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年的通訊記錄當然不是一頓午餐就能查完的。實際上,威爾和楚恪在這個方向耗費一天多的時間,結果徒勞無功。他們問遍了跟趙艾可聯系過的同事,知道了她從前在報社時便是頗有名氣的記者,拿過一些獎項,思維缜密,選題大膽。但這些信息絲毫無助于解開趙艾可的失蹤之謎。在西科系統的調查上,趙艾可沒有跟他們任何一人通過氣。
楚恪還向警方數據中心申請了趙艾可的深度信息調查權限。這些聊勝于無的數據工作對破案無甚裨益,僅僅是換個心安。楚恪心裏明白,他們唯一的指望是找到趙艾可那些文件,或者知道那些文件的人。
“真的不可能恢複趙艾可計算機裏的文件?”楚恪問道。
“很難。”威爾回答道。或許是楚恪的表情太失望了,他補充道:“我可以試試。如果能找到轉碼方式,或許有希望。需要一些時間。”
時間,楚恪想。失蹤案的黃金72小時早在他接到案子的時候就已經過了,趙艾可沒有時間,楚恪也同樣沒有時間。這是他們開始查案的第五天,而楚恪經手的失蹤案平均結案時間是五個工作日,警署墊底。再拖長他就要寫檢讨了。
“你知道,我可以就這樣結案的。”楚恪嘆氣道,“失蹤案的偵破率本來就很低,只要寫個臨時卷宗,就可以結案存檔,也可以給保險公司開失蹤證明。皆大歡喜。”
“我知道,”威爾說,“我與阿爾方斯·克萊斯特探員合作過。”
楚恪低笑起來。按照阿爾方斯的辦案方式,他們在第三天就可以出具結案報告了:為情所困,離家出走。反正趙艾可沒有家人,沒人會對此有異議。哪怕樸成一,楚恪也能肯定他不會對沒有西科系統的結案報告表示反對。真正的皆大歡喜。
威爾注視着他:“您希望那樣做嗎?”
楚恪嗤笑一聲,沒有說話。要是他希望,他就不會是結案速度墊底的那個了。
“為什麽警署要考核結案時間?”威爾問道。
“因為探員們很忙。”楚恪随口道,“案子太多,人太少。”
“但還有派遣專員。”威爾說,“我知道,十五區的警民比只有萬分之三,跟戰前相比只剩十分之一。但派遣專員制度不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嗎?派遣專員的數量很多。”
楚恪沉默片刻,答道:“不是所有的派遣專員都像你。”
萬分之三,這是明面上的數據。流浪者沒有進入分母,因此這個數字只低不高。派遣專員從人數上把數據補足了,但實際上更像是起了反效果。
楚恪想起了他的上一個案子。嫌疑人被捕後聲稱自己曾經投案自首,但未被受理。他投案的對象是楚恪當時的派遣專員,而那個派遣專員沒有對楚恪報告,因為一旦報告結案,派遣專員就要回到勞動調遣局。他的下一個工作有可能是探員助手,去調查某個更危險更惡性的案子,也有可能是廢墟清理,無休無止無目的無結果的勞作。他寧願留在眼下這個案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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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把這件事寫進了結案報告,那個派遣專員會被罰以更長的服役期。但楚恪不确定這是否有意義。更長的服役期裏,派遣專員只會更不願意工作。然而除此之外,又能如何處理一個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誕生的賽博格?他們一無所有,只有債務和超人的賽博格機體。他們不需要城市、社會與現有的秩序,而後者也未必需要他們。這群起死回生的邊緣人,他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只有一個臨時的勞動調遣局作為死亡與現實之間的緩沖。
動機,楚恪想,工作的動機,破案的動機。派遣專員的工作是義務,很難擁有足夠的動機,就連楚恪,也未必有着少年時代那樣強烈的尋求真相的動機。一名記者失蹤了,啊哦,然後故事到此為止。誰關心呢?有時候他會想,或許這個世界并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些例行公事讓它茍延殘喘,在新的變革來臨前更多堅持幾天。
楚恪看向威爾,後者正微皺着眉頭,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恪,等待他的回答。至少現在,威爾是關心的。
“你繼續恢複趙艾可的文件,”楚恪說。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我再去看看案件記錄。”
威爾回到了計算機前。随後幾個小時裏,他就像長在趙艾可書房裏那把椅子上似的,再沒動過窩了。在這一點上,賽博格比人類更具有優勢。他們不用擔心腰肌勞損。
楚恪坐了沒多久便站起來。他靠在書架上,換了個姿勢,感覺手臂被什麽硌到了。
為了方便搜查,楚恪這兩天很少在自己終端上打開趙艾可家的環境投影,現在書架上光禿禿的,唯有那本簡報集子放在角落。楚恪撿起它,重新鏈接上環境投影,把它放回屬于它的空位裏,然後掃了一眼書架。趙艾可的閱讀範圍很雜,粗糙地分為資料類和娛樂類兩櫃。
楚恪忽然心中一動,查詢起書架的閱讀記錄。趙艾可失蹤當日,她讀了一本叫作《星銀元實驗》的書。這本書是她兩年前購入的,被擺放在資料類中,卻有相當頻繁的閱讀記錄。那一天,書被取走的具體時間正是趙艾可離開房子的時刻。
是趙艾可把書帶走了。楚恪想。這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趙艾可失蹤那天,她究竟是為什麽出門?又為什麽要帶上這一本書?
