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和醫生的談話随着威爾的觀察時間結束而結束,楚恪和威爾留下聯絡電話後便起身告辭。
回到車裏,楚恪收到了安東的來信。監控申請已經批複,他們可以拿到監控資料,但海參崴廢墟管理局的計算資源不夠,要麽他們現在就把原始的監控資料複制拿走自行搜索,要麽就等廢墟管理局再花三天時間替他們完成搜索。
楚恪關掉虛拟投影,直接看向威爾,後者搖了搖頭:“抱歉,計算單元算力不夠。我不可能比廢墟管理局的計算集群快。”
楚恪悻悻收回了視線,給安東回郵件。
“該多給你做一些改造的。”楚恪感慨道。
“您已經替我付錢做味蕾改造,”威爾說,他注視着楚恪的側臉,“謝謝您。”
“要還錢,還要算利息。”楚恪邊回郵件邊随口道。
威爾應允道:“好。”
楚恪擡頭看他:“你挺有自信。派遣專員不是沒薪水嗎?”
“總有辦法的。”威爾回答得頗為認真。
楚恪笑了:“嘿,我開玩笑的。你怎麽老是把我的話當真?”
“因為我在乎您。”威爾說。
這話讓人很難回應。楚恪想要反駁,卻想不出來為什麽要反駁。他閉上嘴,從車上的抽屜裏掏出來一把谷物棒,拆開了其中一根的包裝,遞給威爾。
“……什麽?”
“嘗嘗。”楚恪說。
威爾想起之前的玩笑話,笑了起來。他接到手裏,小心翼翼地将谷物棒放進嘴裏嘗了嘗。威爾低着頭,楚恪看不見他的表情,大概SYM-1型賽博格的表情也不足以表現威爾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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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楚恪想。威爾一年前成為賽博格,那現在,他應該算是個一歲大的賽博格,一個賽博格寶寶。這個賽博格寶寶終于得到了虛拟味蕾,第一個品嘗的卻是這麽難吃的食物。楚恪一方面感到抱歉,另一方面又覺得有趣。
他問道:“怎麽樣?”
威爾微笑起來:“确實很難吃。”
“告訴過你了。”楚恪說。
威爾沒有回答,楚恪側頭看過去,正望進威爾的眼睛。那雙玻璃的雙眼映照出楚恪的身影。楚恪一直覺得SYM-1型賽博格跟塑料娃娃差不多,但與威爾對視的感覺不同。他确切知道威爾正從那雙無機質的眼睛裏注視着他。這種認知有時讓楚恪坐立難安。
真奇怪,楚恪想,一個賽博格,情感的濃度卻遠超于他這個普通人。移植手術把人類的身體變為機器,社會把人類的靈魂變為機器。
“你知道你可以切斷面部肌肉鏈接的吧?”楚恪說,“像醫生剛才那樣。喜怒不形于色。”
“我知道您更喜歡容易看穿的人。”
這個回答讓楚恪有些無奈:“威爾,我已經說過幾遍了。你不用這麽讨好我。你不用在乎我的喜好。我不會因為這個區別對待。”
“我并不覺得這是讨好。”威爾認真道,“我只是盡我所能讓您快樂。這是我的願望。”
楚恪嘆了口氣:“你為什麽要喜歡我?你不喜歡我的話,咱們可以做搭檔。我們會成為非常好的搭檔。”
“我們不是搭檔嗎?”威爾說。
“不是這種操蛋的探員——賽博格助理的模式,我說的是真正的搭檔。”楚恪伸手比劃了一下,“搭檔不能事事以我為先。我做出錯誤判斷怎麽辦?搭檔應該是兩個獨立個體。”
威爾怔了怔,颔首道:“原來如此。”他沉默了片刻,“恕我暫時無法改變這一點。”
“你可以,你聰明得沒邊兒了,你就是不想改。”楚恪靠上座椅,望着車頂,“我已經感覺到了。威爾·楊,你根本不明白什麽叫保持距離。當初應該直接把你踢出去的。”
“如果那的确是您的意願,您現在同樣可以申請調令。”威爾體貼地提議。
