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威爾走進書房,坐在計算機前的椅子上。楚恪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的動作。威爾成功登錄了趙艾可的計算機,鏈接後将虛拟屏幕共享給了楚恪。黑色的操作界面上字符一串串閃過,在楚恪看起來一切順利,威爾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怎麽了?”楚恪問道。
“有人删除了操作記錄。”威爾說。他皺着眉列出了幾個目錄的隐藏文件,楚恪不想假裝自己看得懂。他直接問道:“能恢複嗎?我去申請計算中心介入。”
“我試試。”威爾盯着屏幕,頭也不回地答道,“好消息是磁盤未被破壞,删除後也沒有別的操作。應該可以恢複——需要一些時間。”
楚恪點了點頭,退後兩步不再打擾,任由威爾專心幹他的活兒。
這種時候,賽博格看起來更像是機器的延伸:一臺人型的機器,由毫米波和微波與計算機鏈接起來,看不出人與機械的界限。這也是賽博格移植手術僅限于大腦無損傷者的原因——你要如何區分一具人類大腦有限工作中的賽博格,和一具由算法驅動的機器人呢?
楚恪倚在牆邊,靜靜觀察着威爾的背影。趙艾可的別墅太過偏僻,入夜後,只有此處燈火通明,窗外夜色濃得化不開,或許連賽博格都無法看破。這裏方圓幾十裏,只有楚恪和威爾兩個人,甚至他們都不是同類:威爾是一個賽博格。
賽博格是人類嗎?
楚恪漫無目的地思索着。他有些困了。不同于賽博格,楚恪的疲倦總是來得更快,有時候大腦明明還在試圖工作,身體卻率先釋放了疲勞的信號,他的肺不願意**收縮,心髒不願意泵出血液,那些至關重要的氧氣困在他的一呼一吸間,總是不能抵達最需要它的地方。
賽博格不會如此。賽博格需要的休息時間遠少于普通人,體力和耐擊打性能都比普通人更優越。像威爾這樣的低端SYM-1型賽博格缺憾甚多,但高端的賽博格機體能做到一切普通人能做到的事,與更多的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也許賽博格并非人類,他們是——超人,超越了人類。超越到某種程度,他們将不再是人類,而成為一種嶄新的生命形式。
楚恪對一切變革心存警惕。
忽然之間,楚恪眼前出現了一道黑幕。有那麽一會兒,他是真的以為自己疲勞到缺氧了。但那當然只是威爾分享的虛拟屏幕。威爾正推開椅子,向他這邊看過來:“成功了,我恢複了操作記錄——怎麽了?您還好嗎?”
楚恪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将注意力集中到虛拟屏幕上:“有什麽發現?”
威爾的視線仍探究地在他臉上停留。楚恪面無表情地越過虛拟屏幕與他對視。過了片刻,威爾放棄了追究。
“這裏,”他高亮了幾頁操作,向楚恪解釋道,“最後的操作記錄是四天前,也就是趙艾可失蹤的當天。這是下午七點,趙艾可本人登出系統,這是三小時後的遠程登錄——登錄的時間點正好是在趙艾可出門後不久。遠程登錄的這一次會話中,删除并且覆蓋寫入了一些文件,然後删除了操作記錄。”
“知道從哪裏登錄的嗎?”楚恪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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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搖了搖頭:“用了匿名代理,暫時查不出來。”
楚恪點了點頭,一目十行地閱讀着威爾列出來的信息。那些被删除的文件統統以一種簡單明了的方式命名,格式是“主題_日期”。主題類目龐多,但指向的目标很是明顯,都是關于西科系統的資料,而且涵蓋了西科系統旗下各個型號,不僅是《盜竊》那篇報道裏提到的SYM-1型。
楚恪長長呼出一口氣,看向威爾:“這一分還真是你拿到了。能恢複文件嗎?”
“非常難。”威爾說,“對方做得很專業,這些文件删除後已經被多次随機寫入覆蓋了,幾乎不可能恢複數據,哪怕恢複了也只會剩一些文件碎片。”
楚恪沉默下來。
威爾察覺了什麽,問道:“數據抹除的痕跡不能作為證據嗎?”
