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話摸摸頭發,确實沒以前順滑,尤其是燙過的發尾。也難怪,從年底燙完頭發她都沒怎麽做過營養。
收拾完餐桌看時間才7點多鐘,早睡也沒這麽誇張,過三兩個小時關允回來吵醒她又得睡不着。想了想,穿上件羽絨服下樓去洗頭發。
理發店就在轉角茶座隔壁,關允貪近都在這兒理發,辦了張貴賓卡,狄雙羽平常是在公司附近做頭發的,第一次來這家。也不外乎洗洗吹吹做個發膜,沒啥技術要求,跟着門口職崗的小工進到裏面。洗頭床皮質硬實,躺下去倒覺腰沒那麽疼了,舒服地嘆口氣。為她洗頭的男孩子不時問她水溫如何力度怎樣,聲音跟手指一樣溫柔,狄雙羽一律沒意見。一陣手機震動的嗡嗡聲響起,接電話的音色低沉,略帶南方口音。
狄雙羽一向覺得容昱說話飛快,這會兒聽起來其實語速尚可,只是語調沒什麽抑揚輕重,給人感覺是冷淡的,漠不關心的。意識到在偷聽誰講電話的時候,狄雙羽不覺轉頭看去,頭頂上方的小工沒預料到客人的動作,洗發水泡沫沾到了她臉上,低呼一聲,連連道歉。狄雙羽随手執起圍在頸間的毛巾擦眼睛,不在意地擺擺手,沒敢出聲引起容昱注意。
但就在鄰床洗發的容昱還是被接二連三的道歉聲打擾,洗發小工已為他擦幹頭發,拍拍肩膀示意他可以起身。他坐起來,不甚愉快地轉過頭,警告的眼神變成微訝。
狄雙羽頂着豐富的泡泡,沖他眨了眨眼。
容昱也沒太大表情變化,坐着接完電話才下了臺階,站在狄雙羽頭頂,忽然做了個讓在場所有人都驚訝出聲的動作:一把将她發上的泡沫拂了滿臉。
狄雙羽看見他擡手,也沒想到這家夥居然偷襲毫無反抗能力的人,緩慢而徒勞地求援,“救——命——呀——”
周邊人也都看出這二人相識,各自笑笑沒多事,任肇事者昂頭闊步離開。肯搭救的只有狄雙羽自己的小工,拿了塊幹毛巾小心替她拭去泡沫,問她,“你朋友?”
狄雙羽撇嘴,嘆氣,她說不出來和容昱的關系,指指頭發,“沖吧。”
洗完發用毛巾角擦着耳廓裏的水滴,在小工自作主張的引導下,來到了容昱旁邊的理發區。看着裏那個被人用剪刀抵在頭頂仍倨傲地梗着脖子的男人,狄雙羽噗哧一樂,不意外惹他一記斜瞥。
剛洗過頭吹得半幹的頭發略顯淩亂,有幾縷不合群的覆住前額,彰襯了容老板罕見的稚氣。狄雙羽站在他身後笑嘻嘻地稱贊,“容總頭發真黑。”當然皮膚也不怎麽白。
容昱從鏡子打量她那頭濕漉漉的發,沒吭聲。
發型師接茬應道:“嗯,發質也特別好,很濃密。”
狄雙羽龇牙,“完全不用擔心中年謝頂是吧?”心說你剛才抹我一臉泡泡還沒找你算賬,裝什麽冷豔?
對這隐有挑釁成份的話,容昱恍若未聞,只皺眉瞧着鏡中她的臉,“你是不是染了頭發?”是室內光線過強還是鏡子反射失真?感覺她頭發顏色好淺,臉色也不對勁。擡手暫停發型師的動作,他轉過來仰視狄雙羽,“這顏色襯得你臉色很不好看。”
臉色?狄雙羽愣了,有那麽明顯?旋着椅子對上鏡子照了照,“還好呀。”就有兩個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扭頭又征詢專業人士意見,“是不是挺好的?”
