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戰後的海參崴是座十萬人左右的小城。遭受過空襲的港口區仍然是一片廢墟,城市重建在半島偏北的區域。
海參崴在冬季有宵禁。這種宵禁不僅包括室外活動,也包括室內燈光。整座城市從日落後半小時開始,便進入了一種徹底的沉默:沒有聲音,沒有光線,地面上空曠寂靜,仿佛人類還未從地下返回。
宵禁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戰前,那時海參崴是虎頭海雕的冬留地。這種巨大而骁勇的海雕原本頗為常見,後來由于工業活動和栖居地污染,虎頭海雕的數量急劇減少,從瀕危降到了極危。市政府開始呼籲每年冬季海雕遷徙的時節全城熄燈,避免影響海雕的航向。這一活動一直延續到戰前,即使那時候虎頭海雕已經連續幾年沒有回到海參崴。
戰後的核陰雲時期,海參崴同其它城市一樣轉入地下,地面城市一度荒蕪。人類退出後自然複蘇,被驅趕的動物與植物開始收複自己的領地。在那段時間裏,有地面廢墟清理員自稱目睹過海雕的痕跡。楚恪到現在還記得那一則新聞配圖:一幅明顯是終端拍攝的極其模糊的照片,上面是結冰期的港口上空一只飛鳥。那只鳥距離拍攝者太過遙遠,照片上只看出是禽類,連顏色都難以分辨,卻激起了遠廣于海參崴地下城市的輿論。
現在想來,楚恪覺得,那只海雕或許是有一些象征意義,因而才引起了地下城市圈的那種古怪的狂喜。海雕能夠回到海參崴,為什麽人類不行?他們終有一日會回到日光之下去。海雕是他們的希望。
在那之後,楚恪又陸續看過幾次海參崴與虎頭海雕的新聞。海參崴從地下回到地上後的居民投票裏,同意保留宵禁的投票占了壓倒性優勢。盡管如此,仍沒有其他人見過海雕的蹤跡。有些好事者用更新換代的分析技術去解析當年那張海雕的照片,證明了那其實是某種親緣相近的白尾海雕。但海參崴人對此保持沉默。他們仍然繼續着宵禁的傳統。
為了一只可能早已消失的海雕,整個城市在漫長的冬季裏,整夜整夜,保持安靜。
“到宵禁還有四個多小時。”楚恪看了一眼終端,說,“先去警局拿到阿娜塔西亞的臨時卷宗,再找個地方住下來。明天去看看能不能拿到海參崴的監控。”
威爾應聲去找旅館信息。車輛在自動駕駛下減速進入新城區,幾個路口後,到達了海參崴警局。
接線員顯然對楚恪的出現頗為驚訝,他反複打量着楚恪和威爾,甚至伸手拍了拍楚恪的肩膀,以确定這不是什麽高端的虛拟投影。
“你知道,看臨時卷宗不必來這兒。這不是紙制品的年代了。”接線員一邊把阿娜塔西亞的臨時卷宗複制給楚恪,一邊提醒道。
“謝謝,我知道。還想調查些別的。”楚恪說,“海參崴的公共監控,我能找誰拿到嗎?”
“監控?”接線員吃驚道,“你們不是失蹤案嗎?犯得着跨區來看監控?”
楚恪不想跟對方争執。他敷衍道:“失蹤的是個大記者,有輿論影響。”
接線員理解地點點頭,眼中浮現出一絲同情。他說:“我們這兒不如十五區,警局布置的公共監控不多。我建議你去廢墟管理局,他們在海參崴新城周邊布置了一圈監控,凡是進城的人都能查到。”
楚恪道了謝,正要離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這份臨時卷宗,有其他人來查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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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記錄——啊,是有,”接線員說,“去年12月10日,事故之後沒多久的事。是你們十五區的人,跟你們一樣,沒在網上申請,直接來警局看的。登記的姓名叫趙艾可。”
威爾預約的旅館就在警局附近,一幢三層高的小樓,底層是大堂,二層是普通客房,頂層是賽博格用的充電艙。冬季封凍期,海參崴幾乎沒有外來者,整個旅館安靜得如同無人居住,只有前臺的女孩兒在玩着某種虛拟游戲,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兩人各自安頓好行李,重又聚在楚恪的房間商量情況。
阿娜塔西亞的臨時卷宗裏有三份文件,一份身份證明,一份記載了那場導致她受傷的沖突的案情記錄,一份醫療事故報告。身份證明上都是楚恪他們已經查到的信息,案情記錄也同上回電話裏接線員提到的基本上一致。只有那份醫療事故報告是他們還沒見過的。
楚恪草草閱讀了一遍報告,大意是病人在腦移植過程中,遲遲無法完成與賽博格機體的鏈接,32小時後失去了意識,進入腦死亡狀态。移植過程符合規範,手術沒有明顯操作失誤。結論為事故不是人為原因造成。
“32小時,是不是太久了?”楚恪自言自語。他望向威爾,畢竟他才是兩人中接受過賽博格移植手術的那一位:“你的手術時間是多久?”
