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個聲音傳來的時候,威爾正同R聊起趙艾可去年在海參崴的行蹤。
“有一陣子她就是早出晚歸——對,她那會兒住在廢墟,在阿娜的帳篷裏。”R說。他還想繼續說點兒什麽,卻又忽然側過身子,朝向防空洞角落升降梯的方向,懷疑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從剛才就有了,”賽博格說,他指了指頭頂,“可能是那群廢墟清理員在工作。”
威爾對環境沒那麽熟悉,過了一陣才從環境噪音裏意識到他們所說的聲音:像是電鋸,在鋸開某種金屬。
“廢墟清理員用鋸子嗎?”威爾說。
R一怔,忽然面色大變。他敏捷地沖向聲音發出的方向。威爾看見他從外套裏掏出了一把手槍。R警惕地看着升降梯的方向,聲音就從那升降梯的頂端傳來。
那聲音越來越大,忽然又中斷,換為了某種金屬敲擊的聲音。威爾意識到那是某種鋸子鋸斷了鎖,鎖頭掉在地面的動靜。片刻後,防空洞頂端洩進來了一絲極微弱的光。升降梯高處的一扇門被推開了。自那門中,有人一躍而下。
“什麽人!”R喝問道。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望向威爾的方向。
“他是——來接我的。”威爾說。他的聲音在發啞,模拟器無法将他此刻的情緒正确匹配到庫,但威爾顧不上這些。在楚恪從天而降的瞬間,他真切地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真奇怪,威爾已經連心都沒有了,可同樣會有如此強烈的心悸感。
他迎上去與楚恪對視。賽博格機體的腳步穩定,一如既往,但威爾的大腦裏一片眩暈,他幾乎能感覺到腦內在神經突觸間躍動的細小電流。他知道楚恪在隐秘地觀察自己。
“我沒事。”威爾說。楚恪凝神看了他片刻,點了點頭,将視線放回R身上。
楚恪沒有貿然開口,威爾知道他是還不清楚形勢,在等自己介紹。威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緊緊地凝視着楚恪的面容,直到那陣突如其來的眩暈稍稍減輕,轉化為一種充盈的喜悅。
威爾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向R介紹道:“這是楚恪,我的——朋友。”
他看到R挑高了眉毛。
“朋友。”R重複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懷疑,“為什麽你朋友會從那上頭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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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不回我電話。”楚恪說。
R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瞟了一眼威爾,又把視線放回楚恪身上:“行吧……但你怎麽知道防空洞的入口在這兒?”
“猜的。”楚恪眨了眨眼,回答道,“只是一點房屋結構的經驗之談。”
威爾笑出了聲。
R懷疑地看向他。
“在我跟着你下來的那間民房,”威爾解釋道,“楚恪找到地窖入口時,也是說了這句話。”
“……看來你們确實是朋友。”R評價道。他稍稍移開了槍口,向楚恪吩咐道:“你是不是該順手把門給關上?”
“我去。”威爾說。
“開玩笑的,你們關上了也修不好鎖。”R說。他看向旁邊的賽博格,努了努嘴。
威爾真誠道:“抱歉,麻煩你了。”
“沒關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賽博格瞥了R一眼,意有所指道。R沖他做了個鬼臉。
賽博格單手攀在升降梯上,很快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裏。随即門被關上了。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了細微的焊接聲。
“L是在體內加裝了一個焊機嗎?”威爾問道。
R哈哈大笑:“怎麽可能?我們在上面留了個焊接工具箱而已。”
“那把手槍呢?”威爾問道,“那是真的嗎?”
“你猜。”R意味不明地一笑。
威爾笑了笑,沒有繼續追究,轉而将話題引回了趙艾可身上:“之前說到趙艾可去年來的時候待了挺久,她那時是住在這裏嗎?”
“偶爾,”R說,“在這兒的時候她住在阿娜的帳篷,不過她大部分時候住在新城裏。我們倒是不介意她住過來,但她挺有主意的。我猜她那時候忙着調查的事。”
“她采訪了你們嗎?”威爾問。
“我沒有,她似乎只跟L他們幾個聊過。”R說着,朝着那群玩着戰棋游戲的人揚了揚下巴。之前楚恪跳下來的時候有幾個人站起來防備,看到他們又聊起來之後紛紛坐了回去,只有一個賽博格一直在觀察他們這邊的情況。
R對那個賽博格招了招手:“T,你當時不是被那個記者采訪過嗎?”
“是有這麽回事兒。”那個叫T的賽博格走了過來。他用的同樣是SYM-1型的默認男性機體。
“關于什麽?”威爾問道。
“她問了我一些問題,”T說,“手術的時長,移植的感受,有沒有簽什麽同意書,這之類的。”
“同意書?”