發型師擡手抓抓她的小發卷,“你這是梨花吧?今年特流行,也蠻适合您臉型的。”他們這類人最是油嘴滑舌慣了的,很懂避重就輕回答問題。
狄雙羽滿意地颌首。
容昱沒再深問,回身繼續理發,偶爾瞄下她目光疑惑。
小工将狄雙羽頭發理順吹幹,吹風機聲音嘈雜,令人無法正常交談。
容昱理完發,狄雙羽頭發也吹幹了,正被拉扯着塗發膜。輪到他站在她身後發表看法,“寫稿子太熬夜了吧?”
狄雙羽搖頭,嘴角輕揚,為他能一眼發現自己臉色不佳而心懷感激。
手在脖子上撣着發茬,他居高臨下盯着她,“過完年回來這麽久了也沒找我。”
“不是怕您忙嗎?哪敢打擾。”
“他都跟你說了?”
“您說的對,容總,其實不關我的事。”
容昱終于點頭,迅速結束了這個話題。“待會兒過去喝咖啡嗎?我沒事。”
“我不行,最近……得戒幾天咖啡。”阿米說她的病不用吃藥,熱水和睡眠足可。
“你就會說這不行那不行的。”本該是埋怨更兼惱怒的語氣,他卻是被拒絕習慣成無奈了。
狄雙羽盯着鏡子裏的背影,白白也沒說一聲,大有拂袖而去的意思。唉,這人怎麽老是生氣呢?
許是一個姿勢坐久了,從理發店出來狄雙羽又開始腰酸,倒沒多疼,和痛經時候感覺差不多……扶在後腰上的手突然僵住。
擡頭看着天上溜圓的一輪月,臉上血色盡褪,堪比月白。
☆、39關于慢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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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一個任我予取予求的男人,該算是本命了。
卻不知得失必有因。
我的愛,只換來笑語溫存。是我甘願,我不怨。
他不問明天,只問身下的我疼不疼。他不忘昨日。
這男人與我朝夕相對,予取予求,心心念念卻是之前那一位女朋友,是莫大的慢待了吧?
這個多雪的冬季終于過去,北京春風壓人,天可能很快就會晴,可是被雪埋住的心,并不易曬幹呢。
漸漸的,我都不知道是因為不在你的将來而傷心,還是因為比不上你的昨天而難過了。
2010年4月3日
關允乘坐的班機晚點,到家已經淩晨2點,進門發現房中大亮,只當那姑娘獨自在家又不敢關燈睡覺。換了鞋子進到卧室,赫然見她在床上盤膝而坐,一本厚書攤開倒扣在手邊。
“你為什麽還不睡?”他對不懂惜福的人皺眉以對。
“等你。”她盯住他的眼睛對答。
審視地迎着她的視線,關允脫衣的動作慢了一拍,很快又恢複自若。“好了,我回來了,快睡吧。”他解着皮帶,彎腰在她額際一吻,離開時拿了她的書,看一眼封面:《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投給她一記不贊同的眼神,書合起來随手扔到床頭櫃上,“老是感冒還不好好休息,大半夜的看這個。”
“你也沒好好休息啊,這麽晚了還回來幹嘛?”
關允咬牙使狠,“幹你!幹嘛?”他算是認輸了,“你還有沒有點良心啊?”
“切。”她不屑。
“趕緊睡覺!”推着臉将她推倒在床上,去衛生間洗漱。身後稀稀拉拉腳步聲,關允叼着牙刷回頭,費解地看着她。進門看見她就感覺不對了,又怕問起來沒完沒了,索性全裝不知道哄她明天再說,瞧這架勢怕是不說不給睡覺了。
她懶洋洋倚在門框上,歪頭望着他,“你刷個牙怎麽也撲騰一地水?”
