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們回到了趙艾可的房子裏。痕檢機器人打印出了完整的檢驗報告。不出意料,室內其他地方同樣沒有近期的生物痕跡。現在,他們必須跟那些需要人力的線索硬磕了。
楚恪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通話記錄。調查通話記錄是個不讨好的活計,一部分人不喜歡收獲噩耗,也不喜歡帶來噩耗的探員;另一部分人喜歡幸災樂禍,但楚恪不喜歡這群人。
“通話名單裏有兩個與趙艾可聯系頻繁的號碼——樸成一,和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楚恪說,“他們是誰?”
威爾回答道,“樸成一是趙艾可曾經的攝影助手。31歲,本地人,沒有案底,也沒有賽博格移植記錄。在趙艾可離職後,他留在報社繼續擔任攝影記者。至于阿娜塔西亞,公域網絡上我沒有找到相關信息。”
楚恪授權給威爾接入警方的數據庫,得到的信息同樣很有限。阿娜塔西亞目前36歲,無業,住在海參崴。一個隐士,看不出跟趙艾可有什麽關系。
“先從樸成一開始。”楚恪說。
樸成一的視頻通話接得很快,或許這就是一個記者的基本素養。他是個頗為英俊的青年人,發型衣着皆是簡約而得宜,典型的社會精英。接通電話後,樸成一的視線在楚恪和威爾之間一掃,停在了楚恪身上:“我是樸成一。”
“探員楚恪。”楚恪草草地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其實沒必要,他們撥通時用的是警局專線,楚恪很确定樸成一那邊的視頻投影上有警局的标識。
他開門見山道:“我們想了解一些趙艾可的情況。”
“她——怎麽了?”樸成一說。
楚恪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的表情。樸成一盡力繃住了面部的肌肉,但嘴唇極為細微的顫動仍然暴露了他的情緒。
“失蹤。”楚恪說,“三天前她出門了,之後就再沒有出現過。終端從那時起一直離線。你近期跟她聯系過嗎?”
樸成一沒有立即回答。他緩緩呼出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低沉了許多:“我們上次聯系大約是兩周之前,那篇——你們應該知道——那篇《盜竊,從畸零者的口袋》完稿了,而且傳播得很快。我打電話祝賀她。”
“上次你見她是什麽時候?現實中。”楚恪問道。
“半年前。”樸成一說,“她想要調查西科系統,問我要一些資料。”
楚恪問道:“你們還保留有合作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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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私人渠道。”樸成一否認道,“艾可離職後一直是獨立記者,沒有跟第三方合作。”
楚恪若有所思:“你和她關系不錯。”
“當然,我們是朋友。”樸成一說。
楚恪點了點頭,又問道:“近期的通話中,趙艾可是否有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樸成一明顯地猶豫了。
“任何事情都有助于我們盡快找到她。”楚恪說。他在“盡快”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沉默片刻後,樸成一低聲道:“也許……你們應該去查查西科系統。”
楚恪微一挑眉:“為什麽這麽說?”
“只是一個猜想。”樸成一說,他的表情有些緊張,“艾可那篇報道,就是關于西科系統的,不是嗎?”
“的确。”楚恪說,他注視樸成一片刻,換了個話題,“最後一件事:你認識阿娜塔西亞嗎?”
樸成一一怔:“誰?”
“阿娜塔西亞·羅曼諾娃。”楚恪說,“我們在趙艾可的通話記錄裏發現這個人。”
“啊,羅曼諾娃女士。”樸成一恍然,“她是艾可的線人,我們合作過一篇報告,叫作《廢墟流浪者》。但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艾可最近聯系過她?”
楚恪沒有回答樸成一的問題,只是點頭致意道:“謝謝你的合作。”
樸成一擠出了一個禮貌的微笑:“我猜我不能問調查進展是不是?”
楚恪同樣微笑起來:“有結果時我們會告知你。”
楚恪挂斷電話。看得出來樸成一是個讨厭噩耗的人,但他有點兒緊張過度了,或許他知道一些內情。楚恪把這一點記進他的筆記,連同樸成一提到的西科系統一起。威爾安靜地看着他動作。
“你怎麽不說點兒什麽?”楚恪邊寫邊說,“是你先提出‘工作動機論’的,你得一分。”
“我沒有想與您争奪分數。”威爾說。
“那你想争奪什麽?”
