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利用了我們。”威爾說。
不需太多溝通,楚恪剛剛講出自己的推論,威爾便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有他們倆能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們是趙艾可劇本上必不可少的一環,他們經歷了真實的一切,也貫穿了設計的始終。他們的盛裝出演讓趙艾可在這場輿論戰中立于不敗之地,他們用自己的信譽給趙艾可的劇本寫下了背書。
楚恪注視着威爾的面容,記起他曾真誠地與趙艾可和阿娜塔西亞共情過。楚恪想去拍拍威爾的肩膀,但右臂肱骨的鋼筋限制了他的行動。他只是說:“不要為你認真的工作感到不值。你所做的永遠比阿爾方斯更好。”
“……我沒有覺得不值,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威爾說。他擡起頭,迎上楚恪的視線,目光中有一種哀傷。他低聲道:“但我仍然生氣,因為她不該害您受傷。”
楚恪倒是沒那麽在乎:“我估計這件事并不在她的劇本上。”
“她在引爆那個終端時應該有所預見。”威爾說。
“這麽說就不公平了。”楚恪挑眉道,“誰也不是全知全能。”
“的确如此,但我偏心您。”威爾說。
楚恪啞然。他看着威爾,想着他居然一本正經地說了這種話,一時間有點兒想笑,又有種難以言說的熨帖。他想要說點兒什麽,但一通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楚恪望向自己的終端,發現是警署來電。
不用猜都知道是要批評他在趙艾可的《海參崴行動》中那兩場戲劇性的出鏡。
楚恪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你引起轟動了。”警司說。她是楚恪的直屬上司,平時對楚恪的低效率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這一次楚恪捅的簍子不是罰酒三杯能解決的。她冷眼盯着楚恪:“我派你去查失蹤案,沒讓你參演商戰劇。”
楚恪苦笑起來:“我也不想的。”
“很好,”警司說,“我也不想給你擦屁股。趕緊滾回十五區自己擦。”
“我們已經快要找到失蹤者了。”楚恪試圖說服她,“等我把趙艾可帶回去,一切就容易解釋了。”
“回、來。”警司一字一頓。
Advertisement
楚恪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他就知道。
“……我受傷了。”楚恪說,他撒了個小謊,向屏幕展示着自己的繃帶,“抱歉,我暫時動不了。不能立即啓程。”
警司打量着他的傷口,挑起一邊的眉毛:“我派阿爾方斯去接你。他明早到。記者發布會在明天下午。在那之前,你把嘴巴閉緊了,不準接任何人的電話,也不準離開醫院。發言方案今天下午會發到你那裏。全文背誦,一個字也不要錯。”
“我會的。”楚恪承諾道。
楚恪挂斷電話,感覺精疲力竭。他仰躺在枕頭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警署的電話把他拉回現實,回到十五區楚恪的日子肯定會更難過。他希望自己至少不要被免職。
“您要回十五區嗎?”威爾問道。
楚恪随口道:“或許吧,看情況。”
威爾低聲道:“我希望您那樣做。”
楚恪挑起眉:“為什麽?”
“因為這件事很危險。”威爾說。
楚恪調侃道:“就為這個?那我應該立即辭職。”
威爾卻沒有笑。他注視着楚恪,沉聲道:“不,您不該。這件事是我的錯。”
楚恪覺得有點兒好笑:“想多了吧,這怎麽能是你的錯?指揮官是我。我沒有正确衡量形勢,導致自己受了傷。你只是個助理。”
“即便如此。”威爾說。
一陣沉默。
楚恪能感受到威爾的自責。難怪這家夥從他醒來起情緒就不太正常。楚恪本來沒必要在乎這些,但他還是想說些什麽。或許是卧床養病的時間太無聊,或許是威爾那不複樂觀的樣子讓他不習慣。
“嘿,手給我。”楚恪說。
威爾一怔。
“手。”楚恪不耐煩地重複道。
威爾遲疑地把手伸過去。楚恪的右肩動不了,他換了個姿勢,用左手握住了威爾的手,趁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使了個巧勁兒,把威爾的手腕給扳倒了。
楚恪笑了:“看。”
威爾卻沒有說話,他注視着與楚恪相握的手。SYM-1型賽博格的膚色比楚恪冷一些,交握的兩只手像是來自人類與古羅馬時期的石頭雕像。
“您是如此美麗。”威爾低聲道。
楚恪假裝自己沒聽見這句話。他閉上眼,想着接下來的行動。醫生的下落,趙艾可的去向,西科系統、金湯安保公司、還有警署……精神上的疲倦和身體上的發熱讓楚恪難以清醒的思考,他又一次沉沉睡去。
楚恪醒來時,威爾正在閱讀某些材料。他似乎一直分心傾聽着楚恪的動靜,很快擡眼望了過來:“您醒了?”
