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們回到了海參崴那間旅館。
楚恪重新開了一個房間。關掉虛拟環境投影後,威爾測試了一遍,确定這間新房間裏沒有無線信號源。三樓的賽博格充電艙附近仍然有監聽器,威爾一一找出來後碾碎銷毀了。這次打草驚蛇後,跟蹤者不會再被同一套方法騙了。
“他們跟蹤我們的目的是什麽?找到趙艾可?還是幹擾調查?”楚恪喃喃道。他仰頭靠在床頭,閉上眼睛,仔細回憶着到達海參崴之後發生的一切。
楚恪和威爾只是随機分配到趙艾可案件上的探員和派遣專員,目标絕對不是他們自身。雙方不是獵人與獵物的關系,更像是競争者。他們争分奪秒。
“你昨天打電話給安東,他怎麽說?”楚恪問道。
“他說知道了,讓我們不要擔心,”威爾說,“沒人去找過他麻煩。‘要是有,我的廢墟清理員們會把入侵者揍趴下’——安東的原話。”
楚恪為此彎起了嘴角。他對安東這種人很熟。如果楚恪能更多地敞開心扉,或許也能成為安東這樣的人。不論如何,楚恪對安東頗有信心,他說不必擔心,那就不必擔心了。
“醫生呢?”楚恪問道。
“她沒有留終端號碼,只能郵件聯系。”威爾說,“醫生後來給我回了郵件,說她昨天給我做完手術就回家了。也沒有人找到她那兒去。”
楚恪皺眉道:“寫信問問她的終端號碼。她現在很危險,讓她盡可能跟我們保持實時聯系。”
威爾依言開始寫郵件,還未寫完,他又收到了一封來自醫生的新郵件。威爾打開掃了一眼,驀地嚴肅起來。他将虛拟投影分享給楚恪。
郵件裏是一小段實時視頻,鏡頭似乎落在地上,積雪覆蓋的路面占據了一半視野,兩側是低矮的建築物。角落裏能看到一輛越野車的尾端,車輪上有兩個像是子彈造成的凹痕。
十分鐘後,楚恪和威爾開車趕到醫生的診所。
“他們的車。”威爾說。那輛越野車還在店門口停着,已經熄火了。車上沒有人。楚恪一眼看到了掉在店門口的終端。
“通知海參崴警方。”楚恪說。他跳下車大步走上街沿,診所的店面同樣沒有人,通向後巷的門虛掩着。楚恪一手握槍,正要推門而入,忽然心中一動,停下腳步,将耳朵貼在門上。他聽到了兩個散漫而沉重的腳步聲,跟醫生的腳步聲大相徑庭,應該都是來自追蹤的賽博格。醫生和第三個賽博格大概率是在診室。
楚恪記得醫生的診室只有通向後巷的門和通向街道的一扇窗。海參崴的探員不知何時能到,他和威爾只有兩個人,人手不夠,很難守住兩處出口。楚恪看向門外的越野車,示意威爾先去廢掉對方的交通工具。威爾微一颔首,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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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開始行動之前,突如其來地,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在楚恪身後。他感到強烈的耳鳴,背後一陣灼痛,來不及回頭去看發生了什麽,迎面已有人向門沖來。爆炸的揚塵遮蔽了視線,楚恪無法瞄準要害。子彈打在某種金屬上,跳彈的聲音讓楚恪心中一凜。距離太近,對方一腳踢在了楚恪的手腕,手槍脫手落地。楚恪狼狽地就地一滾,正在避無可避的時候,威爾擋在他身前。
兩個賽博格的樣貌殊無二致,但這絕非旗鼓相當的戰鬥。金湯安保公司的賽博格只有臉使用了SYM-1型的臉模,機體則是大幅提升過力量與運動能力的戰鬥型。楚恪知道其中的差距。但他沒有立即加入戰鬥,反而猛地沖向二人身後,一腳踢上了通向後巷的門。門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巨響,自動鎖死。
楚恪松了一口氣,轉身與威爾并肩作戰。場地狹小,金湯安保公司的賽博格無法拿出他們引以為傲的武器。憑着二對一的優勢,他們現在占了上風,但這不遠非楚恪的目标。
“去救人!”楚恪喊道。
他能感覺到威爾在猶豫,楚恪推了他一把,自己填上空位。失去支援,楚恪的壓力陡然增大。戰鬥經驗能讓他支撐一段時間,但不會太久。力量的絕對劣勢下,楚恪會很快敗下陣來。
他聽到威爾離開的聲音,也同樣聽見一直被堵在門後的第二個賽博格的動靜。門軸的震動聲越來越響,楚恪緊貼着那扇門,盡量争取時間。一次次連牆壁都跟着振動的攻擊後,那扇合金結構的門轟然朝着楚恪坍塌下來。
楚恪在最後時刻向旁邊一撲,一種尖銳的疼痛從右肩處傳來。有那麽一秒,楚恪的大腦一片空白,但很快他重新清醒過來。楚恪咬着牙站起來,向越野車的方向追過去。在那裏,一個賽博格已經啓動了越野車,另一個大敞着車門迎接從診室翻窗而來的同伴。楚恪沒有看到醫生和威爾。他毫不猶豫地回頭奔向後巷,威爾已先他一步推門而出。
見到楚恪,威爾立即上前扶住了他:“您還好嗎?”
楚恪沒有理會他,徑自問道:“醫生呢?”
