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二更)
夜幕之下。
星月已經高挂天際。
外頭的左鄰右舍也都已經回家, 他們都是看戲的人,看不看完無所謂,頂多人走了說一句“啊,怎麽就走了啊”, 可有些人終究無法再處于旁觀的角度去看這場戲。
霍青行依舊不曾用晚膳, 一直待在未曾點燭火的屋子裏。
霍如想在他門前走了幾趟, 手起手落, 最終也還是嘆着氣離開了, 抱着那只沒有名字的貓坐在廊下,托着下巴看頭頂的天。
阮靖馳待在院子裏抱着膝蓋看着阮妤的房間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阮母在廚房神不守舍做着菜,即使阿妤和她說過不會走, 可她到底還是不敢确定, 剛剛佯裝無事,如今四下就自己一人,卻有些藏不住了。
書齋的阮父接到信急急忙忙趕回家,這會還在路上疾走着。
就連尚且年幼的譚善也仿佛察覺出發生了什麽大事, 和小虎子躲在他家遙遙看着阮伯伯家,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麽。
……
就在衆人各異的想法中, 阮妤的門終于開了。
阮靖馳立刻站了起來朝她們走去, 待看到阮妤比先前還要紅腫的眼睛, 立刻擰了眉, 嘴上卻依舊別扭得不肯同人說話,而是面向祖母詢問, “祖母, 回家嗎?”
“嗯。”
阮老夫人剛剛也哭了一場,這會精神有些不濟,只點點頭便不再多言。
阮靖馳心下高興, 臉上也揚起燦爛的笑,神采奕奕道:“那我現在就讓人去準備!”說完就想從言嬷嬷的手中拿走包袱,可左看看右看看,卻找不見一個包袱,皺了皺眉,又有些一言難盡地看向阮妤。
不是說那間酒樓很賺錢嗎?怎麽就不知道給自己購置些東西?
還是那麽蠢!
算了,沒有就沒有,反正家裏什麽都有。
阮靖馳倨傲地揚起下巴,轉身,腳步輕快地往外頭走,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阮妤的聲音,“有件事,想了想還是同祖母說一聲。”
“什麽?”阮老夫人看她。
阮妤溫聲說道:“我和徐世兄的婚事雖說只是兩家人的口頭之談,但到底傳了這麽多年,如今我已回家,這親事卻不好作數了,勞煩祖母尋個時間還是和徐家說清楚,免得耽誤了徐世兄。”
阮老夫人一聽這話就皺了眉,“之恒是個好孩子,也不注重門第,便是你不再是從前的阮妤,他也不會介意的。”
這是她千方百計給阿妤挑的婚事。
她還想着等回了家給之恒去一封信,和他說一聲,讓他早日來迎娶阿妤,也免得阿妤如今這個身份受人欺負。
阮妤剛要答話,一道男聲率先響起,“什麽意思?”
擡眼看去,是去而複返的阮靖馳,他在黑夜下的臉寫滿了不敢置信,這會正皺着眉看着阮妤,重複道:“什麽叫你已經不是以前的阮妤,什麽叫你已經回家,你不是要跟我們離開嗎?”
他心中隐約猜到了什麽,可就是猜到才越發難以置信,從前意氣風發嚣張跋扈的少年郎此時一瞬不瞬地看着阮妤,執拗地不肯移開目光,啞着聲問,“我們現在不是要回家嗎?”
看着這樣的阮靖馳,阮妤目光微動。
她跟阮靖馳雖姐弟相稱十多年,關系卻一直不算好,小時候,她眼睜睜看着徐氏對阮靖馳千依百順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她又不是聖人,自然沒辦法和他好好相處。
而阮靖馳呢?
他大概也察覺出她的不喜歡,所以就總是喜歡到她面前調皮搗蛋,或是故意折騰她的身邊人,每次她都會拿着板子抽他的手心,倔強的小孩總是嬉皮笑臉的,就算被打疼了也不會哭,只會紅着一雙眼執拗地看着她。
直到她長大,就不再愛搭理他的惡作劇了。
他們姐弟一年說得上的話恐怕也沒一雙手,她是遠近馳名的大家閨秀,循規蹈矩、溫婉端莊,而阮靖馳是江陵府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根長鞭一匹馬,打馬長街,每次都能鬧個人仰馬翻。
可就是這樣的阮靖馳,卻在她一次次被人陷害,被人謾罵的時候挺身而出。
-“阮妤,你現在怎麽那麽沒用,你以前不是可橫了?打我的時候你可一點情面都沒留!”
-“別人說你罵你,你為什麽不回擊!”
-“阮妤,全天下只有我能欺負你,除了我,誰也不能欺負你!”
-“阿姐,別哭……祖母沒了,你還有我,我會陪着你保護你的。”
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倔強的少年郎,祖母死後,他總是執拗地跟在她身後,被她謾罵被她冷眼以待也不肯走,在她嫁給霍青行之後,他就去了戰場,她還記得她出閣的那日,他走到她面前和她說“你以前總說我不學無術,現在我要去戰場了,我會跟着表哥好好建功立業,等我回來,我給你做靠山,霍青行要是欺負你,我就幫你揍他,好不好?”
那個時候,她說了什麽呢?