“可以,但不夠。”楚恪說,“縱使西科系統與此事有關,也不可能整個公司三萬多名員工都參與了。趙艾可的資料具體事關西科系統的哪一個部門哪一種型號、能在什麽程度上引起西科系統的警惕——這些只有拿到文件我們才能知道。我們必須找準目标。”
威爾思索了一會兒,建議道:“證人呢?可以聯系樸成一,或許他有更多的證據。”
“你可以試試。我猜他不會願意的。”楚恪說。
樸成一喜歡趙艾可,這很明顯,但趙艾可沒有回應,這也很明顯。她沒有跟樸成一的雙人合照,跟樸成一的通話除了要證據那一次之外都是由樸成一主動。樸成一對于她而言,只是諸多普通朋友中的一個。這種單向的好感使他關心趙艾可,願意為了趙艾可的失蹤而給警方提供一些線索,卻并不足以讓他做出落人口實的行為。
楚恪靠上椅背,不期然地掃了威爾一眼,想起這個人對他也有着單向的好感。“好印象”?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麽拙劣的接口。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重點是什麽來着?楚恪意識到自己已經困得思維渙散了。窗外夜色已濃,他看了眼終端,屏幕上的數字正好變動了一位。
午夜了。
“回去吧。”楚恪說。他起身太急,一陣眩暈,踉跄了一步。威爾立即斷開了跟計算機的鏈接,擔憂地起身。
“您還好嗎?”威爾問道。
楚恪沒有回答。他是真的困了。他轉身向停車坪走去,威爾收拾一番,跟在後面。
在他們離開玄關之後,整棟房子重新進入了防盜模式。它已經失去了主人,但還頑固地試圖保守一些秘密。楚恪駛離海岬前回頭看了一眼,忽然捕捉到了一絲靈感。但那絲靈感在疲倦的大腦裏如同徒手握沙,很快飄散盡了。
從海岬到市區,大部分的路程楚恪和威爾兩人都是同路。楚恪本以為今天的路途應該同昨天一樣,但當然還是有不同的。首先,楚恪的最後一罐救命咖啡已經在幾個小時前被他自己喝光,連咖啡因都代謝得差不多了。其次,開出海岬不久,他車上的對講機響了。
“——您好?”
楚恪盯着那個閃着LED燈的對講機,沒有立即回答,于是對方又嘗試了一遍:“您好?我是威爾。”
“我是楚恪。”楚恪回答道,随即後悔了。這種對話聽起來真的非常幼稚,像是兩個剛開始玩無線電的小孩。這不是威爾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但這次楚恪沒那麽好的心情陪他聊天。楚恪瞪着那個對講機,缺覺時他态度有多惡劣,威爾馬上就能體會到了。
“抱歉,我剛剛想到這件事——我們以後,可以稍微調整一下工作時間嗎?”威爾說。
“為什麽?”楚恪硬邦邦地反問。
“今天真的很晚了,從這裏開回市區要一個多小時。”威爾說到這裏,踟蹰了一下,“而且您看上去很累……”
楚恪的确很累,但他不需要一個不會累的賽博格提醒他這一點。他冷淡道:“這與你無關。”
“我是派遣專員,作為您的助理,我希望能為您提供更好的工作環境。”威爾委婉地反駁道。
有那麽一會兒,楚恪在考慮威爾是不是找錯了行當。他該去從政的,這話說得太漂亮了,他甚至不知道該從哪兒發火。楚恪輕微地嘆了口氣:“我再說一遍,你不必讨好我。”
“這不是讨好,我只是有個建議,”威爾說,“我希望日後我能提醒您時間。您知道,賽博格的生物鐘值得信賴。”
威爾講了個笑話,但楚恪沒有笑。疲憊更深地淹沒了他,現在他沒有幽默感,連憤怒都像隔着一層透明的海水。他支起手臂,靠在車窗上,考慮着是拒絕還是接受。然後他意識到他根本沒得選擇。
“‘提醒’,”楚恪說,“你只是想要‘提醒’我,有什麽必要來問我?”
