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趙艾可在跟一個死人打電話。
楚恪感到一陣荒謬。自然人的終端都是生物信息認證的,不可能出現阿娜塔西亞死後有人使用她的終端號碼這種事。他重新打開了趙艾可今年的通話記錄,找到與阿娜塔西亞相關的部分。隐私法保護下,他們拿不到通話內容和通話時長,只知道趙艾可與阿娜塔西亞有十七條通話記錄,從1月到9月,全部是趙艾可主動撥出的。
當初他們看到這一點時,曾以為是阿娜塔西亞身為流浪者,不方便主動給趙艾可打電話。現在想來,或許有另一種解釋。
“一直是趙艾可打給阿娜塔西亞,她知道打不通,還一直在打。”楚恪低聲說,他按住額頭,“她瘋了。”
但楚恪很清楚趙艾可沒有瘋。瘋子寫不出來《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瘋子也無法如此缜密有條理地布置對西科系統的調查。趙艾可只是在工作之餘毫無指望地沉湎在過去裏。一個清醒且理智的人,做出這種舉動的唯一原因是那段過去對她足夠重要。
想到這裏,楚恪忽然心中一動。他連上警方網絡,調出了十五區前往海參崴的道路監控布置。
地上歷第十一年,城市間的交通方式仍然有限,對應的監控設施同樣乏善可陳。楚恪早已用趙艾可的車牌查過十五區附近的道路監控,但一無所獲。要麽是綁架者換車了,要麽就是這輛車被換掉了車牌。光靠車型過濾道路監控的數據量是不現實的,但現在,楚恪只想看從十五區前往海參崴的方向。
他叫來威爾,二人花了半個下午的時間研究監控。趙艾可失蹤後的當晚,的确有一輛車從十五區的方向通過了這處路段。那輛車沒有車牌,車型與趙艾可的新車車型完全相符。
趙艾可很有可能去了海參崴。
楚恪松了口氣。看監控太久,他的眼睛都泛酸了。楚恪閉眼仰靠在座椅上,半晌,側頭去看威爾。
“還記得我家在哪兒嗎?”楚恪問道。
“記得。”威爾說。
“明天上午在我家樓下集合。”楚恪說,他站起來,動了動僵硬的肩膀,“我們出發去海參崴。”
派遣專員的車是勞動調遣局的公務車,為防止逃役,被設定成無法開出本轄區。次日早晨,威爾把車停在楚恪的車位,自己上了楚恪的副駕駛。
楚恪不喜歡跟賽博格一起出行。當然,這不是楚恪第一次載一個賽博格,甚至都不是威爾第一次坐在他副駕駛上。但跟賽博格坐在一起的那種突兀感無論經歷多少次都難以消解。那具賽博格機體就在咫尺之遙,卻沒有任何氣味,連聲音都不曾發出。威爾像一個虛幻的投影,只要楚恪閉上眼就仿佛消失于世間。
“說點兒什麽。”楚恪要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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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側頭看向他:“說什麽?”
“你聽到了。”楚恪聳了聳肩,“就随便說點兒什麽。”他記得威爾平時能說會道,楚恪希望威爾随便說些話,哪怕唱個歌呢,讓他覺得副駕駛上是個活人。
威爾想了想,說:“那,我能提個問題嗎?”
“說。”
“趙艾可為什麽要去海參崴?”威爾說,“跟西科系統有關嗎?”
“我不知道。”楚恪說,“但我有個猜測。注意日期。”
“日期。”威爾邊想邊說道,“阿娜塔西亞去世是去年11月23日。趙艾可失蹤是在11月12日。出門時她随身帶着送給阿娜塔西亞的《星銀元實驗》——你認為,她是為阿娜塔西亞的忌日而啓程去海參崴?”
楚恪點了點頭。
“之間還隔着十多天。”威爾說,“是不是太早了?”