威爾注視着那份報告,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嗎?我不知道……手術過程中我沒有意識。”
楚恪挑起眉:“你走神了。你在想些什麽?”
“我……只是有些困惑。”威爾說。
“為什麽?”
“趙艾可在去年12月10日調閱了阿娜塔西亞的臨時卷宗,”威爾說,他的視線落在半空某處的虛拟投影上,“而阿娜塔西亞的事故是在去年11月23日。我查了趙艾可的視頻電話記錄,從11月24日到12月10日,她給阿娜塔西亞撥了三十七個電話。”
楚恪沉默地看着他。
“12月10日那通電話,是在趙艾可調閱那份臨時卷宗之後。”威爾輕聲說。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楚恪并沒有沉浸在情緒裏,他本可以開口的,他做了十一年的探員,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對此有一種疲憊的免疫力。但是他知道威爾并非如此。這恐怕是威爾第一次如此近地沉浸在案子裏。
去年冬天從随意到焦急的三十七通電話,趙艾可穿越了輻射區孤身來到海參崴的舉動,她發現真相後仍要撥給空號碼時的舉動,以及之後這一年裏,趙艾可最經常撥打的號碼。人的形象是從這些細節被構建的。起先,趙艾可是一個模糊的名字。現在,她是一個理性的、美麗的、痛苦的人。細節被一點點填進“趙艾可”這三個字裏,而那些挖掘、尋找、填充……全部步驟都是威爾親手完成的。
探員的工作是站在高處凝視懸崖下的屍體,他們與罪惡如此貼近,僅僅相隔着幾天時間。那些情緒并不能輕易消解,直到他們逐漸學會職業地、熟練地忽略一切。楚恪在最初一些案子裏也曾經如此:好人死去,他會悲傷,壞人逃脫,他會憤怒。這份工作放大了人際關系裏一切好與壞,他們看到的是最極端的體現,不由得人不動容。
楚恪伸手覆在威爾的肩膀。他感覺威爾受驚似的一抖,下意識反手抓住了他的襯衫衣袖,然後漸漸在他手掌下平靜下來。其實賽博格并不需要溫暖,楚恪想。但他沒有收回手。
過了幾分鐘,威爾擡起頭,與楚恪對視。他沒有安裝淚腺功能的眼睛大睜着,臉上沒有表情。低端機體的面部表情單元不足以展現他的情緒。這空白本身顯露出一種近乎孩童的困惑。
“抱歉,我……有些想不明白。”威爾說。
“我知道。”楚恪說,他看向窗外,“快要宵禁了。”
威爾也随他看向窗外。楚恪的房間有一扇朝着東側的大飄窗,此刻冬季灰白的天空已變得極黯淡,一種灰調的深藍從對面缺了一角的建築廢墟邊緣暈染開,天很快就黑了。
随後,旅館的窗簾響了起來:“宵禁還有三十分鐘開始。”
它用機械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然後自己把自己關上了。窗簾的動作很慢,配上飄窗的設計,幾乎像一場戲劇的落幕。威爾怔怔看着這一幕,不自覺地站起身來。直到此時威爾才意識到自己還抓着楚恪的襯衫。他刷地松開手退後兩步,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那樣子像是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剛才在幹什麽。
楚恪寬容地無視了威爾的窘迫,轉身打開了環境投影。室內燈光變得暖色調,唯有床頭一角有一圈冷光,光暈正中蹲坐着一只虛拟虎頭海雕。它有着典型的黑色翎羽與白色尾翎,此刻正收起羽翼,昂首挺胸,威風凜凜地直視窗戶的方向。
“今天差不多了,回去休息吧。”楚恪擡手看了一眼終端上的時間,“明天還要去跟廢墟清理局打交道。”
威爾一怔:“現在嗎?會不會太早了?”
“那明天你早點兒來。”楚恪随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