威爾低低的笑聲從對講機那邊傳來。不跟楚恪近距離相處的時候,他似乎更自在一些,仿佛他更習慣這種隔空的交流。
“只是知會您而已。”威爾笑道。
楚恪哼了一聲,但不是真的生氣:“你不是在‘知會’,你這叫‘挑釁’。”
“不必如此嚴肅。”威爾輕快地說。
“不比案情更嚴肅。”楚恪說。他感覺自己破壞了氣氛,但威爾接收到了他的意思,在對講機那頭輕笑起來。對講機的音質有限,賽博格或者人類,這時候都不能聽出來任何差異。楚恪倚着自己的手臂,聽着無線電的電流聲,逐漸被困倦淹沒。
他閉上眼睛,睡着了。
楚恪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自動駕駛平穩将他送到了目的地,等楚恪醒來的時候,車已經開到了他慣常下車的位置。對講機的信號燈還亮着,楚恪迷迷糊糊地伸手打算挂斷,忽然想起什麽。回頭望去,他看見了威爾的車。
“您醒了?”對講機裏響起威爾的聲音,“我有些擔心——”
楚恪說:“我沒事。”
威爾說:“那就好。”
一種與環境相得益彰的沉默環繞在車裏,楚恪在這沉默裏漸漸清醒過來。他按下車窗,試圖讓午夜的秋風吹散僅剩的一些睡意。楚恪有一個猜測,但他現在太困了,不能分辨那是他的錯覺,還是他引以為傲的直覺。他看向那輛勞動調遣局的公務車,老舊的型號,笨重的車頭反射着楚恪的車尾燈。威爾的面容隐沒在陰影裏,連輪廓都看不到。
疲倦使楚恪放棄了談話技巧,他看着反光的車窗,直白地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一片寂靜。
這是個非常自戀的想法,誰能從賽博格的眼睛裏看出來愛情?但威爾表現得太明顯了,他根本沒有試圖遮掩:從他的态度,到今天的對話,再到現在送楚恪回家的行為。楚恪是個探員,他的職業要求他保持敏銳。在這種事情上,他也遲鈍不到哪裏去。楚恪知道自己的長相和職業在一些人眼裏是有魅力的,他只是沒想到他能碰見一個認為他有魅力的賽博格助理。
他等待着威爾的回答。
“我說是的話,您會申請調令嗎?”威爾輕聲說。
楚恪嗤笑了一聲:“既然擔心我申請調令趕你走,何必做得那麽明顯?你這兩天一直讓我懷疑我是不是失憶了,忘記了我們多年的浪漫史。”
威爾笑了:“我想我的感情是單方面的。”
“就因為四年前一次我早就不記得的相識?”楚恪不太信。
“就因為四年前一次您早就不記得的相識。”威爾說,“而我記憶猶新。”
這話讓人不知道怎麽接。楚恪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們現在是上下級,你約我這叫作職場不正當關系。”
“所以我沒有打算追求您。”威爾安靜地說。他停頓片刻,又說:“我只是……我愛您,所以我希望能向您展示我最好的那一面。”
“作為一個賽博格助理?”楚恪說。
“既然無法以其他身份出現在您面前,我只能接受命運惡意的巧合。”威爾低嘆道。
他說這話的語氣就跟念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似的,楚恪想。
不論如何措辭,事實很明顯,楚恪的直覺是對的,威爾喜歡他。一個派遣專員,探員助理,喜歡他。很明顯,這種感情不該出現在工作關系裏。按照規定,現在楚恪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他打開終端屏幕,輸入了“調令申請”四個字。在點擊提交之前,楚恪停頓了片刻。
“如果我申請調令,你會怎麽樣?”楚恪問道。
“會延長六個月的服役期。”威爾說。他聽起來很平靜,對于一個即将因為楚恪一句話而增加服役期的賽博格而言,過于平靜了:“如果調查組認為我是故意破壞派遣任務,會再追加兩年。”
“你是故意的嗎?”楚恪問道。
“我不是。我沒有想過您會發現。”威爾說。
“但調查組會認為你是故意的。”楚恪說,他清楚這種套路。
威爾默認了。
也就是說,一共三年零六個月,楚恪想。他仰頭靠在座椅背上,把手臂架在額頭,
楚恪知道派遣專員們是怎麽看待服役期的,一年的無償勞動,随機任務,別無選擇,活得像行屍走肉。一年時間就足以摧毀大部分人。而現在,楚恪提交這份調令申請,威爾的服役期就會平白增長兩年零三個月。楚恪還記得這兩天來威爾的積極與活躍。他很有能力,做得很好,甚至好過警署許多專職探員。
“你能保證保持距離,做一個賽博格助理該做的嗎?”楚恪問道。
威爾沉默片刻,低聲道:“如果那是您的希望。”
楚恪重重嘆了口氣,揮去了終端屏幕。
他下車向威爾揮了揮手,那輛老式的勞動調遣局專車随之亮了亮前燈作為回應。楚恪目送它從路口拐彎,向城市邊緣駛去。
霓虹燈牌下,街道空空蕩蕩。楚恪在寒風中多站了一會兒,直到被車內暖氣蒸得昏沉的大腦終于恢複清明。他搖了搖頭,将手放進夾克口袋裏,轉身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