“就是走個流程,叫什麽醫療同意書。”T說,“我做移植手術的時候已經失去意識了,是之後給我補簽的。L當時還有意識,是自己簽的。”
“按我說都差不多,”R說,“都快死了誰還顧得上看,直接就簽了。”
T聳了聳肩,但是沒有反駁。威爾看了一眼楚恪,後者微一點頭。阿娜塔西亞那份知情同意書就在她的臨時報告裏,想來T簽的也是類似的東西。
“趙艾可有找你要什麽材料嗎?”楚恪突然問道,“你的機體數據之類的。”
T一怔:“沒有吧……至少她沒找我要。可能當年她從‘醫生’那兒拿過,這我就不知道了。”
“‘醫生’?”威爾意外道。
“你們說的賽博格護理師,”R插嘴道,“我們管他們叫‘醫生’。他們幹的就是醫生的活兒嘛。”
“都差不多。”T同意道。
“哪個‘醫生’?”楚恪問道。
R和T對視了一眼,T搖了搖頭:“這不能說。”
楚恪挑起了眉,但沒有追問。
一個非法行醫的賽博格護理師,為廢墟流浪者服務。威爾在心裏做了一個标記。他想了想,換了個話題:“阿娜的帳篷,我們能去看看嗎?”
“沒了。”R說。
“沒了?”威爾詫異道。
“我們分了,我拿了睡袋,”R說,他看了一眼T,“你拿了什麽?帽子嗎?”
“她的帽子只有你那小腦袋才戴得上。”T戲谑道,R朝他翻了個白眼。
“我拿的是釣魚竿。”T說,“她有個玻璃纖維的釣魚竿,不知道哪裏挖來的,非常好使。”
威爾愕然道:“……你們,把阿娜的遺物瓜分了?”
“不然呢?”R反問道,“留着發黴嗎?”
“我們問過那個記者的。”T說,“她走的那天,我們問她要不要帶走什麽,她讓我們自行處理帳篷裏的東西。她說阿娜會更希望她的東西分給用得上的人。”
“《星銀元實驗》。”楚恪說。
R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但威爾知道楚恪在說什麽。《星銀元實驗》,一個經歷過戰争與富足的成年人決定不使用錢財生活,靠交換和撿拾廢棄物度過餘生。難怪趙艾可會如此選擇,阿娜塔西亞的确會更希望她的遺物被使用,而非被緬懷。
“那是趙艾可提過的一本書。”威爾說。
“你們跟那個記者是什麽關系?”T問道。
楚恪簡短道:“她失蹤了,我們在調查情況。”
“果然。”T點了點頭。
“你似乎早有預料。”威爾說。
“誰預料不到?”R接了話,他聳了聳肩,“她就是那種人,不然怎麽可能愛上阿娜,跟我們混在一起?阿娜死後那段日子,她看起來像一把出鞘的尖刀。她當然可能把自己陷進危險裏去。”
“但那也沒什麽不好。”T說。
宵禁逐漸近了,楚恪看了眼終端,示意威爾準備離開。威爾于是給R留了自己的號碼,讓他想到什麽聯系他。至于R那群人的號碼,楚恪沒有開口問,威爾也并不打算索要。R肯定不會給的。恐怕他們一走R就要把他們知道的那處地窖入口給封上。
離開地下大廳的時候,楚恪遇上了一點兒小麻煩。他來時通過的升降機出入口已經被L封死,現在楚恪只能跟着威爾原路返回。但實際上,他沒有從威爾的路線跟過來是有原因的:楚恪的呼吸設備過不去那狹窄的地道,直接卡在了門上。
“摘了呗,”R一手撐在牆上,沖流浪者們揚了揚下巴,“在廢墟,誰也不用那玩意兒。”
楚恪回頭看了一眼。的确,這些廢墟流浪者之中沒有人使用呼吸設備。不僅在地下,之前R在地面,于輻射超标的輻射塵中穿着黃馬甲飛奔時,同樣不曾佩戴呼吸設備。楚恪摘掉呼吸面罩,向威爾招了招手:“幫我摘一下氣瓶。”
威爾皺眉道:“內輻射——”
“在乎那些,你們幹嘛來廢墟呀?”R打斷了威爾的話。他沖楚恪嘻嘻一笑,比了個拇指,又擡起頭,向防空洞的穹頂揚聲喊道,“嘿,海參崴的市民們,你好呀!你或許能比我多活二十年前?祝你在那二十年活得老有所依、輕松愉快!”
回聲在防空洞裏回響。流浪者們似乎都習慣了R的作風,只有T瞟了他一眼,聳聳肩,朝楚恪和威爾走來。
“別在意,R就是有點兒瘋。”T說,他躊躇片刻,繼續道,“她們都是好人——那個記者也是。你們幫幫她吧。”
“我們會盡力。”楚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