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那座有地窖的民房裏,威爾重新幫楚恪戴上了呼吸設備。楚恪一邊扣上面罩一邊走向房門,卻見前面的威爾忽然腳步一頓。
“怎麽了?”楚恪問道。
威爾回過頭,向旁邊側身。楚恪看到半空飄飄揚揚的落雪。
“下雪了。”威爾說。
他們沿着原路返回。臨近日落,天色有些昏暗,雪花逐漸鋪滿廢墟和道路。他們來時路上沒有積雪。不知道這是不是海參崴今年第一次落雪,楚恪想,但這大概會是一場直到明年才化的雪。
雪落得很急,回到金角灣大橋附近時,已經積到腳踝。經過大橋時,威爾停下腳步,往回看了一眼。楚恪跟着他回看,見茫茫大雪鋪天蓋地,遮蓋了一切:廢棄的大橋,結冰的海灣,港口不知停泊了多久的破冰船,廢墟裏無數低矮的建築群……他們來處的腳印同樣已被雪蓋住,才剛剛踏下不久,便什麽都不剩了。
漫天大雪看不清日頭,但天色已經很暗。威爾慢下腳步,配合着楚恪的速度。那套沉重的呼吸裝備拖慢了楚恪在雪地裏跋涉的步伐,他們未必能趕上宵禁。
“不必那麽着急,”楚恪說,“趕不上宵禁就關掉終端,沒人會發現的。”
他的說法像是親身體驗過。威爾看了他一眼。
“的确有那麽一次,”楚恪說,“那次我跟同事來海參崴執行抓捕任務,直到入夜前才确定目标的位置。眼看着宵禁了,又不能放到第二天,我們就冒險在當夜動了手。我關了終端,在車裏待到午夜,上樓把睡得正香的人給抓了。”
威爾笑了:“他肯定特別吃驚。”
“是吧,”楚恪說,他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希望那天我沒有吓走一只虎頭海雕。”
“世界上還有虎頭海雕嗎?”威爾低聲道。
楚恪聳了聳肩。這個問題就像是在問“趙艾可現在在哪兒”,也許有人知道答案,反正他不知道。
“如果你跟那個廢墟清理員一樣幸運,說不定看得到。”楚恪說。
威爾微笑起來:“我向來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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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未必了。楚恪想。他要是幸運,怎麽會愛上自己?楚恪不搞工作關系,不搞男人,更不搞賽博格。如果真像威爾所說,愛是一種降臨,那麽威爾身上這次降臨可謂是不幸之至,精準地降臨在了三個雷區的重疊之處。
不期然的,楚恪又記起威爾那句“有幸與您重逢。我覺得我相當幸運”。在他看來,威爾與其說是幸運,更像是單純的樂觀。
幸好海參崴只是一座小城。二人一回到廢墟警戒線外,便上車徑直往回開,總算是成功地趕在宵禁之前回到了旅館。他們走進大堂時,雪已經積過了旅館門前的臺階。
“海參崴冬天總是這麽冷嗎?”威爾說。他不再像賽博格移植手術前那麽怕冷,但機體頻繁的結冰警告還是盡職盡責地告知了外界的溫度變化。
“總是這麽冷。”旅館前臺的女孩兒回答道,“海水都會結冰,整個港口都凍得像雪一樣白。”
她朝威爾和楚恪莞爾一笑:“回來得這麽快?”
“得趕上宵禁。”楚恪說。
那女孩兒同情地點了點頭,收回視線接着去玩她的增強現實游戲。
“我的防凍液已經結冰了。”威爾一邊上樓一邊說,“您還好嗎?”
“還好。”楚恪說。他推開房門,将暖氣調到最高:“現在你的防凍液解凍了嗎?最好快點兒,這套設備沉得要命。”
“我到之前你們談了什麽?”在終于摘掉那一套呼吸設備之後,楚恪一邊大口呼吸着未經過濾的空氣,一邊問威爾。
“趙艾可經常來海參崴的廢墟。她跟阿娜塔西亞關系親密,時常一同出海。”威爾說,“去年12月,她在海參崴待了很久,想要調查阿娜塔西亞的死。”
楚恪點點頭,這些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威爾繼續道:“那三個SYM-1型賽博格都沒有終端,很可能是逃役者。替他們摘下終端的應該就是R提到的那個賽博格護理師‘醫生’,所以他們不願意透露‘醫生’的信息。或許這位‘醫生’曾經為趙艾可提供過一些信息。”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但是他們不肯提供醫生的聯系方式。那群流浪者似乎對醫生很忠誠,恐怕很難勸他們開口。”
“我倒是有一個想法。”楚恪說。
威爾看向他。
楚恪微笑着與他對視:“我恐怕這需要你出賣一下自己的美色和心靈。”
安東接通電話的時候自稱是在家,而威爾打攪了他的休息時間。但實際上,視頻電話裏他的背景更像是一個雜亂無章的賽博格零配件庫房。安東坐在一臺家用的激光雕刻機面前,露在鏡頭裏的手臂從指尖到手肘全都是改裝的零件,簡直像是兩組工具架。他身後,一架造型古舊的精工車床正嗡嗡作響。
見到是威爾來電,安東起初頗為高興,但在威爾說完來意後,他面上的笑容便撤了下去。安東狐疑地看向威爾,重複道:“‘海參崴的地下護理師’?你要幹什麽?為什麽不能去十五區找個正經的賽博格護理師?”