他滿頭霧水,“要上廁所?”挪挪腳步騰出空間讓她通行。
狄雙羽嘆一口氣,轉身,走到茶幾前抓起煙盒,抽出一根,看了看,又塞回去,一屁股坐進沙發裏,“我餓了。”
關允沒理她,洗漱完畢擦了臉出來,拎起和電腦包放在一起的一只紙袋遞給她。
狄雙羽疑惑地打開,“咦——?”竟是兩只提拉米蘇杯,被擠得稍稍有些變形。
他爬爬前額沾了水的頭發,眼裏含笑瞪着她,“明天當早點。”
她目光探究,“你為啥突然這麽體貼……”
他白她一眼,沒解釋。
“……好可疑。”她喃喃着,得寸進尺地要求,“那我明天吃它倆,你現在去給我煎個雞蛋好嗎?”
關允只是警告她,“你要吃就吃,我不管。牙疼不許出聲,吵我睡覺把你吊起來打。”說罷徑自回卧室了。
狄雙羽抱着兩只小蛋糕看了看,其實沒什麽食欲。裝回袋子放進冰箱裏,順便取出個蘋果。醫生說不讓吃涼的,她拿熱水沖了一會兒,咔哧咔哧啃起來。
居然還真弄了東西吃!關允敬畏地看着那個半斤來沉的蘋果,沒留神冷笑出聲。
狄雙羽在他旁邊躺下,“這蘋果特別甜,好像不是什麽好東西。”咔哧咔哧,她說,“……打了甜蜜素還是什麽的?不正經甜。”
關允沉默地假寐了半天,終于忍無可忍張開眼,“不甜你說它難吃,甜了你又疑神疑鬼。”晾着你你說我不關心,殷勤了又說動機不純。“蘋果活得真夠冤枉的!”
狄雙羽被他那幽怨的小眼神兒逗笑,“這話是在說蘋果嗎關總?”
他氣結,“大姨媽來啦!”把她反常的言行歸解為內分泌紊亂。
狄雙羽吐出沒嚼爛的果皮,咕哝一句,“哪兒有這好事?”
關允沒聽清,也不打算陪她聊下去,“好事壞事都明天再說吧。”翻個身睡了。
她淡淡地望着他的後腦勺,“你不讓我今天說你會後悔的。”
他現在只後悔不聽航空公司安排,非要改乘一趟班機連夜飛回來。
覺察身邊有動作的時候關允不耐地攏起眉頭,睜眼看了看窗外,天還沒亮,估計也沒睡上幾個鐘頭,眼睛幹澀,一張一合嘩嘩流淚,疼得人煩燥。狄雙羽好像睡得更少,他迷糊着将要入睡了,她還躺在旁邊吃蘋果。大概是吃壞了肚子,這麽早起來跑廁所。
嘆息着調整下睡姿,眼睛才閉上,床沿微微下沉,出去半天的人回來了,卻只是坐在床邊,悶不作聲。關允蜷着身子,也不敢搭茬兒。
狄雙羽看他大氣也不敢喘的樣子,“別裝了。”該來的躲不過。
關允最後一絲耐心耗盡,“你要幹什麽呀?”怕牽動酸痛的眼肌,他連眼睛也沒睜,只把一雙眉擰成崇山峻嶺。
她知道他最煩別人吵他睡覺,他睡不好心情更不會好,但這事兒,他心情再好,也不會平靜面對的。“我懷孕了。”她說。
“不會吧!”關允驀然睜眼。
長年熬夜的緣故,狄雙羽例假不算太正常,晚來十天半月的情況也有過,導致她從不刻意去記日期。但這眼看兩個月了還沒動靜,再心裏沒數也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昨天從理發店出來買的試紙,為求準确她是一早起來驗的:兩條紅線果斷浮現,清晰無比。一點懸念都沒有。
盡管昨天夜裏就已經預料會是這樣了,可當結果出來的時候,狄雙羽還是腦中一嗡,所有思考能力全罷工,好半晌才逐一找回大片大片的記憶,拼湊出現實情況。只是耳畔嗡聲猶在,震得人頭痛欲裂,冷汗淋漓。
這個消息讓人不知所措,似非常抗拒,但又隐約有一種獵奇之類的期待。再之後才開始緊張,人流是不是很疼啊?又想到容昱,真是個可怕的人,只不過跟他并肩躺一下就懷孕了……
狄雙羽脫力地癱在床邊,揉着太陽穴纾緩炸裂般的疼痛,同時阻止腦中那些混亂而詭異的思緒。
一只手臂無聲無息橫攀過來,自胸前将她擁進一副溫暧微潮的懷抱,他的下巴在她發頂,手掌就扣在她冰涼的肘彎上。
狄雙羽問:“趙珂有過嗎?”
