了躲避在地下的生活方式,他們需要新的刺激,新的秩序,新的利益分配。太空的前景被裂變的能量利用率和引擎效率封死,虛拟現實的潮流被亞美印加牢牢握在手裏,亞盟總要創建一些屬于亞盟的前途。賽博格就是被選定的前途,它将成為潮流。
而這些作為SYM-1型賽博格的個人,他們只是幹涸河道底部的一枚枚碎石。
“這跟阿娜塔西亞有什麽關系?”楚恪問道,他把話題拉回具體的事物來,試圖驅散威爾的迷茫,“你說的這個實驗似乎不會直接致死。”
“這組神經遞質的實驗不會,”趙艾可沉默了片刻,繼續道,“有一個特定的實驗,會确切地造成手術失敗。”
“特定的實驗?”威爾問道。
“我不清楚具體的實驗內容是什麽,只知道它直接影響賽博格移植手術的時間。”趙艾可看向威爾,不答反問道:“你的賽博格移植手術,花了多長時間?”
威爾微一搖頭:“我不知道。”
“我的移植手術耗時7個小時,”趙艾可說,“西科系統公開的技術文檔裏,标準手術時間是5-8小時。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不要求對賽博格給出移植手術報告,我走訪的SYM-1型賽博格只能給出大概的時間。所有人的手術都是當天完成的。”
楚恪記得,阿娜塔西亞的手術時間是32小時。
“我查看了十五區和海參崴所有在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進行的移植手術醫療事故調查報告,”趙艾可說,“還處于臨時卷宗階段的一共三十四起,只要出示證明就可以調閱,我把它們都看了一遍。有三十一起的手術時間超過24小時。”
“……為什麽?”威爾問道。
“我不知道,”趙艾可說,她低低地嘆了口氣,“也許是手術時間太長,大腦供氧跟不上;也許是神經元刺激過多,造成腦死亡……你想知道細節嗎?去問西科系統,去問問當時的研發負責人阿尼爾·瓦薩尼。他有全部的數據。”
楚恪沉默了片刻:“你為什麽不把這些寫出來?”
“我想過的。”趙艾可說,“我寫完《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就在策劃怎樣能成功地将這些傳播到最廣。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半途而廢。從《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開始,我就在準備這件事。《海參崴行動》也是計劃的一環。”
海參崴行動,楚恪想起趙艾可是這樣稱呼它。他忽然從中察覺到一種矛盾:“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出海?”
“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