“我正在服役期,”威爾回答道,“我不希望這次改造被勞動調遣局發現。聽說‘醫生’可以做一些不那麽合規的改造。”
安東面無表情地盯着威爾:“我為什麽要幫你?”
“因為我以後可以幫助更多的SYM-1型賽博格。”威爾說。
安東一怔。威爾平靜地與他對視。他們的外表毫無二致,都是SYM-1型默認機體。賽博格與賽博格的對峙就像是人與鏡子周旋。
僵持片刻,安東終于松了口。
“我不認識什麽黑市醫生,這兒沒人做不合規的改造。”安東冷淡道,“倒是新城西南的廢墟邊上,有過一家賣賽博格配件的商鋪,你可以去那裏碰碰運氣。”
安東發過來了一個城東的地址。威爾道了謝,安東嗤笑一聲:“別給我惹麻煩就夠了。”
他注視威爾片刻,低聲道:“別逃役。會好的。”
威爾向他點了點頭。
安東挂斷了電話。
威爾将地址複制給了楚恪。楚恪接到後,掃了一眼,又擡起頭,打量着威爾。
“……怎麽了?”威爾問道。
“有點兒意外。沒想到你這麽會騙人。”楚恪說。
他不知道安東什麽年紀,但想來是比威爾要大的。“因為我以後可以幫助更多的SYM-1型賽博格”,這句話坦率而直接,正中安東心事。若不是知道前因後果,楚恪都要被打動了。
“我沒有騙他,”威爾說,“我相信我在做的不是壞事。”
他看向楚恪:“如果我失敗了,您會通過警方的手段讓安東先生開口的。能在我這裏解決,對雙方都好。”
的确如此,楚恪想。安東畢竟是個公職人員,楚恪有許多辦法撬開他的嘴。那時候,雙方的姿态必定都會更難看。他只是沒想到威爾能如此冷靜地處理這件事。
“你令我吃驚了。”楚恪感慨道。
威爾問道:“是好的方面,還是壞的?”
“很難說。”
“每個人都有許多不同的側面。”威爾說,“我也注意到您現在與四年前有所不同。”
楚恪挑起眉,借用了威爾的說法:“好的方面,還是壞的?”
“我恐怕這是壞的方面。”威爾說。
楚恪有些意外,他嗤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的字典裏沒有負面詞彙呢。”
“我對您的看法不存在正面與負面的維度,”威爾說,他注視着楚恪,“我只是感覺您将您的變化視為了壞的方面。”
“對大部分人而言,青春期以後每時每刻都在走下坡路,這是常識。”楚恪說。
威爾溫和地反駁道:“恕我不能同意。變化與年齡無關,只關乎經歷。”
“是嗎?這四年我似乎沒什麽特別的經歷,”楚恪說,他看向威爾,“你肯定有。”
“我有。四年前,我遇見了您。”威爾說。
楚恪一怔。他那句話指的是威爾去年的賽博格移植手術,但威爾提到的卻是他們的相識。楚恪原本可以随口将威爾的回應帶過。一般來說,他不怎麽喜歡回憶與追溯,認為今昔的對比既殘酷又毫無意義。但威爾珍視的态度令他漸漸沒那麽抗拒,甚至開始好奇。
“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楚恪問道,“我都不記得了。我甚至不記得見過你。”
“我想也是如此,”威爾說,他微笑起來,“四年前,您開車将我從現場載回警署,我坐在副駕駛上,緊張得一句話都沒說。”
楚恪愕然片刻,笑出了聲。難怪威爾在他車上那麽緊張,他害怕重蹈覆轍。
“說實話,你不像是會緊張到說不出話的人。”楚恪調侃道,“你剛剛騙安東的時候可一點兒都不緊張。”
“因為安東先生與我沒有特殊的感情關聯。”威爾回答得頗為認真,“當愛情降臨時,您會有同樣的無措的。”
“嘿,別說得好像我沒談過戀愛一樣,”楚恪再次被他逗笑了,“我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不是偷看我了?從車窗的倒影?你不像那麽幼稚的家夥。”
“如果您記得,四年前,我處于一個‘幼稚’不算貶義詞的時期。”威爾嘆息道。
“幼稚”對于十六歲中學生而言照樣是個貶義詞,楚恪想。不過他不打算跟威爾争這個。楚恪願意照顧一下小朋友的自尊心。想想看,威爾·楊,一個淡定自若,随時随地讓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行進的自我主義者,坐在他的副駕駛上偷看他,緊張得像個初中生。
完了,楚恪又想笑了。這不好,尤其是在他就是當事人之一的時候。楚恪應該提醒威爾注意距離,而不是為他初初陷入情網時的窘迫之舉笑得岔氣。
“威爾·楊,你真的非常奇怪。”楚恪感嘆道。
“我很榮幸。”威爾彬彬有禮地一鞠躬。
楚恪再次忍俊不禁:“行了,早點回去充電吧。明天還要去找那個‘醫生’。”
他目送威爾離開。随着門關上,室內的氣氛也漸漸沉寂,楚恪揉了一把笑得發酸的腮幫子,重又聯上警局網絡。他打開了威爾的檔案。對着那張照片,楚恪在回憶裏搜索。他已經過了記憶力的巅峰期,十一年的從警經歷讓他見過的臉積累到一個可怕的數字,他隐隐感到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有些眼熟,但除此之外,他仍然什麽都沒想起來。
楚恪與那雙灰綠的眼睛對視,莫名地感到了一絲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