他搖搖頭,意識到她看不見自己的動作,又出聲說了一句:“沒。”沒有類似處理經驗可借鑒。
狄雙羽絞着手指,“噢。”那怎麽辦?
他呼吸平穩,仿佛沉睡。
磨人一夜的消息證實了,也不知接下來要怎樣,她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困倦襲來,蓋過無力的煩惱,反倒真的睡着了。
關允始終眯着眼,而不時輕輕摩挲她臂彎的手指,則洩露了他無法安睡的事實。“怎麽這麽準?”
狄雙羽睡醒時發現還在關允懷裏,脖子底下是他胳膊,欣喜這難得的親近。有心賴着不起,奈何胃不争氣,閑了沒半日竟餓出抽搐感,起床洗了把臉煮粥。才淘米下鍋,卧室裏手機響了,在這過于安靜的中午顯得突兀而驚悚。她吓了一大跳,按着心跳往卧室跑,迎上關允把她抱了滿懷。
“莽莽撞撞的。”他将手機遞給她,轉去了衛生間。
明明是那一貫嘲諷帶點無奈的數落語氣,狄雙羽卻有點發怔,手在圍裙上無意識地擦着。
電話一接通吳雲葭就問:“煮毛豆要放多少鹽?”
狄雙羽還未回神,也沒聽清她要煮什麽,完全憑直覺地回答她:“抓一把就行。”
“多大一把?”
“那看你煮多少了。”
“10塊錢的。”
狄雙羽嚴謹道:“那得放差不多一毛錢的鹽。”
吳雲葭啼笑皆非,“咱能好好教不?”
“你能好好的嗎?問你多少毛豆告訴我五塊錢的,我知道你多少錢一斤啊?”
“啊,哈哈,就那玻璃蓋的小鍋大半鍋。”
狄雙羽想了想,“用你家吃餃子的小料碗盛半碗,那玩意兒不進鹹淡,多放點沒事。”電話那端一陣櫃門開關碟碗相碰聲,恰當地拯救了她這邊安靜到耳鳴的世界,讓她有心思調笑,“大舅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給人煮毛豆吃?”
“快別提了!”吳雲葭怨聲老大,“就是他要吃的,逛超市看見了,說家裏這時候吃不着,圖新鮮非要吃,我又不會煮。”
“這月份豆子也不好吧。”
“可不,都是大棚扣出來的。”
“吃着玩兒呗,也不是什麽正經菜……”衛生間裏傳來不算嘹亮的幹嚎打斷了她的話。狄雙羽扭頭望着緊閉的門板,猜他大概是看到她丢在垃圾筒裏的驗孕條了。
“你幹嘛呢,還沒起床?”吳雲葭對她說話音量和反應速度有些擔心,“下午是不是要去打針啊?關允回來沒?讓他陪着你,別自己去啊,大冷天的都不好打車。”
“我可能不用打針了。昨天晚上我上網查了,原來妊娠也會引起尿路感染。”
“什麽?”吳雲葭是确實沒聽清她支吾帶過的那兩個字兒。
“我說我懷孕了。”她已經說得委婉了,可電話裏還是啪達一聲巨響,狄雙羽只能祈禱被打翻的是鍋蓋不是一整鍋毛豆。
廚房工作交給聞聲過來的阿米和舅媽,吳雲葭拿着手機站到一邊專心講電話,“那我……”專心是專心了,可完全不知道要說啥,“得說聲恭喜?”
“正常來講是吧。”
“要結婚嗎?”
