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地道很窄,但比威爾想象的更深。不如十五區的地下城那樣空曠有序,這裏更像一張年久失修的地下水道網,纖細而複雜。威爾不久便遇到了第一個分岔。
“現在我面前有三條路。”威爾說。他仔細觀察着凍硬的地面,看到了一些很淺的腳印,似乎是新留下的,“有腳印。我猜我應該跟着腳印走。”
“小心點。”楚恪的聲音從通信頻道裏傳來。
威爾不自覺地微笑起來。他點了點頭,随即意識到楚恪看不到,改為出聲回答:“我會的。接下來,我會往東北方向走。”
之前那個黃馬甲似乎已經停在地道某處不再行動,現在,威爾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靴子底叩在凍土上的動靜孤獨地回響在狹長的隧道裏。岔路太多,威爾很難再靠大腦記憶。他把海參崴的地面地圖投影出來,一一對照自己走過的軌跡。在他抵達火車站附近時,一個拐角之後,威爾進入了一處地下的大廳。
威爾對這種地方非常熟悉,他小時候同樣住在十五區的防空洞裏。附近的人來來去去,有些人從帳篷區換到了膠囊區,有些人順利搬去了挖掘工事新造的單間,還有些人則是單純地消失了。威爾記得他的鄰居一家就是無法忍受防空洞和帳篷,提前回到了地面。那時候他們還來勸過威爾一起走。那個跟他同齡的小孩說威爾,我覺得人們不應該像土撥鼠一樣生活在地洞裏。
“已經可以在地面生活,你們為什麽又要回到地下呢?”威爾喃喃道。
“因為沒別的選擇。”
突如其來的回答讓威爾一驚。他循聲望去,一堆過期的儲備糧擺在角落,隔開了一個空間。聲音就從那裏傳來。
“誰?”威爾問道。
“你不認識我?”角落鑽出來了一個套着黃馬甲的人影,他向威爾招了招手,“我以為你是跟着我進來的。哈啰,我是R。”
“R”,這個字母立刻讓威爾想到了趙艾可在那篇《廢墟流浪者》裏對阿娜塔西亞的稱呼:她是“N”。他仔細觀察着這個自稱R的人。他是個小個子,年紀不大,臉上帶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認識阿娜塔西亞嗎?”威爾說,“或許你們叫她‘N’。”
聽到阿娜塔西亞的名字,R挑起了眉毛:“你是誰?你認識阿娜?”
威爾點了點頭:“對,我叫威爾。”
R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笑了:“別撒謊了,你不認識她。你知道‘N’,那麽你是從那個記者的文章看到她的吧,《廢墟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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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當場被拆穿,威爾不以為意,改口道:“的确如此。我沒有惡意。我只是好奇你們的生活方式。”
R上下打量着威爾:“我感覺也是。你不像個廢墟清理員。還在服役期?”
威爾想了想:“……算是吧。正在派遣中。所以,你們認識?”
“我和阿娜?當然認識。”R聳了聳肩,“我們是一夥兒的。看得出來吧,從A到Z,字母表排序。”
“用英文字母表?”威爾有些意外。
R笑道:“不然呢?你以為我是俄羅斯人?我沒那麽老。現在哪裏還有俄羅斯?”
威爾也跟着笑了起來。
R示意威爾跟上來,他們繞過那一堆過期的儲備糧,走到了大廳的角落。那裏十多個人或站或坐,在玩一個桌面戰旗游戲。大部分是自然人,也有賽博格。賽博格全都是SYM-1型。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也跟威爾長得一模一樣。威爾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他們的手腕。
“K,L,和T。”R潦草地給那三個賽博格作了介紹。威爾打了招呼,但沒有得到回應。他們只是饒有興趣地看着威爾。
“瞧呀,你們都是同型號的,好玩吧?”R笑嘻嘻地對他們三個說,又回過頭來,看向威爾,“嘿,這就是我沒有一開始攻擊你的原因。你們四胞胎,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其中那個叫作L的賽博格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介意,R腦子有點兒,”他指了指他的太陽穴,“嗯哼。”
“你才腦子有毛病。”R怒道。
賽博格逼近一步,居高臨下看向R:“打一架嗎?”
