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海參崴是個小城。小城的意思是,幾乎所有居民都互相認識或者至少眼熟,而像楚恪和威爾這樣的外來人一眼就能被看穿身份。
“外地人,這裏沒有什麽賽博格護理師。”在他們到達安東給的地址——一間開在廢墟邊上的勞保商店後,前臺的小姑娘只是撩起眼皮掃了他們一眼,就一口拒絕了威爾想見“醫生”的請求。她看起來年紀很輕,和旅館前臺的女孩兒差不多,但她的戒心比誰都不少。
“安東先生推薦我們過來——說這裏有個很厲害的‘醫生’,”威爾耐心地解釋道,“我是SYM-1型賽博格,機體規格比較低。我要在海參崴待一段時間。這裏太冷了,我的冷卻液都要結凍了,我需要一些護理。”
小姑娘瞧了威爾一眼,無動于衷:“廢墟管理局樓下就有護理師。整個廢墟管理局的賽博格和勞動調遣局的SYM-1型都歸他們管。”
“還有改造,我想做配件改造。”威爾說。
“這活兒比較精細,我們聽說‘醫生’是技術最好的那個。”楚恪插嘴道,他單手倚在櫃臺上,向着前臺的女孩兒微笑,“你看新聞嗎?有人接反了神經,把一個賽博格的***接在了手指上。”
小姑娘撲哧笑了:“那是人家故意的!怎麽可能是事故?出了那種事故還能執業嗎?”她停頓片刻,看向威爾道:“你要改造什麽?”
在威爾開口之前,楚恪回答道:“味蕾。”
他感覺威爾看了他一眼。楚恪沒有理他。
“我們想做個虛拟味蕾改造。”楚恪半真半假地解釋道,“他之前一直想嘗嘗那種谷物棒——我看你們這兒也有賣,那種谷物巧克力的。”
小姑娘詫異道:“那不是很難吃嗎?”
楚恪聳了聳肩:“我說過了,他不信。”
威爾又看了一眼楚恪,然後轉身面對前臺的小姑娘,微笑起來:“我可能有點兒固執。”
“聽起來是挺固執的……”女孩兒嘟囔道。她謹慎地打量了他們片刻,決定道:“好吧,虛拟味蕾改造。你們倆,關掉所有錄音錄像設備,跟我來。”
店面背後是一條短短的後巷,她帶着楚恪和威爾走到後巷盡頭一扇門前。推門而入後,他們看見了一間淺綠色的房間,冷白的燈光從無影燈照下,室內布置極其類似醫院的外科診室。楚恪忽然明白了那個護理師的外號為什麽叫“醫生”。
“你在那兒躺下,我做個反應檢查。”小姑娘指着角落的醫用檢查床,向威爾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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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依言躺上了那張床。楚恪走過去,站在檢查床旁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周遭的環境。除去他們剛剛進來的那扇門,只有一扇窗算得上出口。靠牆的位置并排擺着兩個連到天花板的金屬零件架,數臺他不認識的檢測設備立在操作臺上,看起來頗為專業。
楚恪向那小姑娘問道:“醫生是待會兒過來嗎?”
“什麽待會兒?”小姑娘戲谑地看了他一眼,“要給他做手術的人是我。”
楚恪一怔,反應過來:“你是賽博格?”
“當然啊。”小姑娘笑了笑。她從操作臺上取了一截聽診器,走到檢查床前,對威爾說:“看那邊。”
威爾照做了。
“能告知你的名字嗎?”楚恪問道。
“叫我‘醫生’。”她說。
醫生用一架像是核磁共振儀的器械罩住了威爾的腦袋,然後把聽診器貼在了威爾側頸。這動作絕不是自然人的體檢裏會出現的,但楚恪從沒見過賽博格的檢查,因此也沒什麽可腹诽的。他有點兒擔心威爾腦袋裏會不會有些什麽鐵磁性金屬配件,怕一會兒會有幾根螺栓從威爾面頰上破壁而出。但威爾和醫生看起來都已經習以為常,沒什麽反應。
——是時候學一些賽博格基礎構造了,楚恪想。
醫生跟安東不同。安東從手肘到指尖都加裝了配件,一雙手揮舞起來像是瑞士軍刀,醫生則看起來樸素得多。她一邊看着自己虛拟投影上的成像結果,一邊與威爾一來一回地提問。十幾分鐘後,她跳下轉椅,示意檢查結束。
“大腦條件允許,可以做味蕾改造。”醫生說。她把那個儀器從威爾的腦袋上摘下來,介紹道:“算你們走運,SYM-1型的神經接口非常齊全,不必做接口複用。人工味蕾的配件我這兒有兩個版本,基礎版和标準版。你們有預算方面的煩惱嗎?”
