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次日清晨,楚恪被一陣電話鈴聲所喚醒。他睜開眼,見到威爾在查看來電者的信息。
“是樸成一。”威爾說,“您想聽嗎?”
楚恪點了點頭。他還不是完全清醒,只是因為睡了一覺,精神多少恢複了一些。他睡的時候是俯卧,現在卻變成了側卧,而且被壓在身下的左臂沒有想象中的麻痹與疼痛,威爾肯定半夜替他翻過身。他想對威爾說點兒什麽,但樸成一的電話已經接通了。
“那是真的嗎?”不等楚恪招呼,樸成一便開口問道。他仍然是一身套裝,但略顯淩亂的發型可以看出他并不如平時那麽沉着自如,他的聲音裏也有激動造成的顫音:“艾可網站上那篇文章——她還活着,對嗎?”
“什麽文章?”楚恪皺眉問道。
樸成一稍稍冷靜了一些,他的視線從威爾轉向病床上的楚恪。楚恪可以設置一個虛拟環境,虛拟形象,讓自己看起來沒這麽半死不活的,但他其實沒那麽在乎形象。楚恪側躺在病床上,催促地盯着樸成一。
“哦,抱歉……楚恪探員,”樸成一懊惱道,“我該想到的,你們剛剛打了一場,肯定很累。”
楚恪敏銳地問道:“什麽打了一場?你為什麽會知道?”
“因為——”樸成一看了一眼同樣皺着眉的威爾,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楚恪,“啊,你們還不知道。那我想你們也許該去看看艾可的網站。我——總之,非常感謝你們為艾可所做的一切。我稍後再打過來。”
楚恪挂斷電話後便調出了趙艾可的網站。他已經有一周沒有關注過這個網站了,此刻再看,一切如舊,唯有昨天半夜網站更新了一篇報道,标題是《海參崴行動》。從昨夜到現在,不到十個小時,閱讀量已經接近了一個月前的《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
威爾與楚恪對視一眼,低聲道:“我去查趙艾可網站後臺的登錄記錄。”
楚恪微一颔首,浏覽起那篇《海參崴行動》。
文章出人意料地是趙艾可的第一人稱。編者按部分,趙艾可聲稱這是一篇自動發表的文章,将在她本人失聯兩周後自動發布。文章講述了《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一文的資料收集過程,內容與楚恪他們所知的差不多,只是隐去了前西科公司工程師的線人姓名。趙艾可重點描寫了文章發布後她被西科系統跟蹤的事,以及趙艾可準備去到海參崴完成第二篇報道的計劃。
文章最後,趙艾可寫道:“……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但我會盡我全力揭發真相。”
楚恪的視線在這句話上停頓了片刻,然後移到了頁面末端的視頻浮窗上。
“文章是定時發布的,但視頻是有人在昨天淩晨登錄上傳的。登陸使用了代理,反向解析後只能确認地點是海參崴。”威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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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點了點頭,開始播放視頻。他還記得樸成一說了什麽,心中猜測這段視頻的內容是威爾和他與那三個賽博格的戰鬥。但實際上視頻有兩段,第一段是他們在診所與醫生的對話。視頻中,楚恪親口說出了對西科系統的懷疑。
楚恪按下暫停鍵,與虛拟屏幕上的自己對視。這段錄像從機位來看是醫生的賽博格機體錄像,從楚恪問起西科系統的話題開始,到他轉開話題問趙艾可去向為止,之間沒有剪輯。
第二段視頻在他預料之中。醫生診所裏的爆炸、硝煙、戰鬥與流血,在楚恪眼裏僅僅是昨日重現,他大致看了一遍,确定視頻沒有被剪輯過。從視角來看,錄像應該是來自醫生店面裏的監控攝像頭。
文章內容與他們對趙艾可失蹤事件的推理類似,這兩段視頻同樣是真實的,一切順理成章,但楚恪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一個同一性問題,他意識到。與忒修斯之船相反,那艘船問:倘若我依次替換了所有組成我的部分,這自我是否仍是連續的,我是否仍然為我?而這篇文章問:倘若所有組成故事的材料都未被改變,僅僅是打碎重組,這故事是否仍是連續的,是否仍然是真實?