“沒門兒。我花了大價錢給你改造味蕾,可不是為了把你送回勞動調遣局。”楚恪說。
威爾微笑起來。
楚恪瞪了他一眼,這家夥在明知故問,恃寵而驕。
落了一夜的雪到此刻已經停了,但積雪仍然堆滿了海參崴的每一個角落,從街角到房檐再到信號塔外的鐵絲網。楚恪在車裏坐得憋悶,幹脆下車開始沿街散步。因為那句明知故問,楚恪沒帶上威爾,而是把他丢在車裏等安東的消息。這行為不怎麽專業,但楚恪覺得得怪威爾。在他那套十四行詩面前,楚恪實在很難維持工作态度。
楚恪關掉了環境投影,海參崴在他眼中顯現出一種粗糙的原始狀态。他來過海參崴一次。比起那時,街邊似乎多了一些建築,但楚恪看不出明顯的差別。冬雪把整座城市都封凍了,舉目望過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有個SYM-1型賽博格坐在雪地裏,半邊身體畫着亮色的油彩,頗為顯眼,與雪地格格不入。一個黃馬甲的廢墟清理員走到他面前,兩個賽博格交流片刻,消失在街邊小巷裏。毒蟲和小毒頭。楚恪知道他們是去幹什麽了。他倚在巷子邊,咳嗽了一聲。巷子裏兩人立即朝他看過來。
“別多管閑事。”油彩賽博格警告說。
楚恪看了一眼他空蕩蕩的左胳膊:“那只手呢?賣了換藥?那你打不過我了。”
油彩賽博格猛地站起來,那個黃馬甲卻後退了一步,從巷子另一頭跑掉了。油彩賽博格回頭看了一眼,啐道:“晦氣。”也跟着離開了。
楚恪聳聳肩,往回走。他可以把油彩賽博格抓起來帶去海參崴警局,但那裏的同行們不會感激他的行動的。事實上,他也不太确定那個賽博格違法了沒有。這方面的法律變得太快,楚恪有時候都跟不上。
他拉開車門,再次看到威爾,感覺他那具SYM-1型賽博格機體順眼了很多。至少他沒有塗上亮色油彩。
“回去吧。”楚恪說。
廢墟管理局仍然沒有消息。回到旅館房間後,楚恪打開終端裏的口述記錄,對照着他記錄的疑點與時間線整理着思緒。
去年12月,阿娜塔西亞的賽博格移植手術失敗逝世,趙艾可想要查明此事,為此辭職後花了将近一年時間進行調查。今年10月,她将結果總結成《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發表,引起了巨大反響。之後趙艾可接到了很多祝賀電話與媒體的采訪電話。她在與樸成一的電話裏透露她被西科系統跟蹤。
11月7日,趙艾可的車出了一起事故,她呼叫了保險公司。次日,她訂購了一輛新車。此後她與保險公司正常往來,逐步推進車禍的賠償細則。但11月12日起,保險公司忽然失去了趙艾可的消息。監控錄像顯示趙艾可12日晚出門後再沒有出現。數小時後,有人遠程登錄趙艾可的計算機,删除了大量與西科系統相關的材料。
15日,保險公司報警,楚恪和威爾到達現場。
“那場車禍,”威爾忽然道,“事故的另一方是誰?”
“胡安·洛爾卡,貨車司機。”楚恪說,“他是貨車公司的正式雇員,當天正常行駛在預定路線上。事故調查結果是趙艾可負全責。應該跟貨車司機沒有關系。”
威爾猶豫了一下。楚恪注意到了:“你想說什麽?”
“趙艾可之前的那輛車是全智能車型,車禍概率很低。”威爾答道,“尤其是對方是路線固定的貨車的時候。算法肯定懂得避讓這種車輛。”
這個思路是楚恪之前沒想到的。他對自動駕駛的依賴性不高。思索片刻,楚恪颔首道:“的确,這樣一說,這場車禍有些蹊跷。”
他打了個電話給保險公司,要來了趙艾可的行車記錄。錄像顯示,車禍發生時,的确是趙艾可的車主動變道,但趙艾可後側明顯可見有一輛越野車在逼近。趙艾可的車幾乎是被擠向貨車的方向。
楚恪皺起眉問道:“這種情況怎麽會定趙艾可全責?”