楚恪打開《星銀元實驗》,讀了兩頁介紹。他本來以為這書寫的是那篇格林童話,但實際上,書裏寫的是一個三戰前的中年女性的生活方式。她決定不使用錢財生活。他皺着眉讀下去。
這本書跟楚恪從前讀過的那些戰前書籍很像,講一些獨特的生活方式,在和平富庶的年代的自我實現。他們有的做成了世界第一的炸雞店,有的當了撐杆跳運動員,還有像這本書似的,決定用不花錢的方式過完半輩子。這些生活方式在戰後人們為了躲避核浮塵進入地下的那幾十年間是不可行的,即使現在,人們回到地面已經将近十年了,也顯得奢侈。
楚恪對這些不感興趣,也不明白趙艾可為什麽會對此感興趣。她的家一點兒也不像沒有使用錢財,恰恰相反,那些裝飾畫和極簡主義音樂,都散發着金錢的味道。趙艾可必定是花了最大的價錢,才讓那些簡潔的音符和線條出現在最完美的位置。其中的矛盾讓楚恪更好奇趙艾可買它的動機。
他一目十行地往下閱讀。
聽見威爾的動靜時,楚恪正好讀到了一半。他關掉投影望過去,威爾已經斷開了與計算機的鏈接。
“怎麽樣?”楚恪問道。
威爾搖了搖頭。
楚恪一開始就沒報多少指望,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算太失望。他把虛拟投影共享給威爾,後者眼中,空白的書頁逐漸鋪滿了文字。威爾看到書頁頂端《星銀元實驗》幾個字,有些意外。
“這是本關于什麽的書?”威爾問,“那個‘星銀元’的童話嗎?”
“‘善良的小女孩幫助所有遇到的人,最後得到星星賜予的財富’?”楚恪諷刺地一笑,“不,這書講的是反消費主義。”
“您不喜歡。”威爾說。這甚至不是個問句。
“趙艾可倒是挺喜歡。”楚恪說,“她失蹤的時候帶着這本書。”
威爾輕輕“啊”了一聲。他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那天趙艾可究竟是為什麽在夜裏出門,這是一個直接指向趙艾可的失蹤的問題,而這本書指向某個回答。
“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楚恪說,“記得嗎?那個除了樸成一以外,跟趙艾可有多次視頻通話的聯系人。她是趙艾可在流浪者中的線人,很有可能自己也是流浪者。這本《星銀元實驗》,什麽不消費不花錢、過流浪生活、用廢棄物品——基本上就是戰前版本的流浪者贊歌。趙艾可很有可能是為阿娜塔西亞買的這本書。我之前一直忽略了她。”
“因為她一直聯系不上。”威爾說,“而且阿娜塔西亞不在趙艾可近一個月的通訊人名單裏。她們上一次聯系還是在兩個月前。”
聽到這裏,楚恪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很有意思。她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聯系過,而這時趙艾可為阿娜塔西亞買了一本書。接下來,趙艾可是不是應該聯系阿娜塔西亞了?”
威爾一怔:“你是說,趙艾可出門是去找阿娜塔西亞?”
“不确定,”楚恪邊想邊說,“她帶上了那本書,所以可能是的。但她沒有仍然聯系阿娜塔西亞,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我們得問問阿娜塔西亞。”
遺憾的是,他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又已經天黑了,阿娜塔西亞仍然無法聯系上。一切只能留待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