狄雙羽對付不出來了。
“你收拾收拾,我現在過去接你上醫院。”
“我得想想,葭子。”
“你有腦子麽你想想?”吳雲葭音調陡高,“還想個屁,不結婚,憑什麽給他生孩子?”
“孩子是我的,結了婚才是兩個人的。”
“什麽什麽?”吳雲葭慒了,“所以到底是他不跟你結婚,還是你自己不想結啊?”
她不說話。
“那你告訴我,知道你懷孕了,他說什麽?”
“‘不會吧’。”
“嗯?”
狄雙羽苦笑:“他說:‘不會吧,怎麽這麽倒黴。’”她聽見他嘆氣了。
吳雲葭笑得天寒地凍,“他可真是個爺們兒。”
“……”
“不過也不怪他。人家本來就想逮個野兔子嘗嘗鮮兒,結果是個家兔,沒滋沒味兒不說,還額外送個免崽兒。都酒足飯飽了,誰還吃得下多餘那一只啊。。”
狄雙羽汗毛聳立,“去你的,老娘不是野兔子!”挂了電話,哇的一聲吐在洗碗池裏。太惡心了,太惡心了吳雲葭!她胃裏沒食,滿滿的一口酸水吐出來便只能幹嘔,又止不住反胃,嘔得眼角都要裂開。手撐在池子邊沿上,痛哭不已。
眼淚鹹澀,胃液酸苦。
關允一個澡沖完,聽她一聲高一聲低地還在講電話,忽然沒音兒了,忽然又罵起人來,他搖頭想笑,忽然又聽見嘔吐聲,忙扯了條毛巾搭在腰間沖出去。
她嘔得厲害,臉都憋紫了,眼淚和汗一起往下淌,他看得心疼,幫着順撫後背,卻被她莫名惱怒地推開。他再伸手,又被推開,如此反複。說是推,人也早沒了氣力,只逞強地壓下他的手,兀自對着洗碗池大哭。
雖然不知道原因,關允不想惹她發怒,只得扶額立在一邊,不再碰她。直等到她什麽也吐不出,氣順了,淚也沒那麽兇,他拿只瓷碗接了半碗清水給她漱口。她總算不再動氣,大口喝水漱淨口中異味。
電飯煲裏的水沸了呼呼蹿熱氣,狄雙羽丢下飯碗,用手背抹下嘴巴,走過去想把鍋蓋掀起以免米湯溢出,全然忘了頭頂打開的吊櫃。
“小心!”關允擡手捉了個空,眼睜睜看着她一頭撞上櫃門。
狄雙羽又氣又疼,眼冒金星,再次當場飙淚。
關允說話腔調都變了,“你看看你啊……”也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走近一步揉着她通紅的額角,打橫抱起她送回卧室。
他頭發沒擦,随着步伐,一滴滴水冰涼地掉在她的身上,打濕了睡裙前襟。狄雙羽胸口的燥熱逐漸平複,圈着他肩頸的手收緊了一些,頭往他懷裏埋了埋。感覺到她的緩和,關允低頭看了一眼,小心把她放在床上,彎腰撫了撫額上那片瘀腫,“躺會兒吧,我去弄飯。”
狄雙羽扣住他的手,一雙水氣猶存的大眼望定了他,張嘴要說什麽,沒順過氣咳了兩聲。
他便沒立刻走開,蹲在床邊,手仍放在她頭上,姆指安撫地順着她的眉毛,“好點兒沒?”
她點頭,着急地說:“是粥不是飯。”他可別給煮幹了。
關允哭笑不得,“好,我知道了。”
關允向來不愛喝粥,卻陪着她一人一碗就着鹹菜吃得有滋有味,狄雙羽嫌燙還沒吃上幾口,他已又盛了一碗回來。她奇怪他的狼吞虎咽,“你不是最讨厭吃稀飯嗎?怎麽我懷孕你口味變了?”
