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次日早晨,楚恪到達趙艾可家之前,威爾已經到了。他盤腿坐在趙艾可家門口,單手撐着下巴發呆。海風如浪般一波一波将岸邊草地吹得倒伏。他在草浪間看到楚恪的車,立即從地上站了起來,朝楚恪揮了揮手。
“早上好。”威爾說。
“早。”楚恪說。今天痕檢機器人完成了工作,不必出勤,威爾便失去了提前進入現場的權限。楚恪越過他,打開了臨時警戒線。他能感覺到威爾的視線凝在他的臉上。楚恪琢磨着如果威爾管他要權限的話該不該給,然而威爾說的不是這個。
威爾問道:“你不高興?怎麽了?”
楚恪眉梢一挑。他确定自己并非喜怒形于色的類型。威爾的細致令楚恪有點兒不習慣,就好像他确實是一個探員,而不是個半心半意的賽博格——楚恪甚至一時想不出警署哪個探員有威爾這種觀察力。
“我收到了一封匿名郵件。”楚恪說。
他将那封郵件分享給威爾,後者讀了一遍,皺起了眉。匿名郵件沒有标題或正文,附件裏有一段十幾秒鐘的影像,從界面看是視頻電話的錄像。錄像的主角是趙艾可,背景是她的書房:
“……西科系統已經在找麻煩了,我收到了威脅信,這幾天還被跟蹤過幾次。昨晚,以及上周五——沒關系,我能應付。對了……”
視頻沒頭沒尾,只有這一段,但意思已經非常清晰:在失蹤之前,趙艾可就受到了西科系統的跟蹤威脅。這超出了楚恪對案件的預期,他的确有點兒不高興。沒人喜歡麻煩的案子,麻煩的案子意味着加班的日子。
威爾仔細檢查了一遍,總結道:“視頻是真的,但元數據已經被删除了,時間和電話號碼都不詳。這個郵件地址也是一次性的。發信者的身份很難确定。”
他對技術的熟練程度讓楚恪頗為欣慰。楚恪自己不是擁抱新技術的類型,至少這裏有個人能在基礎知識上取代那些問句話要隔十五個工作日才回複的警署技術部門。
“沒關系,發信人是誰很明顯。”楚恪說。
還能是誰?樸成一昨天半遮半掩的态度他們倆都看在眼裏。他肯定知道點兒什麽,但他不會輕易承認的。這條隐去了所有可供查證的信息的郵件完全表明了樸成一的态度。他有意幫助調查趙艾可,但絕不肯引火燒身。
楚恪和威爾得自己找到證據。
“說說你昨晚的視頻電話調查結果吧。”楚恪換了個話題。
威爾點了點頭,彙報道:“我整理了趙艾可這個月的視頻電話往來記錄。一部分通話的對象是她的保險公司,一部分是《盜竊》一文發布後她的同事或朋友打來的慶祝電話——包括樸成一。七次來自于媒體采訪,這部分我與對應的機構核實過,趙艾可一律拒絕了。剩下的通話裏,三次是當地的汽車經銷商來電,一次是體檢提醒,一次是報警——就是兩周前的車禍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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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恪邊聽邊讀威爾的記錄:“汽車經銷商,應該是關于她那輛新車。體檢呢?”
“十五區中心醫院的賽博格年度檢查。”威爾說。
楚恪擡起頭:“趙艾可是在那兒做的移植手術嗎?能不能拿到她的機體資料?”