“我不想争奪什麽,”威爾說,“我只是想給您留下一個好印象。”
楚恪笑了:“什麽意思?你想讓我給你寫一封就業推薦信嗎?我不知道賽博格還流行這個。”
威爾一怔,沒有說話。
楚恪停下筆,擡頭看他:“威爾·楊,我建議你對我說實話。你很聰明,很有能力,不像是在乎別人印象的那種人。你在圖謀什麽?告訴我。看在你很好用的份上,或許我會幫你。”
“我在乎的是您對我的評價。”威爾誠懇地說。
他注視着楚恪,那雙玻璃做的無機質賽博格眼睛黑不見底。楚恪與他對視了一分鐘,放棄了。賽博格不需要眨眼,他卻是個睡眠不足、眼壓過高的普通人。楚恪的生活哲學裏,有一條是不要為了沒必要的自尊心犯倔,而跟賽博格比瞪眼無疑屬于沒必要的自尊心之一例。
楚恪嘆了口氣:“行吧,你想要個‘好印象’?去給我聯系阿娜塔西亞,問清楚趙艾可找她幹什麽。”
威爾撥了幾次阿娜塔西亞的號碼,但對方的終端一直離線。
按照樸成一的說法,阿娜塔西亞是趙艾可在流浪漢之中的線人,她本人很有可能也是流浪者中的一員,事實上,警方記錄裏她也的确是無業狀态。楚恪擡手看了眼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海參崴有宵禁,阿娜塔西亞作為一個流浪者,很有可能一入夜便關閉了終端以避免被定位。
“今天就到這裏。”楚恪決定道。
他起身招呼威爾,兩人一起把已經完成工作進入休眠狀态的痕檢機器人搬運上警局的車。十五區與海參崴不同,這裏沒有宵禁,極遠處的市中心已經有燈火亮起。楚恪眺望片刻,回頭正打算與威爾告別,卻撞上了威爾的視線。不論楚恪何時回頭,威爾似乎總是在看他。這種情況今天已經發生了多次。
楚恪遲疑道:“你——”
威爾等待着他的後文,但楚恪也不知道他打算說些什麽。他有一種模模糊糊的直覺,尚未清晰到能形成對話。兩人間冷場了一會兒,然後威爾打破了沉默。他向楚恪伸出手,微笑道:“晚安,楚恪探員。”
楚恪一怔,過了兩秒鐘才握上了威爾的手。
威爾保證道:“我會在今晚調查完最近一個月的通話記錄。”他一頓,又補充道,“也會全過程錄音,并且上傳到警局做數據過濾分析。”
“錄音就夠了。”楚恪說,“标準流程。”
兩輛車一前一後駛離了海岬。夜幕沉沉,兩道車燈平行而各自孤獨地延伸,在每個轉角處短暫地交彙。
回到城市附近,威爾的車自動駛入了城郊的勞動調遣局,他要去那裏登記并充電。楚恪則回了家。他在街口下車,步行回公寓樓上,讓智能系統自己去找個合法又合理的車位。楚恪不喜歡新技術,只有在找車位這件事上,智能駕駛系統會讓他覺得科技進步是有意義的。
冰箱已經快空了,楚恪一邊琢磨着周末去采購,一邊從所剩無幾的冷凍雞塊裏挑了一盒沒過期的,扔進了自動炸鍋。炸雞的香味蔓延在空氣裏,楚恪順手打開終端,登陸警局網絡,搜索威爾·楊的名字。
結果很簡單幹淨。威爾今年二十歲,出生于地下時代。他在地表歷08年初生病入院,此後兩年多都在醫院渡過,直到生命垂危時在最低賽博格保障法案下進行了移植手術,成為賽博格。再之後他就進入了勞動調遣局。
威爾說他在四年前的一樁殺人案中作證,因而遇到楚恪。十一年的探員生涯裏,楚恪處理的殺人案超過一百起,傳喚的證人超過一千名,早已不記得這回事兒。也許他那天大發神威,當場偵破了案件,給威爾留下了什麽“好印象”。但楚恪很懷疑一個賽博格助理會因為“好印象”就賣力幹活兒。
威爾确實該說實話的,楚恪想。探員是份薪水很低又不受尊重的工作,他可不是每天都能碰見威爾這麽積極認真的賽博格助理。就沖威爾今天那副狗腿勁兒,哪怕他确實別有所圖,楚恪也不是不能幫他。
但楚恪不喜歡被蒙在鼓裏。
炸鍋“叮”了一聲,把炸雞彈了出來。楚恪抛開這些事,咬下今天第一口正經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