楚恪快速地拉動着視頻進度條一幀幀查看着。
“這段視頻,監控鏡頭有些微移動。”威爾忽然說。他指的是第二段在醫生店面裏的錄像,“視角範圍,之前可以看到門口的,爆炸這幾幀看不到了。”
楚恪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回答道:“這似乎是因為爆炸引起的晃動。”
“并非如此。”威爾說,他皺起眉,“爆炸發生時我正準備按照您的示意準備去店外。那時我的腳應該是朝向店外的。而這裏,鏡頭微移的這一幀裏我還未徹底轉身。很接近,但有差距——我感覺,鏡頭的移動比爆炸早了一兩幀。”
一兩幀,對于監控攝像頭的幀率而言只是幾十毫秒而已。
楚恪說:“這兩幀有什麽影響——”話未落音,他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這兩幀的視角移動後正好避開了門口引起爆炸的終端。從視頻來看,鑒于楚恪在爆炸發生時的反應,爆炸更像是由那三個賽博格引起的。這是一個有意的誤導。
忽然之間,楚恪明白了這一次剪輯的用意。
“有什麽大型輿論讨論嗎?”楚恪斟酌着開口,“關于這篇文章,這個視頻……關于西科系統,大衆的讨論。”
威爾立即明白了楚恪的意思。他打開了幾個主流的新聞社交網站。滾動着的視頻流和宣傳欄上都是那段爆炸與趙艾可的文章。《海參崴行動》傳播極其廣泛,輿論一片嘩然。
如果說《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讓西科系統這個隐藏在低端賽博格機體後的巨頭公司進入大衆視野,《海參崴行動》則徹底将西科系統釘在了恥辱架上。這是一場同情與憤怒的飨宴,同情于追尋真相的記者,憤怒于不擇手段的資本。楚恪關掉新聞時評,打開了財經報道的頁面。現在還是上午,但不出意料,西科系統的股價開盤已跌到跌停。
楚恪盯着那綠色的數字,緩緩呼出一口氣。
“不愧是金牌記者。”他喃喃道。
威爾一怔:“什麽意思?”
“趙艾可,她還活着。”楚恪說,“她沒有失蹤,她是主動逃離的。因為她沒有證據。”
趙艾可從去年12月接到阿娜塔西亞的死訊起,就已經決定要以一己之力完成對西科系統的複仇。她借着醫生的信息對西科系統進行了深度挖掘,以記者的敏銳視角捕捉到其中的熱點話題,用最完美的方式布下了輿論陷阱。
《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是一篇無可挑剔的檄文。但趙艾可不滿足于此。她想要更進一步,卻苦于缺乏證據。吹哨人沒有新的哨子了,她不甘心,讓自己成為了新的哨子。她在逃亡的同時布局,用自己的失蹤把警方的目光引過去,用樸成一讓他們聚焦在西科系統上,用她計算機裏那些失蹤的文件讓他們将嫌疑鎖定。
楚恪不知道究竟是誰删除的趙艾可計算機裏的那些文件。或許是西科系統,或許是趙艾可她自己。或許那些文件根本不曾存在過。趙艾可準确地删除并覆蓋了所有文件內容,而對删除記錄本身只做了删除操作,沒有重新覆蓋。因為她需要警方發現那些文件名。同樣的,醫生當然也不會對楚恪給出那些文件,因為她沒有。
缺失證據會讓楚恪無法進一步調查,但趙艾可的目标不是警方,她不認為警方能比自己調查得更深更到位。她是個優秀的記者,她永遠記得她的目标不是個人,不是公司,而是公衆。
楚恪對西科系統的懷疑并不是證據,但對于公衆而言,警方的懷疑已經是證據鏈的一環。趙艾可用警方的公信力巧妙地補上了她的證據缺失。楚恪一度以為公衆輿論對于西科系統這種龐然大物就如同蚍蜉撼樹,但他忘了金融社會和商品經濟是建立在人的信心之上的。而趙艾可的目的是引發懷疑。
人的懷疑不需要任何時間線與邏輯順序,只需要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以及很多很多的情緒。趙艾可的文章和那段硝煙裏的戰鬥恰好可以足夠多的情緒。一篇詳實穩健的《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一篇恐慌無助的失聯聲明,探員的調查與探訪,楚恪悲情上演的自然人探員與賽博格殺手的戰鬥,還有那一聲情真意切的“去救人”……
那兩段十分鐘的視頻,其中沒有任何僞造的鏡頭。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趙艾可用真實講述了一個她編造的故事。
她講得那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