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是他們調查趙艾可失蹤案的第六天。
過去的幾天裏,他們一直在實地搜查,很難有更多進展。楚恪于是把今天的集合地點改在了警署。他提早到了辦公室,去茶水間給自己泡了杯咖啡。自熱咖啡是很好,但楚恪老覺得咖啡罐頭裏有股石灰味兒。話又說回來,出外勤不能抱怨太多。
威爾已經在會議室等他。今天他們只有一項任務,就是聯絡上阿娜塔西亞。楚恪連上了警方網絡,還特地申請了協助調查強制令,确保阿娜塔西亞接到的視頻電話上會有顯眼的強制令标志,警告她一旦選擇關閉終端挂斷電話,将被視為妨礙調查。
“打給她。”楚恪說。
威爾呼叫了阿娜塔西亞的號碼,他們一起等待着視頻電話的接通。
三分鐘後,視頻電話未搜索到在線的目标終端,自動挂斷。
威爾重複試了幾次,阿娜塔西亞的終端始終是離線狀态。他挂斷電話,與楚恪對視了一眼。
阿娜塔西亞是個居無定所的流浪者,這使得她有理由在夜裏海參崴的宵禁中冒着風險關閉終端。但白天不同,海參崴對流浪者沒有過多約束,不會因為阿娜塔西亞的身份而把她關進收容所。在這一切虛拟環境和身份信息都依賴于終端的時代,阿娜塔西亞本該盡量保持終端的開啓。
關閉終端就意味着丢失身份,她無法使用任何公共服務,會被絕大多數商業機構拒之門外,也無法接入周圍的虛拟環境。要知道,為了視覺效果,有些罐裝食品的保質期都是貼在虛拟環境而不是印刷在罐子上的。
“我記得樸成一提到了趙艾可當年的報道,叫作《廢墟流浪者》,”威爾提議道,“或許會有線索。”
楚恪沉默地點了點頭。
廢墟是戰争的産物。第三次世界大戰是一場奇特的戰争,核武器的使用令戰争的影響遠大于它原本的攻擊範圍。戰争的幸存者不得不進入地下設施躲避核輻射塵埃。戰争本身持續了不到兩年;全球性原子塵沉降,五年;未直接受到核武器攻擊的地區放射性降低到人們可以重新在地面生活,兩周到半年。
重建人們地面生活的信心:三十五年。
現在,還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們待在地下,恢複運行的城市之間繞過輻射區重新劃分了路線與轄區,而那一個個活過來的城市之間,像瘡疤似的輻射區,就是廢墟。大部分廢墟的放射性已經降低到可以有防護地進入,職業的廢墟清理員會攜帶呼吸裝備進入輻射區,回收敏感的文件和技術。個人要是願意,也可以花大價錢雇上清理員替自己找回幾十年前的記憶。
而廢墟流浪者就住在這些記憶裏。
他們不進入輻射區的中心,只是逡巡在外圍輻射劑量足夠低的地方,在廢墟裏尋找果腹的食物、保暖的衣物、能夠拿去城市交換的奢侈品和一段段沒有主人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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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極為冒險的舉動。長期輻射病就像樂透,沒有安全劑量,只有致病可能。理性人就該選擇遠離,越遠越好,而廢墟流浪者是一群放棄了理智的游蕩者。他們或者是沉溺于回憶,或者是因為對現實的絕望,寧願活在被輻射凝固的歷史裏。
趙艾可的報道是從一個女性廢墟流浪者開始的。趙艾可對她的代稱是N。趙艾可與N同寝同食了兩個月,從第一視角感受了廢墟流浪者的生活,寫下了極為真實的報道。這篇報道為她贏得了當年亞盟新聞界的若幹重量級獎項。
很明顯,N就是阿娜塔西亞。
威爾看着新聞照片裏阿娜塔西亞的側影:“她不是SYM-1型賽博格。”
“你為什麽會覺得她是?”楚恪問道。
威爾沉默了片刻:“我聽說很多服役期結束後消失的派遣專員,都成了流浪者。”
不像那些不懼輻射、不會疲勞、仿若天神的高端機體,這些SYM-1型的賽博格,比楚恪堅硬,但未必比楚恪能打;動作靈敏性和身體協調能力都很普通,甚至連計算能力,如果不是威爾這種改裝過的型號,也同樣乏善可陳。他們是夾縫中的人:那些體力勞動,都可以歸給那些專門設計的機械;那些不需要體力勞動的部分,都可以歸給自然人。服役期結束卻找不到工作的SYM-1型賽博格,自然而然開始了流浪。