“沒有,”威爾說,他緊皺着眉,“沒有醫生——她不在這裏。”
“她被帶走了?”楚恪詫異道。他已經聽到了逐漸靠近的警笛聲。如果醫生被帶走,他們還有希望借着海參崴警方的幫助把她找回來。但是威爾搖了搖頭。
“不,”威爾說,“她從一開始就不在。”
海參崴的醫院就在警局附近。威爾把楚恪送上警車去醫院裏做了緊急處理,自己留下做記錄以及後續的現場檢驗。等威爾終于抽身到達醫院時,已經接近了宵禁時間。楚恪向左側躺在病床上,正閉着眼小憩。威爾走到楚恪床頭,沉默地看向楚恪。
冷汗将楚恪的額發黏在了眼睑上,威爾想去撥開,手指卻停在了半空中。他隔着那幾厘米的空氣,沿着楚恪的面頰描摹着他的輪廓。
楚恪的背部有爆炸産生的灼傷,繃帶纏滿了所有裸露出的皮膚。肩部線條在肩關節處有一個尖銳的突起,是為了肩關節骨折而做的固定處理。繃帶與更多的繃帶之間,只在左側鎖骨錄出來一小片皮膚。威爾的手指空懸其上。這一瞬間,他找回了尚未适應賽博格機體時的惶恐,仿佛他無法正确地自控,會輕易捏碎所有他靠近的事物。
并非如此。威爾想。這片肌膚之下是血與肉,然後是堅硬如鐵的骨頭。楚恪是威爾見過的第一個能正面與賽博格對抗的人類。他如此強大,能同時保持敏銳與強硬。但威爾知道他也會疼痛。
他希望自己能替楚恪承受這種疼痛。
“你在看什麽?”楚恪咕哝道。他仍然沒有睜開眼睛。
“您怎麽知道是我?”威爾說。
“猜的。”楚恪說,“我覺得那個賽博格護士不會這麽看我。”
“您能感覺到賽博格的視線嗎?”威爾問道。
“也是猜的。”楚恪承認道,“我只是覺得你應該來了。并且,你可能有很多感慨。”
“我的确有。”威爾輕輕嘆了口氣。他把手放在了楚恪鎖骨處那一小片皮膚上,激起了楚恪微微的瑟縮。
“您受了很重的傷。”威爾說。
“還好,”楚恪終于睜開眼睛,他看向威爾,“做了內固定,休息一晚上就沒事了。”
威爾不信,但他仍然習慣性地應了一聲。然後二人間陷入了沉默。
威爾知道他應該向楚恪做情況報道,但他暫時被一種失去的恐懼與失而複得的慶幸所接管,無法将注意力放進案件之中。楚恪望着他,他卻垂眼注視着楚恪的鎖骨,與鎖骨上他自己的手。出神片刻,威爾才漸漸找回了語言。
“醫生不在診所。”威爾說,“她從一開始就不在那裏。”
楚恪點了點頭,問道:“那三個賽博格呢?”
“逃走了。海參崴的人在新城北面找到了被遺棄的越野車,但人不知所終。”威爾說。
“是不願意查吧。”楚恪笑了。威爾默認下來。
在海參崴這樣封閉的小城查三個外來的賽博格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是海參崴的警局沒有動力去做。歸根到底,楚恪在查的僅僅是一起失蹤案,他甚至沒有申請到協助調查令,海參崴的探員為什麽要冒這麽大風險幫他抓一群會引起爆炸的高性能賽博格?
“那場爆炸是關鍵,”楚恪說,他在剛才就一直在想這件事,“當時,那些賽博格不知道我們的到來,如果我們有時間布置,事情會順利得多。即便從安保公司的角度來看,他們也不會希望與探員發生沖突。是那場爆炸讓我們不得不正面交鋒——爆炸物找出來了嗎?”
威爾搖了搖頭:“現場爆炸的應該是店門口的終端,但爆炸殘餘物已經不足以證明了。”
楚恪意外地挑起眉:“你确定那是醫生的終端?”
“那個終端落在店門口的位置與郵件裏那段錄像的機位一致。”威爾說。就算那不是醫生的終端,也必定是屬于醫生的。
楚恪蹙起眉:“醫生為什麽希望我們和那個安保公司起沖突?她希望我們兩敗俱傷?”
從廢墟流浪者的态度推斷,醫生應該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并且醫生對阿娜塔西亞與趙艾可的熟悉與關心也不似作假。她的行動實在難以理解。
楚恪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感覺頭腦昏沉。
“您在發熱。”威爾說。他打開虛拟投影,看了一眼監控數據。
“我感覺你像是那種照顧小孩的嬰兒保姆。”楚恪調侃道。他現在狀态不佳,連俏皮話也說得虛浮。威爾替他捋開了眼睑上的碎發,擦去額頭的冷汗。
“睡吧,”威爾輕聲道,“我會看着您的。”
楚恪笑了起來,但幅度不大:“這就是有一個不會疲勞的賽博格同事的好處嗎?”
“不,”威爾說,“這是您擁有我的好處。”
威爾将手指蓋上了楚恪的眼睛。他能感覺到楚恪的睫毛在他掌心眨動。那觸感極輕微又極獨特,SYM-1型賽博格的傳感器靈敏度本不該這樣高的。威爾感覺自己的手僵硬在那個動作裏。他此刻慶幸自己是個賽博格,只要他想,他可以把這個動作保持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