威爾搖了搖頭:“我問了,但對方拒絕告知詳情。醫療機構和賽博格護理機構在針對他們客戶的調查裏有豁免權。”
楚恪輕輕哼了一聲。這不是他第一次被豁免權和隐私條款絆住進度了。他嘆了口氣:“等計算中心的結果吧。”
楚恪等的是警方解除趙艾可的計算機登陸保護。他昨天在書房看到這臺計算機時就申請了技術支持,但趙艾可的案子只是個失蹤案,優先級不高,遠程破解也快不到哪兒去,直到天黑下來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中間楚恪回車裏吃過一頓咖啡加谷物棒,這次威爾躊躇了一下,沒有回自己的車裏,就那麽抱着胸站在一旁,假裝在眺望海岬盡頭踱步的海鳥。他的動作太刻意,楚恪很容易就看穿了。他隔着車窗看了威爾一眼,松口邀請他上車。
“這是您的車嗎?”威爾拘謹地坐在副駕駛上,看起來有些局促,基本上是在沒話找話。然後他意識到這點,趕緊開口補救道:“我是說,看起來挺新的。四年前您開的不是這輛。”
楚恪正在抽屜裏翻找。他竟然只剩下最後一罐自熱咖啡了。楚恪邊拉開咖啡拉環邊回答道:“出任務的時候報廢了,換了新車。”
他看向威爾:“我載過你?”
“是的。”威爾說,他微笑起來,“那時候您的車是紅色的,很少見的手動車。”
威爾注視着楚恪,似乎期待他能記起來,但楚恪确實沒有印象了。或許是做完筆錄,出警局的時候。十五區夜間治安不怎麽樣,對那些在警局困到晚上的小孩兒,楚恪大部分時候會送人家一程。
楚恪尴尬地笑了笑,沒等威爾再追述起他們倆的什麽陳年舊事,搶先道:“你背後有賽博格用插口,需要充電自便。”
“啊——謝謝,我不用。夜裏剛充過。”威爾說。這個話題提醒了他,威爾盯着楚恪手裏的谷物棒包裝,“昨天我就想問了,您就吃這個嗎?”
楚恪聳了聳肩。
“看起來……挺不錯的。”
楚恪聽得出來威爾這話說得有多違心:“不必,就是很難吃。方便攜帶而已。”
威爾被噎了一下。他想了想,說:“勞動調遣局樓下有間不錯的餐廳。明天我可以帶些食物來,用趙艾可的廚房加熱。”
“案件現場的東西不能亂動,阿爾方斯沒教過你嗎?”楚恪詫異道。
威爾一怔:“抱歉,我不知道。”
楚恪這才意識到,阿爾方斯還真可能沒教過他。
氣氛有些尴尬。楚恪嘆氣道:“你不用讨好我。”
“不是讨好。”威爾說,他注視着楚恪,“我只是覺得,您還能吃東西,應該享受一些好的。”
這話聽起來有些個人情感在裏面。楚恪掃了他一眼:“你很懷念?”
威爾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那就去做消化道改造。”
威爾笑了:“不行的,會影響機體內臨近單元的性能。我只是想嘗嘗。”
他說着“只是”,聽起來卻不僅僅是“只是”。楚恪說:“只是味道,你可以去做那個,叫什麽,虛拟味蕾改造?”
“有機會的話。”威爾說。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這兩天來威爾大部分時候都很游刃有餘,似乎沒這麽不善言辭,楚恪想。他感覺威爾有些緊張。
“你手術之前是個學生?”楚恪随口找了個話題。
威爾點了點頭。
“對于一個派遣專員而言,你懂的不少。”
“我學過一些數據處理,對這方面比較擅長。”威爾說。他沉默片刻,又說:“我明白您的想法。的确,派遣專員都是因為沒有錢而不得不服役支付賽博格機體的費用。但這不意味着我們沒有賴以謀生的技能。”
“也許吧,我沒見到幾個。”楚恪說。派遣專員們大部分都在混日子,只想着盡快把服役期熬到頭,就算有專業技能也不會主動使出來。他們探員們大部分時候拿這些賽博格助理當保镖和打雜用。
“因為他們沒有動力。”威爾低聲道,“派遣專員沒有薪水,沒有穩定的工作環境,沒有成就感,所有任務都是随機的短期勞務外派,工作結果屬于服務方而非自己。這種環境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工作動力。”
“但我看你挺有動力的。”楚恪說,“你的動力是什麽?‘好印象’?”
威爾擡起頭,注視着楚恪。在他開口之前,楚恪的終端響了。警方的計算中心終于完成了遠程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