甚至不止服役期結束的。楚恪想。很多派遣專員忍受不了服役,會直接逃役。逃役之後不能正常使用終端,這些賽博格們會直接成為廢墟流浪者。
這話題有些沉重。楚恪搖了搖頭,回歸正題:“按照報道裏的描寫,阿娜塔西亞有終端,并且日常不會關閉。”
“的确。”威爾颔首。他又撥了一邊阿娜塔西亞的號碼,“……還是離線。從第一次撥打她的終端到現在,只要阿娜塔西亞在這之間上線過一次,就能看到未接電話。并且這個號碼會被标記為警方電話,她不會錯過的。”
他看向虛拟投影上的報道。結語部分有一張海參崴廢墟的攝影照片:一座大橋從中折斷,橫亘在畫面中央。斷口邊緣像剪板機下的金屬般輕微卷起,之間是無垠的深灰色的海面,與海岸邊一處廢墟。圖注寫的是受訪人拍攝。那就是阿娜塔西亞當時居住的地方。
阿娜塔西亞,住在廢墟的流浪者。楚恪沉默地整理着思緒。他與威爾一直無法聯系上阿娜塔西亞,要麽是她因某種理由長期處于離線狀态,要麽,就是她的确不願意接警方的電話。阿娜塔西亞有秘密。正好,趙艾可的離開也攜帶着很多的秘密。
楚恪撥通了海參崴的警局電話。接通視頻電話的是個表情疲倦的中年人:“海參崴警局內線中心,你找誰?”
“我是十五區探員楚恪,有個案子想請求協助調查。”楚恪說。
“進數據中心打報告,填表提交,半個小時後拿嫌疑人的個人信息。”接線員沒精打采地背誦道。
“我已經拿到了她的個人信息。”楚恪說。
“那你還想要什麽?”接線員稍稍擡起了眼皮,又重新耷拉下去,“海參崴不比十五區,我們自己的警力都不夠用,沒工夫參與協助調查。”
“請幫我查查這個人——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楚恪說,“查查有沒有關于她的臨時卷宗。”
這是他剛剛想到的。楚恪此前已經通過警局網絡調出了數據中心裏僅有的關于阿娜塔西亞的正式報告,但一直沒有查過臨時卷宗。
臨時卷宗是所有未完成的調查的總稱,不論是因為人力、物力或者不可抗力。這些沒有結論的卷宗會像做不出來的考試題一樣積壓在那裏,直到一年調查期滿,正式作為沒有結論的結論,更新在警方的數據庫檔案裏。如果楚恪此次無法解決趙艾可的案子,她的失蹤就凝固在一份臨時卷宗裏,沒有兇手,沒有利益驅動,沒有任何責任人,當然也沒有真相。
十五區每年都會産生大量臨時卷宗,如果不是有阿爾方斯這樣每周完成一份結案報案的“明星探員”存在,可能還會更多些。海參崴作為一個更靠近輻射區的城市,恢複速度遠遜于十五區,接線員說的警力缺乏是真的,像這樣的臨時卷宗也只多不少。接線員過了一會兒才回到視頻通話中來。
“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的确有一份關于這個人的臨時卷宗。”接線員說。發現确有其事,他的态度稍微好了一些,“她是個住在廢墟裏的流**人,對嗎?”
楚恪點了點頭。
“她死了。”接線員說。
楚恪一怔:“……怎麽回事?”
“意外,”接線員閱讀着他投影上的報告,“她回城裏交換物品的時候遇上了一起暴力事件——好吧,是一起**案。她上去幫忙,被刺穿了肺部。後來她被送去接受賽博格移植手術,你知道,最低賽博格保障那種。但手術沒成功。”
楚恪沉默了片刻:“這份臨時卷宗,就是醫療事故調查報告?”
“對,沒結果,所以一直是臨時卷宗。”接線員聳聳肩,“你知道,最低賽博格保障的手術,也沒什麽調查的必要,意外而已。更何況她只是個廢墟流浪漢,沒誰會在乎的。所以就這樣了。”
楚恪沒有跟他争辯調查的必要。他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接線員的視線跳到報告頂端。他說:“去年11月23日。”
楚恪僵住了。
“去年?”楚恪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接線員點了點頭。
楚恪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他能看到接線員因他的錯愕而流露出的疑惑。楚恪深吸一口氣,告訴接線員,稍後自己會向海參崴警局提出臨時卷宗調閱請求,希望他接到請求後盡快處理,然後禮貌地道謝。
挂斷的瞬間,他聽到自己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