楚恪悶悶地應了一聲,翻了個身。睡得太久讓他頭疼。威爾側頭去看楚恪的生理讀數。楚恪也跟着望過去。屏幕顯示他的體溫已經恢複正常了。
“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楚恪問。
“最好再歇一夜,”威爾回答道,“已經宵禁了。”
楚恪驚訝地看了眼終端:“我睡了這麽久?”
“您的身體在自我修複。”威爾溫柔地回答。
“……好吧。”楚恪低聲嘀咕道。
“您沒有錯過什麽。”威爾向他保證道,“只是幾個電話。”
“誰的?”楚恪問道。
“一通是樸成一,他又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我讓他安心等結果。一些記者,他們希望采訪您,我都回絕了。”威爾看了一眼楚恪,後者向他贊同地點點頭,于是他繼續說了下去,“還有阿尼爾·瓦薩尼的律師。他希望跟您‘商量一下對策’。”
“‘對策’。”楚恪重複道。他猜得到是什麽對策。阿尼爾一邊聯系警署一邊聯系楚恪,目的當然是讓楚恪收回言論。沒門兒。趙艾可是騙了他們,但那不意味着西科系統就清白無瑕了。楚恪肩膀上的傷是誰幹的?他記仇得很。
西科系統不是唯一聯系楚恪的賽博格公司。幾家西科系統的競争對手也都派了公關給楚恪打電話。不知道這群人是怎麽拿到他號碼的。楚恪看得頭疼,幹脆丢在一邊不看了。他問威爾:“那三個賽博格呢?醫生找到了嗎?”
“那三個賽博格還沒有被發現。至于醫生,”威爾猶豫了一下,“我對她做了進一步調查。她的身份似乎有一些問題。”
楚恪一怔:“身份?”
“您記得R打電話來的時候嗎?”威爾說,“那時我說我們聯絡了醫生,他的反應很奇怪,像是覺得這根本不可能。”
楚恪想起來了。的确如此,R的原話是“說什麽胡話”。他聽到時就覺得奇怪,只是因為急于去追查跟蹤者,沒有來得及追究。
威爾繼續道:“上午我向安東先生确認了一遍,他說那間店鋪原本的主人是個女性的廢墟流浪者,一個自然人。”
“是阿娜塔西亞。”楚恪立即反應過來。
威爾點了點頭:“之後我打給了R,費了一些工夫,讓他們開口确認了這一點。”
“但阿娜塔西亞已經死了。”楚恪眉頭緊皺,“她死于賽博格移植手術,自然人的生物信息是不可能造假的——所以我們遇見的那個‘醫生’是假的。難怪她不肯留下終端號碼。那麽她到底是誰?一個非常了解阿娜塔西亞,并且有理由隐藏身份的人……”
一個能改變形貌的賽博格。
“……操。”楚恪低罵了一句。他氣得腦仁兒疼。
不愧是金牌記者,趙艾可居然換了個外貌,大搖大擺出現在了正在尋找她的探員面前。很明顯,趙艾可壓根兒不信任探員,不僅不肯向楚恪告知真相,反而用他做了個局。
他閉上眼,感覺一只手輕柔地按在了他的額頭。那只手有些涼,楚恪也随之冷靜了幾分。
“我沒發燒,我只是犯蠢而已。”楚恪喃喃道,“我辦了一萬個賽博格身份欺詐的案子,卻壓根兒沒想到會騙到我自己身上來。當局者迷。”
“您做了您應該做的。”威爾說。
這話讓楚恪苦笑起來:“不要拿我的話來說教我。”
“您現在打算怎麽辦?”威爾問道。
“打道回府。”楚恪嘆氣道,“我們要查的是趙艾可失蹤案,她自己跳出來告訴我們她沒失蹤,我們還有什麽可做的?接下來是她和西科系統的戰争,跟咱們沒關系了。”
威爾有些意外:“您真的這樣想嗎?”