“标準版吧。”楚恪說。
醫生臉上挂起營業式笑容:“标準版虛拟味蕾改造,盛惠新幣兩萬三。只收匿名貨幣,先付後開工。”
楚恪感覺威爾似乎有話要說。勞動調遣局的工作是在償還賽博格的費用,除了最基礎的充電報銷外,派遣專員是沒有工資的。楚恪能夠想象威爾的財務狀況。在威爾說出拒絕的話之前,楚恪直接付清了賬單。
醫生随手将錢塞進抽屜,看向威爾:“手術期間你會保持意識清醒,可能會有輕微的疼痛以及短暫的味覺混亂,不要驚慌。手術本身很快,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完成,但之後你得在這兒躺一個小時觀察。這期間你們沒別的安排吧?”
威爾和楚恪對視一眼,搖了搖頭。他們的确有安排,但這安排就是醫生她本人。
“很好。”醫生說,她轉向威爾,“那我們開始了。”
“就這樣開始?”威爾有些意外,“我不用簽知情同意書嗎?”
“我有我篩選病人的方式。”醫生說。
她走向診室一側的零件架,取下了一些工具,然後回頭沖楚恪招了招手:“幫我拿一下。”
楚恪按照她的示意,從零件架的上層拿出來一個半透明的亞克力盒子。他掃了一眼盒子裏的配件标志,将它遞給了醫生。醫生将工具與配件放在檢查床前的臺子上一字排開,卻沒有着急開始手術。她跳上手術椅,向威爾問道:“你打算把味蕾放在哪兒?”
威爾有些意外:“不是在舌頭上嗎?”
“都行。”醫生笑道,“你愛放哪兒就放哪兒。我甚至可以給你放在***上。放心,它們會各司其職的。”
“手指上吧。”楚恪挑起眉頭,建議道,“食指。這樣你可以随便嘗我的谷物棒和咖啡,我不介意。”
威爾望向他,思索片刻,頗為認真地回答道:“如果這是您的意願。”
楚恪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我沒有意願。現在,張嘴。”
威爾笑了。
“你得把牙也分開,”醫生說,“不然我就把味蕾貼在你的牙上。”
手術非常簡單。比起真正的醫生,這位“醫生”更像機械師。她把味蕾傳感器植入到威爾的舌頭上,然後接上神經接口,就結束了。接下來只需要觀察大腦的反應是否正确。威爾躺在檢查床上戴着成像儀挺屍,醫生坐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擡頭看虛拟投影。
這就是楚恪在等的時機。
“醫生,我有一些問題。”楚恪說。
醫生皺眉看向他:“我以為你們是來做味蕾改造的。”
“一半一半。”楚恪說,他開門見山,“你認識趙艾可嗎?”
“認識,”醫生冷淡道,“但我沒必要跟你們說什麽,哪怕你們是警察。”
楚恪仔細觀察着醫生的反應。從他提起趙艾可的手術開始醫生就一直面無表情,很明顯已經切斷了跟面部仿真皮膚的神經鏈接。她不想透露更多,但楚恪還想試試。那群廢墟流浪者明顯是尊敬并且認同醫生的,從他們的态度來看,醫生很有可能站在趙艾可這一邊。他決定單刀直入。
“我是十五區的探員,”楚恪拿出了自己的證件,“威爾是派遣專員,我的助理。我們在查趙艾可的案子。”
“什麽案子?”醫生問道。
“失蹤。”楚恪說,“趙艾可從13日起一直下落不明。”
醫生僵住了。楚恪知道她不是單純地僵住了。賽博格不想展露真實情緒的時候,可以直接關掉大腦與賽博格機體的鏈接。一種方便快捷的撲克臉。楚恪暗自松了口氣。安慰受害者的親友總是困難的,他寧願等他們自行冷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醫生眼睛微微一眨,恢複了動作。她注視着楚恪的證件,沉默片刻,說:“我要确認一下。”
楚恪點點頭,将視線移向檢查床上的威爾。後者的腦袋還裹在成像儀裏。楚恪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一切正常。
十幾分鐘後,醫生從虛拟投影裏收回了視線。
“我知道的不多,”醫生說,“你們想知道什麽?”