“這要問趙艾可。”楚恪說。他們在趙艾可失蹤案裏遇到的那麽多謎團,全都要問趙艾可。他們研究的是一起失蹤案,沒有人比當事者本人更有發言權。
楚恪曾經辦過這樣一件案子,死者生前持續地給一位女子寫信,那種言辭婉轉的、真實寫在紙上的情信。他們從信上讀出了死者與女子以及一位情敵的動向,幾乎要把犯人鎖定在那位情敵身上。可後來他們發現那位女子從未見過死者,而所謂的情敵是死者在廢墟清理工作上的同事。那些情書只是一個無望的廢墟清理者的妄想。
同樣的,他們調查時看到的并不是真實,只是趙艾可的動向。誰知道她為什麽要給一個死人打電話?或許她把那個號碼當成一種紀念:《廢墟流浪者》,職業生涯最高峰,電子信息流裏的榮譽麥加;又或許她愛她。
從十五區北上到海參崴的路上有一段高輻射區,楚恪因此選了一條以隧道為主的安全路線。自黑暗中,光明反反複複地在遠處出現,短暫地照耀,然後消失,在視網膜上留下餘晖。說實話,那感覺并不好受,但楚恪是這樣一種人:他從不抱怨光明。
楚恪看向副駕駛座,威爾正安靜地看向窗外。他記得威爾說沒去過海參崴。
“你出過十五區嗎?”楚恪問道。
“去過一次聖彼得堡,”威爾回答道,“剛回到地面那幾年,機票很便宜,用上學生證幾乎是免費坐。他們想要廣告效應,我想要出去玩。”
“‘出去玩’?真不像你說的話。”楚恪笑了。威爾頗為沉着可靠,他經常想不起來威爾還是個年輕人:“好玩嗎?”
威爾想了想:“很像趙艾可寫的那篇《廢墟流浪者》。轟炸和輻射,大片大片的廢墟,回到地面的人在附近建了新城。”
他看向楚恪:“您是十五區人嗎?”
是不是?楚恪想。他出生在地下時代,過了将近二十年的穴居生活,回到地上時,如威爾所說,本該是他家鄉的城市已經在戰争中變為廢墟。現在,他或許該把他住得最久的東十五區叫作家鄉。
“從回到地面起,我就是十五區的探員。”楚恪說。
“那是很長一段時間,”威爾說,“十一年了——對嗎?”
楚恪颔首。
“那時候的探員生活是什麽樣的?”威爾問道。
“混亂。”楚恪說,“那會兒甚至連法律都沒有。地下生活協議非常詳盡,但沒幾個人知道該怎麽處理地面的問題。你知道太陽暴亂嗎?”
“聽說過,”威爾說,“太陽教造成的十五區暴亂。地面重建進度因此被延遲了将近一個月。”
楚恪笑道:“是,我去驅散人群的時候也以為那是個宗教集會,他們都跟瘋了似的。但人群中間那個,根本不是什麽盜版天師,只是個詩人。他說他沒見過太陽,很激動,在朗誦他寫的太陽贊美詩,不知道怎麽周圍就聚集了一群人。他膽子小,渴得要命也不敢擠出去,就翻來覆去地念他的酸詩,嗓子都啞了。他還找我要水喝。”
楚恪頓了頓,補充道:“我覺得他沒說謊。”
楚恪記得剛回到地面那段時期,生活有多混亂不堪。很多安置點被發現有那麽幾塊小區域輻射劑量超标,引起了大量恐慌。許多人試圖回到地下,還有很多年紀大一些的人堅持要回到位于輻射區的家,說既然哪裏都有輻射不如回家。
當然,後來證實了那幾塊輻射超标的地區是來自花崗岩的環境本底輻射。
輻射是這樣一種天然存在的東西,不論有沒有戰争、有沒有核能和平或不和平的利用。大部分人最經常接觸到的電離輻射來自于大理石地面裏的鈾跟钍,還有香蕉裏的鉀。地下的輻射水平也因為氡氣的天然放射性,不會低到哪裏去。但混亂并不能被輕易消除。個人用輻射劑量儀的銷量一時直線上升,同樣飙升的還有賽博格移植率。