R一推威爾:“你不是想問阿娜的事嗎?跟他打一架,我就告訴你。”
“抱歉,但我不會打架。”威爾退開半步,彬彬有禮地道歉。
賽博格大笑起來,R臭着一張臉瞪威爾:“不會打架還敢跟着我過來,膽子挺大啊。”
“是我行動比較草率。這裏相當隐蔽,我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威爾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說起來,你穿着的那件黃馬甲。那是廢墟清理員的馬甲嗎?是從哪兒來的?”
“撿的。”R說,“有個廢墟清理員在碼頭那兒自殺了,我看他的馬甲挺好,就扒下來了。”
“不會太顯眼嗎?”威爾有些好奇。
“是很顯眼,但那不是正好?你分得出來我和廢墟清理員嗎?”R說。
“很難分清。”威爾承認道。
R得意一笑。他繼續道:“再說了,廢墟清理員不會下來這裏的。”
“自然人戴着呼吸設備下不來,這點我明白,但賽博格呢?”威爾問道。
R眼神詭異地看了他一眼:“你沒注意到這裏沒信號了嗎?”
威爾的确注意到一路上信號都不穩定。他試着給楚恪發了條信息,又試着聯上網絡,都失敗了。這裏确實沒有信號。
“因為這是軍事基地,不是十五區那種民用防空洞。頭頂上有個什麽鐵籠子可以屏蔽信號。”R說。
“法拉第籠。”威爾說。
R擡頭看了他一眼:“随便什麽籠。那些黃馬甲的賽博格敢下來,就會被我們分散。就算是賽博格也打不過我們這麽多人的。”
R說完,朝威爾龇牙一笑。明晃晃的威脅。
威爾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R狐疑地看着他:“你好像不怎麽怕。”
“因為我沒有惡意,”威爾笑了笑,“我只是想調查一些事情。”
“什麽?關于阿娜的?”
“關于那個采訪阿娜塔西亞的記者。”威爾說,“她叫趙艾可。她來過這兒,對嗎?”
“啊,她啊。”R說,“她來過好多次了。”
“什麽時候?”威爾問道。
“什麽時候都有。第一次應該是兩年前她寫那篇《廢墟流浪者》的時候?”R看向之前說話的那個賽博格L,L點了點頭。
“後來就比較随便了,”R說,“她有空就來找阿娜。一年好幾趟,有時候她們就待在這附近,有時候阿娜帶她去坐船。”
“坐船?”威爾驚訝道,“這片海域不是輻射超标嗎?”
“超就超啰,”R聳了聳肩,“我們都坐過,我們都活着。”
“她們兩個都是好水手,”那個賽博格說,“她們能把船開到庫頁島。”
R同意地點點頭。
威爾饒有興致地聽着。他沒有坐過船。十五區到海參崴這一帶的海域是輻射污染重災區,哪怕是賽博格也不建議乘船旅行,畢竟他們在鐵皮底下還有個屬于人類的脆弱腦子。他想象着一艘迎着朝陽駛向庫頁島的船。
“後來阿娜死了,再也沒人開船了。”R說,他的聲音裏頗為遺憾。三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最近呢?”威爾回到正題,“趙艾可最近來過嗎?”
“去年12月來過,”R說,“阿娜死了,她來了一趟。待了挺久的。”
他想了想,補充道:“真挺久的,聽說她休假都用完了,最後幹脆跟報社辭職了。”
威爾想起了趙艾可辭職的時間線。原來如此,他感到一陣陌生的悲傷。
“她需要時間,因為她想調查阿娜的死。”威爾喃喃道。
“是。不過她來那會兒我們還不知道為什麽,畢竟流浪者沒什麽可收拾的,也沒有遺物。”R說,“上個月我們才知道,她是覺得阿娜移植手術有問題。”
“《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威爾說。
“你也看過了?就是那篇文章。她跟阿娜一樣,都挺厲害的。”R說。
“不管怎麽樣,還是謝謝她。”賽博格開了口。他把威爾當成了趙艾可的朋友,沖他點點頭:“我們都挺喜歡她的。”
R說:“是啊,至少她讓阿娜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