他被燙到,咧嘴直吸冷氣,“我口味沒變,但是我餓。”
“噢。”她也餓,但就一口也吃不下,不知是不是剛吐完的原因。米湯表面已結了一層薄膜,她提着勺子,仍是一點食欲也沒有。
“你怎麽回事?”他憂心地打量那張沒鬥志的臉,平常是沒太注意她的吃相,可絕不會是這副對食物反感的态度。“最近老是這麽吐嗎?”
她直覺地搖頭,“我懷疑是昨天半夜那個蘋果吃的。”
“多少吃兩口吧。”端過她的碗,他舀了一勺粥吹涼了遞過去,“不然你胃受不了的。”
她抿着嘴,拒絕的理由信口就來,“大米是酸性的,吃完了胃也受不了。”
“那你還煮這個。”他放棄地撂下食物,想了想,“昨天那蛋糕吃了沒?”
狄雙羽眼睛一亮,咚咚跑去冰箱前取出來,微涼綿軟的奶油一入口,味覺嗅覺瞬間恢複正常。難怪她的胃起早鬧脾氣,原來是記挂着這貨。轉眼間兩杯小蛋糕下肚,又喝了勺米湯,融化口腔裏香稠甜膩的乳酪。
關允盡責制止,“別把涼的熱的摻着吃。”卻也只是說說,她不肯聽,他也不多勸,“飽沒?想吃我再下樓給你買。”
她搖搖頭,抽了張紙巾擦嘴。
“孫莉懷寶寶的時候好像沒這麽大反應。”他也吃飽了,擱下碗筷,看她因滿足而眯起的一雙眼,松了口氣,“你這才多久就吐成這樣。”
大致日子兩人都有數,在一起半年多了,除了幾次酒後白忙和的,只年前回家那一次沒加防範,誰想就這麽巧中了。是他的福還是她的禍?
“就只有前幾個月會吐,後來就好了。”
他笑起來,“還有什麽是你不懂的?”
“你不懂嗎,寶寶都這麽大了。”
不想他居然搖頭,“她懷孕那陣兒我也是成天出差,沒怎麽在身邊。”
“那你爸媽過來照顧的?”
“請了個阿姨。我媽那樣來了也沒法照顧別人,北京又不熟。”
“她父母呢?”
“他們倒是過來了,但年紀太大了也不能勞累。孫莉在家裏是最小的,還有兩個哥哥都四十多了。那時候老容他媽倒是幫了不少忙,阿姨也是她幫找的。”
“這麽說你們關系挺好的呀?”
“得了吧,我那不是在忙着給他賺錢嗎?孫莉剖腹産手術前一天我還在外地提案呢。”
“寶寶生來下很大嗎,怎麽還剖腹産?女兒一般比較好生,因為頭小。”葭子就是順産的,進去沒多會兒工夫就出來了,自己都說比拉個屎還快。
他茫然,“不知道。”從來沒聽過這說法。
“可能胎位不正。”
“你可以啊,作家,跟自己生過似的。”
狄雙羽是看着吳雲葭十個月挨下來生出小雲雲的,期間替她查了不少資料,理論可謂相當之豐富。正想吹噓一番,擡頭卻視及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心倏地一沉。閑聊的興致沒了,擡頭看一眼壁鐘,“你不去看寶寶嗎,都一點多了。”
他每周日會去看女兒,一般睡到自然醒就快中午了,直接過去帶寶寶出來吃個飯,然後由她選地點去玩半天,再送回媽媽那兒。有時也吃了晚飯再回來。
狄雙羽想起自己似乎從沒問過他,晚飯仍舊是帶寶寶在外面吃,還是和美的三口人在家吃的。
“明天再說吧,她們幼兒園維修教室這幾天都放假。”
“噢。”
“你以前懷過嗎?”他問。
☆、40關于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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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複活
舊情什麽的,請自重。
2010年4月4日複活節
“做完手術了。”
“現在哪兒?我去看看你。”
“在他家。”
“我接你過來吧,小小,雲雲這幾天幼兒園放假,也老吵吵要找你,管不住了。”
狄雙羽嗓子發堵,“不用,我歇幾天就行。”
吳雲葭嘆口氣,“行吧,吃什麽用什麽讓他出去買,你踏踏實實跟屋待着,別出門,外頭現在風大。”
“嗯。”
“單位請假了?”