在那之前,賽博格移植手術一直是一種醫療替代手段,并且極其昂貴。但最早那批主動尋求賽博格移植的有錢人想通了,與其遭受輻射在性命垂危的最後關頭做成功率不高的臨終移植手術,不如早些做了手術,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用一副不怕輻射的矽基身體,把柔軟的大腦保護在鋼盔鐵甲裏,免除顧慮。他們選擇抛棄人類的軀殼,僅僅保留大腦,成為一種超人的生物。
威爾同樣是一種超人的生物,楚恪想。但SYM-1型賽博格與高端賽博格機體的差距比賽博格跟人類的差距大,甚至比人跟黑猩猩的差距還大。這些基礎賽博格做不出微表情,沒有味覺與嗅覺,動作精度受限。有時候楚恪會覺得他們這群探員無法信任賽博格助理,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他們确實不太像人。
楚恪掃了威爾一眼。威爾也不怎麽像人,他甚至比那些派遣專員更不像人。趙艾可這個案子很難處理,就連楚恪也沮喪過幾回,但威爾沒有。他就連被楚恪當面拒絕那天都沒有表現出負面情緒。有時候楚恪懷疑是不是賽博格當久了會喪失多餘的感情。
但要說威爾漠不關心,似乎也不是。在趙艾可的案子裏,他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思路。如果他不是個SYM-1型賽博格,楚恪會說他是個很好的探員苗子。
“再說幾個案子吧?”威爾建議道,“說說您印象深刻的那些。”
“想聽什麽?”楚恪說。
他講了幾個荒謬同時又沒導致什麽真正傷害的小案子。有個地上歷元年發生的向日葵案,幾個出生在地下的年輕人想弄點兒錢去買神經毒品,他們按着地下思維認為花卉是貴重物品,辛辛苦苦潛入倉庫盜回一車向日葵,一看市價發現想錯了,又将偷來的花棄置在田野裏,結果次年夏天十五區南郊盛放了一大片向日葵。
“我看到過那片向日葵。”威爾說。
“而我看到了十五天行政拘留和五千新幣罰款。”楚恪說。
威爾笑了起來。他感慨道:“探員的工作非常有趣。”
“我只是挑了有趣的跟你說。”楚恪糾正道。
威爾微笑着注視楚恪:“那麽,謝謝您選擇這樣做。”
這鄭重其事的道謝讓楚恪有些不自在。他想換個話題,便随口問道:“你的工作呢?”
話一出口,楚恪就後悔了。派遣專員的工作能有什麽,他還不清楚嗎。各種助理、數據登記、廢墟清理,諸如此類。所有美好的品質都會在沒有價值又沒有報酬的重複工作中消磨——那不是工作,那是使用。
“我是說,你以後想做什麽。”楚恪補救道。
“以後……”威爾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的服役期到什麽時候?”楚恪問道,“我記得你是去年的手術。”
“移植手術是去年九月,”威爾說,“我的服役期本該在今年九月結束的,但我被選入了一個測試項目——就是這些計算單元。改裝完成後,我的服役期限延長了半年。”
這也太慘了,楚恪嘆氣道:“看來你運氣不怎麽好。”
“恰恰相反。”威爾微笑道:“因為延長的服役期,我才有幸與您重逢。我覺得我相當幸運。”
楚恪一時啞然。
他怎麽會以為賽博格喪失了多餘的情感的,楚恪想道,威爾這感情都多到溢出了。他琢磨着是不是該再提醒一下威爾注意距離,但這有點兒難度。他們剛剛言談甚歡,楚恪不太喜歡給自己人難堪。
楚恪向窗外望去。車已駛離了那片層層疊疊的隧道。這段路一面臨海,一面是荒原。東岸第十五區是一個城市群,從珲春到哈桑,轄區沿着海岸公路延伸得很長,直到最北段的盡頭,被這大片的輻射區所隔斷。
他們已經離開了十五區,再過一小會兒,就該到海參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