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楚恪從沒跟一個對他有想法的人共事過,但忽略這件事比他想象得更容易一些。
威爾聰明,并且識時務。當他專業起來的時候,楚恪就沒什麽可挑剔的了。第三天的早晨,他照常早早抵達了趙艾可的住處,楚恪到的時候他就等在警戒線前,向楚恪揮手微笑,絲毫沒有不自在。他或許是死心了,或許是終于懂得如何将感情隐藏起來。楚恪不确定該怎麽翻譯這種态度。總之,他很滿意。
“有什麽新消息嗎?”楚恪問道。
威爾答道:“您來之前,我打了電話給樸成一。他說他不清楚報告發表後趙艾可的動向,也拒絕承認郵件的事。”
“不意外。”楚恪說。郵件肯定是樸成一發的,但他可能是真的不知道趙艾可的動向。楚恪在來的路上就查過了樸成一近期的行程,他最近一個月一直在出差,沒有空閑跟進趙艾可的采訪。
事情至此陷入僵局。楚恪明明已經看到了幕後黑手的名字,卻無從下手。他們需要趙艾可計算機裏的那些文件,或者至少是一個見過那些文件的知情者。
楚恪嘆了口氣,不抱希望地問道:“趙艾可采訪過西科系統的人嗎?”
“通話記錄上有一個,我從趙艾可的通話記錄和西科系統網站公布的辦公號碼交叉對比找到的。”威爾回答道,“阿尼爾·瓦薩尼,是西科系統的目前的亞盟副總裁。七年前,他擔任西科系統的研發負責人,被揭露的SYM-1型賽博格機體就是他的項目。”
他就知道。楚恪想,這樣一個人肯定不是趙艾可的線人。而且趙艾可打的是辦公電話,進一步說明了阿尼爾不是趙艾可的私人關系。趙艾可采訪他只是想拿一段官方說法,阿尼爾不會站在趙艾可這邊——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恨趙艾可的揭發。楚恪原本想要拿到更多證據再聯系西科系統,不要打草驚蛇,但如今看來,他們沒有更多的選項了。
“撥過去吧。”楚恪說。
警方電話有某種特權,哪怕不附帶協助申請強制令,也能讓人有種“不得不接”的緊迫感。但這種緊迫感是因人而異的。對于亞盟第三大企業的副總裁而言,他的忙碌自然而然創造出一種特權。
楚恪的電話從前臺轉接到秘書室,經由三位秘書轉接後,到了阿尼爾·瓦薩尼的私人律師手上。他那段長長的保密協議徹底耗盡了楚恪的耐心。他現在相信趙艾可是個金牌記者了,否則她根本沒有可能拿到阿尼爾的采訪。
“別廢話,”楚恪打斷道,“讓阿尼爾·瓦薩尼聽電話,他是一起案件的嫌疑人。”
“請您出示令狀。”律師彬彬有禮地回答。
“行啊,我現在就去見記者,他們肯定很好奇除了《盜竊》,趙艾可還在西科系統調查到了什麽。”楚恪冷笑道。
“您說笑了。”律師微笑道,“稍等,請簽署這份保密協議,瓦薩尼先生很快就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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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很快,實際上是半個小時以後。那會兒楚恪正百無聊賴地在趙艾可的客廳裏踱步。忽然之間,客廳消失了,楚恪發現自己懸浮在虛空中,面前是巨大的、穹頂一般的弧面。平滑的鏡面被劃分為無數色塊,強烈的對比色極其刺眼,令人眩暈。
楚恪吃了一驚,危機感讓他心跳驟快,但他随即意識到這是虛拟環境。那個律師讓他簽的保密協議裏頭肯定藏着什麽條款,讓西科系統劫持了他的投影設置。操。楚恪抿緊嘴唇,壓下惱怒的情緒,面無表情地盯着鏡面中央那個陌生賽博格的投影。
阿尼爾·瓦薩尼的臉明顯是定制的,從中間被切割成兩塊。左半邊臉完全透明,精密的機械元件與右半邊臉上極為逼真的仿生皮膚形成鮮明對比。他露出了精确的半個笑容:“你好,楚恪探員。”
楚恪開門見山:“關于記者趙艾可女士對你的采訪,有些問題需要你回答。”
“趙艾可記者,我記得她采訪過我。她是名優秀的記者,”阿尼爾微笑道,“她怎麽了?”
“失蹤。”楚恪說。他沒費心去觀察阿尼爾的表情。賽博格沒有微表情可言,只要他們願意,可以随時切斷面部模拟系統的神經鏈接。
“我為她的失蹤感到遺憾。我有什麽可以幫助警方的?”阿尼爾的回答疏離而禮貌,楚恪也同樣客氣地微笑:“例行公事。你和趙艾可的采訪是什麽時候的事?”