“嗯,我說腰肌勞損要休息,總監知道我有這毛病。”
“那就當是腰肌勞損犯了吧,好好養着。”
關允托了只小碗過來,接着一勺子熱湯,遞到面前讓她嘗味道。狄雙羽伸着脖子吹氣。他說不燙了,看她小心地喝一口,問:“用再加點鹽?”
狄雙羽皺眉,“行了,這都鹹了。”
他不相信似的,收回湯勺把剩下的喝光,咂咂嘴,“這還鹹?你不是重口味少女嗎?”
少女?她嗎?如果不選擇幾小時前的那一場屠殺,或者幾年後她就是一個少女的媽了。狄雙羽笑出聲,也不想跟他解釋太多,“去加點水,燒開了就關火吧。”
他果然也不多問,應了聲好,指着茶幾上的點心說:“餓了先吃個這,馬上飯就好。”回廚房去繼續料理她的補品。
從醫院回來将她安置好之後,他跑了趟超市,舉凡術後護理單上羅列的食物幾乎買齊了,光是紅棗就買了不同産地不同形狀不同色澤的幾十包,袋裝盒盛的堆了一客廳,讓她挑喜歡的吃。狄雙羽感覺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吃完這麽多棗子。
他已經不知道再給她什麽好了,不知道怎樣才能彌補心裏的愧。排在對她的心疼之上的,是他的愧疚感。這種感覺讓他不得安生,千方百計想消除。
狄雙羽想告訴他沒必要。縱他再愧,她的疼一份不少,她少的那份疼也再回不來。
躺在沙發上,蓋着一條薄被,麻藥藥效還沒完全消失,除了頭暈竟然沒有任何不适感。如何去的醫院,檢查過什麽,術前做了哪些準備,甚至那個注射麻藥前她一直盯着看手術室的天花板,現在都沒有印象了。就像場夢一樣。
雖然說人在作夢時也都還是有感覺的,但那并不真實,随着蘇醒,夢裏的悸動——喜悅也好,悲傷也好,都會逐漸平複。所以大多數人經常不記得自己夢過什麽,這也許是人體的自我保護功能,為了不讓人因夢境而生出太多無用情緒。
反正夢都虛幻的。
手懸在肚子上方,不敢貼上去,不敢想像自己剛失去了什麽。連哭的沖動也沒有,就好像做了個不知所謂的有點難過的夢。
關允端着湯出來的時候,看到就是一個寧靜到寂然的狄雙羽。
她是個表相較冷,實際個性很烈的女孩子,犀利言詞足以蟄人,自我保護意識極強。她可以興致勃勃和你聊上一整天,也可以因一件小事賭氣幾天不和你說一句話。待人待事看似理智,骨子裏卻全憑她自己的喜好行事,非常任性。很容易滿足,也很容易就生氣,思維過于跨越……類似的種種鮮明反差,造就她獨有的特質:神秘、難以控制、高不可攀。
是性格缺陷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他受那份神秘挑撥想要接近,被她的難以控制激起征服欲想要掌握,也常為她高不可攀的态度感到洩氣。他不知道她有過怎樣的人生,二十幾歲而已,卻看遍千帆了似的從容,能将各種突發事件一律看淡。面對這個小他半旬的姑娘,關允時常會莫名挫敗,仿佛他所持一切都難入她的眼。她的眼神向來是審視的、挑剔的,兼有攻擊性。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毫無生氣。
讓他想起兩年前自殺被搶救過來後躺在病床上的孫莉。
狄雙羽發現自己能從陽光投在床上的影子位置來判斷出大致時辰了,也不過才躺了五六天,離規定的靜養時間還有些時日。白天客廳溫度偏低,她習慣了待在卧室,後來關允幹脆一日三餐端過來讓她在床上吃。
他在瑞馳還有些零零落落的收尾性工作,有時要一早過去處理,會将早點準備好再出門。中午一定會回來給她做飯,下午一般待在家裏辦公。電視有好看節目,會拖她到客廳一起看。遇有非外出不可的事,會反複囑咐她不要下樓,別碰涼水。如果趕不回來吃晚餐,就會帶些包裝精美的糖果點心給她,像是對于丢她一人在家裏表示歉意。
對這種幾近讨好的照顧,狄雙羽時常不知所措,看着他夾到自己碗中菜,突然就那麽僵住了。關允倒沒什麽表情,像做了最平常不過的動作而已,半晌沒見她動筷,擡頭看了她的反應不禁失笑,促狹地眨眨眼,“我好吧?”