保險公司的聯絡人也很疑惑:“正常情況是貨車公司向我們追責,然後我們向越野車的保險公司追究責任。趙艾可女士最開始同意了這個方案,但在拿到越野車的車輛信息之後,卻選擇了放棄。她說是考慮到後續可能出現意外情況,希望盡快通過我們給予貨車司機賠償。”
的确很奇怪。趙艾可就像是知道之後會出意外似的。
楚恪問道:“越野車是在誰的名下?”
“金湯安保公司。”
楚恪心中一跳。西科系統如果要針對趙艾可,不可能親自動手,一定是找了專業人員。比如那些幹髒活兒的安保公司。他挂掉電話,眉頭緊鎖,慢慢道:“也許是巧合。”
也許不是。
威爾的視頻電話忽然響了。他調出投影,對方的號碼沒有匹配上他的通訊錄。
“可能是R他們。”威爾說,“也許是醫生聯系了他們。”
楚恪點點頭,示意他接電話。
視頻那頭果然是R,從背景來看似乎是在新城附近的某處。他的情緒頗為暴躁,一等威爾接起電話便指責道:“你們幹了什麽?”
威爾回答道:“我們聯系上了醫生。”
“你們聯系上了醫生?”R重複一遍,皺起了眉,“說什麽些胡話?別瞎扯那些沒用的。你們引來了老鼠。”
威爾愕然:“什麽?”
“有人闖到了廢墟。就在昨天你們離開之後。”R說。
威爾一怔,看向楚恪。
“不是我們的人。”楚恪說,“我們一行只有兩個人。後來的是賽博格嗎?”
“三個人,都是賽博格,改裝程度很高。”R說,“他們在你們倆下來的那座房子裏,但地窖入口已經被我們填上了。後來他們又去了火車站。”
“……他們跟蹤了我在地面走的路線。”楚恪立即反應過來。
“我不在乎,”R說,“你們處理好你們自己的事兒,不要把麻煩帶來海參崴,不要來廢墟。”
他兇惡地瞪着楚恪,但楚恪視若無睹,回答道:“謝謝你告知。我們會小心的。”
R的臉扭曲成一種怪異的表情,他猛地挂斷了電話。楚恪沒有心思理會R的惱怒,他靠在椅背裏,雙手交握抵在額頭上,陷入了沉默。
“您認為這件事與案件有關嗎?”威爾問道。
“不知道。”楚恪說。他掃了一眼窗外的落日,起身招呼威爾:“走,看看還能不能趕上再去一趟廢墟。”
話雖如此,帶着威爾下到一樓大廳後,楚恪并沒有立即出門,而是先跟前臺的女孩兒打了個招呼。
“最近除了我們還有人來入住嗎?”楚恪問道。
女孩兒聳了聳肩:“海參崴很少有人來,尤其是在冬天的封凍期。現在這兒只住了你們倆。不過有時候那些廢墟清理員會租幾個小時的充電艙。”
威爾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楚恪的意思。現在已經快要天黑,他們不可能趕上再去一趟廢墟了。楚恪帶他下樓,是想搞清楚那三個賽博格的跟蹤僅限于廢墟,還是已經跟到了旅館來。威爾回憶着昨天的行動,想起了一個細節。
“昨天我們回來的時候,我們聊了兩句,你還記得嗎?你說我們回來得很早。”威爾說,“其實昨天,我們清晨就出門,快到宵禁才回來。你為什麽會覺得我們回來得很早?”
“你們中間還回來過一次——沒有他,只有你。”女孩兒回答道,“那會兒我跟你打了聲招呼,但你走得挺急的,沒理我。”
威爾的聲音沉了下來:“你怎麽知道是我,不是別的SYM-1型賽博格?”
“因為你進了他房間啊。”女孩兒說,“我這兒有走廊監控的。”
“能給我們看看嗎?”楚恪問道。
女孩兒猶豫了一下,同意了。監控裏一個SYM-1型賽博格經過大堂,走上二樓,在楚恪的房間門口稍微停留了片刻,不知怎麽打開了門,然後消失在了門裏。過了半個小時,他重新出現在監控裏,走上三樓。時間大概在昨天中午。
“是你吧?”女孩兒打量着二人的神色,意識到不對,“海參崴平時治安很好的……這肯定是你吧?”
楚恪看了她一眼:“我回來之前,不要讓別人去二樓。”
女孩兒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楚恪拍了拍威爾的肩膀:“去車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