“你是不是在西科系統工作過?”楚恪問道。
醫生微微一怔:“你怎麽知道?”
“從你的零件架看出來的。”楚恪說,“你有各種賽博格配件,但工具類幾乎都是西科系統的規格,有西科系統的标志。”
醫生颔首道:“的确,後來我因故從西科系統辭職了。但這跟艾可的失蹤有什麽關系?”
楚恪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困難,他可以一語帶過,也可以用無可奉告回答。但他有一個猜測。這個猜測讓他不能草率行事。
趙艾可了解很多西科系統的內部,這意味着她必定有一個與西科系統緊密相關的線人。威爾與他一直在尋找,但趙艾可的關系網裏從未出現過這樣一個人。而現在,醫生的出現讓這個問題有了一個可能的答案。醫生與趙艾可有過往來,同情流浪者,為逃役的SYM-1型賽博格摘除過終端。并且,她在西科系統工作過。
“回答你的問題。”楚恪說,“趙艾可失蹤前被跟蹤過,她的電腦遭到了入侵,丢失大量數據,并且她失蹤前出過一起車禍。這三件事都與西科系統有關系。”
他幾乎是和盤托出,這在偵查訊問裏是不多見的。他要以此博取醫生的信任,為接下來的問題得到答案。
“是你嗎?”楚恪注視着醫生的臉,“趙艾可的線人,是你嗎?”
醫生沉默片刻,回答道:“是的。”
果然。楚恪想。
“你給她的那些文件,原件還在嗎?”楚恪問道。
醫生搖了搖頭:“你拿去也沒用。”
“我們可以由此鎖定目标。”楚恪說。
“鎖定目标?”醫生笑了,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态度,“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目标。所有文件都是關于SYM-1型賽博格的,目标是七年前的西科系統SYM-1型賽博格研發負責人,現在的西科系統副總裁,阿尼爾·瓦薩尼。你又能怎麽樣?趙艾可的失蹤一定是他幹的,但他當然沒有親自動手,你不能拿他怎麽樣。”
楚恪啞口無言。他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最近趙艾可來找過你嗎?”
“沒有。”醫生說。
“我們發現了一些線索。趙艾可失蹤前是向海參崴出發的,似乎與阿娜塔西亞有關。你應該也認識阿娜塔西亞,知道海參崴有什麽對她們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嗎?”
醫生沉默了片刻,仍是搖頭:“阿娜是個很浪漫的人,她們去過很多地方,整個海參崴,從地上到地下,她們聊天時都提起過。我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有紀念意義的地方。而且阿娜的性格——她不是喜歡紀念的類型。”
楚恪皺起眉。他此前推斷趙艾可出門時攜帶有《星銀元實驗》,應該是來海參崴紀念阿娜塔西亞的忌日。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線索,他們只能依賴廢墟管理局的監控了。
“關于阿娜塔西亞,”楚恪問道,“她的死跟SYM-1型賽博格有關嗎?”
痛苦的神情在醫生面容上一閃而過,随即她再次切斷了面部表情鏈接。
“不能确定。”醫生說,“SYM-1型的賽博格接口非常豐富,鏈接所需要的時間因人而異,而長時間的手術往往會有不良反應。這些都是概率性的問題,不能直接指向阿娜的死。”
“你提到SYM-1型賽博格的接口豐富,”楚恪敏銳地追問道,“實際上,我們也在其他人那裏聽到了這個觀點。SYM-1型是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提供的幾乎免費的産品,為什麽會有這麽豐富的接口?”
“這也是趙艾可最關注的地方,”醫生說,“我沒有确切答案。可能是設計失誤。SYM-1型升級到更貴一些的RETRO型或者FUNC-2型,實際上是減少了一半神經接口數量,成本反而是降低的。”
一個影響成本的設計失誤,整整七年都沒有更改?楚恪不太相信。他有種感覺,這一點與趙艾可發現的真相直接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