“怎麽?不是你勸我打道回府嗎?”楚恪調侃道。
威爾沉默下來。片刻後,他擡起頭,望向楚恪的眼睛:“我很矛盾。我情願您回十五區。但我知道您不願意這樣做。”
威爾說對了。楚恪有時候會為威爾對自己的了解驚訝。明明他們才認識了十天。
“至少要拿到趙艾可的銷案申請吧。”楚恪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應道。
他說得輕巧,卻并不覺得這是件容易的事。趙艾可肯定不會繼續留在那個‘診所’,甚至她可能又換了個賽博格機體。她已經狠心摘掉了自己的終端,丢棄了自己的社會身份。為了複仇,趙艾可放棄了一切,把自己徹底隐身。楚恪根本找不到切入點。更何況他還有時限。阿爾方斯明早就要到海參崴了,楚恪得在那之前找到趙艾可。
他們已經找了十天仍然失之交臂,現在卻只剩下不到二十個小時。
“我有時候覺得坐以待斃更容易。”楚恪咕哝道,他看向威爾,“不然你勸勸我,勸我放棄。或許我會答應。”
“您不會。我也不會勸您。”威爾說。他注視着楚恪,忽然微笑起來。
楚恪沖他挑了挑眉:“怎麽?”
“您是在撒嬌嗎?”威爾問道。
楚恪瞪他:“給你一個收回前言的機會。”
“那我收回。”威爾說。
但他仍在微笑。
楚恪不喜歡超出他掌控的聰明人,威爾很明顯就是那個聰明過頭的家夥。他懊惱地翻了個身,面朝天花板躺下,将注意力轉到趙艾可的案子上。
要是能放棄,他早就放棄了,但楚恪做不到。哪怕面前是一條死路,他也非得要浪費精力與時間,走到路盡頭,走到那面牆前,親自去撞一撞,才算甘心。楚恪的平均結案時間就是這麽拖長的。他情願為了尋找流浪者的線索而去廢墟翻地磚。
流浪者。
楚恪想到這裏,思維忽然一頓。他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很重要的線索,卻不清楚為什麽會這樣。趙艾可的确跟流浪者關系親近,然而現下情況如此,她即便藏身在廢墟,也不會是混跡在流浪者們之間。
楚恪回憶着之前在廢墟的那一趟走訪。他本人只出席了對話的一半。在他找到火車站的入口前,是威爾與流浪者們交流的。他給楚恪概括信息時,曾說過一句話。
“趙艾可撒謊了。”楚恪突然道。
威爾以為他在說《海參崴行動》的事,他沒明白楚恪為什麽忽然提這個,但還是點頭道:“她的确是撒謊了。”
“我不是說那些,”楚恪揮了揮還能動的左手,他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你記得那群流浪者對你說過什麽嗎?趙艾可和阿娜塔西亞,她們經常‘一同出海’。而趙艾可以醫生的身份出現時,對我們說‘她們沒有什麽特別的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她沒有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撒謊,除非這與她的行蹤有關。”
楚恪深吸一口氣,終于感覺事情回到了掌握中。他側頭看向威爾:“去找安東要監控錄像。不需要全部的,只要海參崴港口那個路口的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