“讓我查查我的行程表——是好幾個月前,6月27日。”
“趙艾可的《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發表後引起了巨大反響,西科系統對此有何想法?”楚恪問道。
這是個尖銳的問題,但阿尼爾顯然早有準備。他圓滑地回應道:“關于此事,具體應對措施以公司公告為準,我不方便評價。”
“在6月那次采訪之後,你與趙艾可聯系過嗎?”
“沒有。”
“西科系統其他員工呢?”
“據我所知,沒有。”
楚恪揚起眉:“公關部門也沒有?”
“這個,我不清楚。我可以提供他們的聯系方式,你們自行核查。”阿尼爾停頓片刻,仿真皮膚那半邊臉上牽起了一個笑容,“我個人覺得是沒有的,吹哨人只有在哨子吹響前有公關價值,哨子吹響後,公關部門需要料理的,是聽到了哨聲的人群,誰還會去理會吹哨人呢?”
楚恪不動聲色:“也許是吹哨人還有別的哨子要吹。”
“她有嗎?”阿尼爾反問道。
楚恪避而不答,只說:“謝謝你的合作。”
他挂斷電話,鏡面的歐普藝術像潮水一般褪去。楚恪長舒一口氣,第一次感覺到趙艾可的家如此親切友好,正關切看着他的威爾如此貼心小意。他閉上眼小憩片刻,把那旋渦般的鏡面色塊從腦子裏趕走。
“您還好嗎?”威爾說。
“你真該看看。”楚恪喃喃道,“然後你就知道我好不好了。”
他揉了把臉,打開終端,整理起方才的通話記錄。遺憾的是存證的通話記錄只有音頻,楚恪給威爾複制了一份,問道:“你怎麽想?”
聽完,威爾思索了一會兒,回答道:“他在挑釁您,他知道趙艾可已經沒有哨子了。阿尼爾在某種程度上知情。”
楚恪笑了。威爾确實非常聰明。
“或許,但我猜他沒有直接參與。”楚恪說,“趙艾可做過賽博格移植手術,還是在黑市做的,說不定她脫下絲襪底下是一管加農炮。如果這件事真的發生了,他們一定是找了專業人員。多半是什麽幹髒活兒的安保公司。”
楚恪翻看着自己的筆記,陷入了沉思。阿尼爾不會直接跟趙艾可的失蹤關聯。楚恪需要別的線索。新的線索,或者是被他漏掉的舊線索。這種感覺很不好,他們幾乎看到了事情全貌,但在每個關鍵節點都缺乏證據。一個被精準抽去了關節的可動人型。
楚恪在終端上投影了一整面牆的案件記錄。他漫無目的地翻找着,心中毫無頭緒。接下案子的時候明明都說只是個簡單的失蹤案,為什麽會牽扯到西科系統?難度太大了。西科系統有一百種方法讓趙艾可失蹤。他們可以利用行政工具,利用他們碩大的錢包和一些腐敗的官僚,也可以利用一群鬼曉得從哪兒來的傭兵。從西科系統下手,楚恪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從趙艾可的方向下手,希望同樣渺茫。他們總不可能重新走一遍趙艾可做過的全部調查,沒那個時間,楚恪也不具備王牌記者的敏銳嗅覺,更不要提趙艾可鐵定有匿名終端,她在西科系統內部的線人不會出現在她的通話列表。
僵局。
楚恪反複檢查着他們目前的調查進度,試圖從裏頭找到可動人型缺的那些關鍵關節,就像它們可能變形藏起來了似的。他或許是有點兒入迷了,威爾叫了他好幾聲,楚恪才聽到。
“……什麽?”楚恪問道。
“您該休息一會兒。”威爾說。
楚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威爾昨夜送楚恪回家時就說起過要提醒楚恪時間。楚恪以為保持距離的警告之後威爾會放棄這一點,沒想到他還真這樣幹了。楚恪感到一陣惱怒。什麽自然而然的态度,什麽不影響工作,原來威爾壓根兒就沒在反省。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威爾,沉聲提醒道:“我以為你答應我保持距離,做一個賽博格助理該做的。”
威爾微微擡起頭:“我看不出來為什麽賽博格助理不該提醒您就餐時間。”
楚恪一怔。
一般理解上,助理似乎确實可以這麽幹,但楚恪從沒有過真正的助理,而派遣專員們都是一個命令動一下的木偶,楚恪都快忘了這一點。
威爾再拿一分。
楚恪閉上嘴,關掉投影,往停車坪走去。威爾起身跟上,卻被楚恪擡手攔下了。
“你不需要吃飯。”楚恪說。
威爾腳步一頓:“您說得沒錯。”
“在我吃飯的時候,你複查一遍趙艾可今年內的通訊名單。”楚恪說。他基本上是認真的,最多有百分之三十是在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