她低頭,看着碗裏的紅燒魚,“我想吃羊肉。”
“你不是說不能吃。”他買了羊肉的,是她自己說羊肉是發物,屬熱。“過幾天給你做。”
“你會嗎?”
“不一定。”他語焉不詳。
狄雙羽狐疑地盯着他。
“我雖然沒做過,但我看你做過。”他勸她少操心,敲敲碗沿催她進餐,“這湯我也是看着菜譜第一次做的,你不也每天都喝的挺好嗎?”
“我是當藥喝的。”她認真地評價道。
“反正孫莉是從來沒吃過我做的飯菜,趙珂也是,再忙都是她洗衣服做飯,不然就是在外邊吃。”言外之意你還想怎樣?
狄雙羽一口口嚼着他的第一次,笑道:“所以你早就拿她們兩個勤練手就好了。”
“偷笑去吧你。”他剔去沾在她碗邊的小魚刺避免被誤食。
令狄雙羽心驚的并非他的無微不至,而是自己居然能夠安然享受。這是用什麽換來的好?她都不能回答。這份好能維持多久,全在關允一個顧念,她無法期待。
那令人感覺強烈不安的“五一前後”,正随着她身體的康複,逐漸近來。那麽即使這些日子美好得像回光返照,她也只能哄騙自己去享受,因為這或将成為她以後回想起這一段混沌感情時,唯一值得肯定和懷念的記憶。
不用加班、沒有應酬、三餐一倒的悠哉日子,她和關允一樣,許多年不曾經歷了,彼此也有默契不想破壞這份難得,尤其是關允,對于晚十點早十點的的睡眠時間無比滿意,每天倒在床上總會發自肺腑地歡欣□。
睡眠于他真是堪比天下珍寶,狄雙羽猜想,如果有人會向往終日除了睡眠別無他事,關允肯定在其中之一。
相傳古代有人睡得“百餘日不起”,後來成神仙了,傳說成這樣,現實估計就是睡死了。狄雙羽用腳尖捅捅那開始構思夢境的家夥,“這麽會睡出毛病的。”
“不會。”他眼也不睜一下,“平常睡得根本不夠,現在正好充電。”
狄雙羽眨眼,“睡眠駱駝嗎?那不是和暴飲暴食一樣不健康?”
“我就是尋求一個心理上的安慰。”他當然這麽早也睡不着,只是躺在床上哄自己開心。“你不懂。你是想熬夜就熬夜,活兒一幹完倒頭就睡的人。這一點我不行,過了睡覺的時間特難睡着,所以早早就得上床準備着。”
她竊笑,“你是虧心事做太多,半夜擔心鬼敲門。”
“你真是精力好,我每次連夜趕東西都困得不行,恨不得頭懸梁椎刺股。頭發太短了吊不起來。”他遺憾地摸摸發頂。
狄雙羽建議,“你可以懸在脖子上。”
關允翻個白眼,“怕直接過去了。”就知道她教不出好的。
她大笑,“那都是古人用的法子,現在不靈,我教你個管用的。你如果再加班困得厲害了,趕緊點根煙,不抽,擱手上夾着,然後該幹嘛幹嘛,一不小心睡着了也不要緊,煙一燒到頭就會燙着手,立馬人就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