她穿着一身大紅婚服,木着臉坐在喜床上,無情無緒,聽到這話也只是冷冷回了一句,“我不是你的阿姐。”
她記得少年臉上小心翼翼挂着的笑在她這句話之後徹底僵住。
她也記得那會她心中閃過的快意。
她像一個被枷鎖桎梏的惡鬼瘋魔地想要所有人都和她下地獄,只有看到他們也是痛苦難過的,她才高興。如今再回想起這些從前事,阮妤心中不由閃過一聲嘆息,無論如何,前世的阮靖馳從未傷害過她,反倒是她一次次無視他的好意。
從前能無視他,如今倒是不行了。
她看着他,難得同人好聲好氣,“我不回去了,你好好照顧祖母。”
阮靖馳因她的好言語微微一怔,反應過來立刻又上前一步,“為什麽?你為什麽不和我們回去?”他依舊冷着一張臉,看着人說,“難道你要在這樣的破爛地度過一生嗎!”
“小馳!”
阮老夫人皺着眉斥他,“你的教養呢!”
阮靖馳卻緊抿着嘴唇不說話,唯有目光依舊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阮妤看着他嘆氣,“這是我的家,我肯定要在這。”
阮靖馳一聽這話就徹底炸了,“這才不是你的家!”
他還想再說就見阮老夫人拿着手裏的紫檀拐杖用力擊着地面,足足敲了三下才停,她平日雖居高位卻一直是個溫和的性子,權力早就交出去了,她就莳花弄草,做一個快活的老太太,可即使平日再溫和,當她冷下臉的時候依舊令人畏懼。
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阮靖馳也如此。
“出去。”阮老夫人看着阮靖馳低斥,見他依舊執拗地不肯動,臉色一沉,看向身邊人,“知善,帶他出去!”
言嬷嬷知她是真的動了氣,匆匆應了一聲就去拉阮靖馳,可阮靖馳倔得跟頭牛似的,怎麽拉都拉不動,後來還是言嬷嬷壓着嗓音說了幾句才把人帶到了外面。
“祖母別和他置氣,他也是無心。”阮妤低聲勸道。
“你如今倒是幫他說起話了?”阮老夫人有些驚訝,餘光瞥見不知什麽時候出來的阮母,低嘆一聲,拄着拐杖走過去和人致歉,“阮夫人,實在抱歉,是我沒教好孩子。”
阮母忙擺手,“沒事沒事。”
說完又看向阮妤,她出來的時候着急,連圍布都還沒來得及摘掉,這會手指無意識地攥着圍布一角,目光也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紅唇微張似有許多話要說,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其實才出來不久,沒聽到前面的話,也不知道阿妤是走是留。
“阿娘,祖母這會就要走了,你少做幾道菜,我們吃不了那麽多。”阮妤笑着和阮母說道。
阮母聽着這話微微一怔,等反應過來,雙眸圓睜,不敢置信地看着阮妤,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
阮老夫人看着她們母女二人,心裏不禁又嘆了口氣,說話的時候卻又恢複成原先那副和藹慈祥的模樣,“今日來得急,如今夜色深了,我也該回去了,等來日尋個時間再來叨擾阮夫人。”
阮母這會也回過神了,壓抑着心中藏不住的激動,和人說,“原是我們該上門給您請安才是,只是……”想到兩家差距這麽大,又停住了。
“沒什麽可是,我們兩家都姓阮又有這樣的緣分,只怕是老天都想要我們做親戚。”阮老夫人笑說一句,又握着阮妤的手,和人商量,“可否讓我這不懂事的孫女送我出去?”
“當然。”
阮母看向阮妤,“阿妤,你扶老夫人出去。”
阮妤笑着應了一聲,扶着阮老夫人出去,祖孫兩慢慢往外頭走,路上阮老夫人握着阮妤的胳膊說,“你這個母親看着不錯,瞧着疼你。”
“她是很疼我。”阮妤笑着應道。
“你父親呢?”阮老夫人想到沒見到面的阮父,皺眉問。
阮妤便笑,“爹爹也不錯,他一心管着書齋,有時候是古板了一些,對我卻很好。”
阮老夫人點點頭,想到什麽,又問,“我記得你還有個哥哥?”
“哥哥前陣子去參軍了,”想到他如今在的軍隊又笑起來,“就是在忠義王的軍隊,還救了忠義王,被封了個千總。”
“哦?”這倒是阮老夫人不知道的,驚訝之後又點點頭,“參軍也不錯,千總官職雖不高,但武将建功快,日後若是能當上将軍,倒也算是熬出頭了。”
不像先帝重文輕武,如今武官和文臣的地位一樣高。
她還欲再說,阮妤卻笑着握住她的手,“祖母,不必擔心我,我在哪裏都能過的很好,誰也沒有辦法欺負我。”
明知如此,可阮老夫人哪裏能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她在月色之下看着阮妤,最終卻還是拍着她的手背嘆了口氣,“我依了你的意思讓你留在這,可你要記住,我永遠都是你的祖母。”
“誰給你受委屈,誰欺負你,你都要同我說。”
看着她如今孑然一身又皺眉,“我回頭讓紅玉白竹過來伺候你。”
“不用,”阮妤笑道:“正要和您讨個恩典,這兩個丫鬟從小就陪着我,如今她們也到了成婚的年紀,我想放她們離開,或是您做主幫着相看兩門好親事。我如今無需人伺候,何況我這處也不夠人住。”
阮老夫人看了眼身後的院子,皺起眉,“那我給你重新買個宅子。”
說完見眼前少女仍笑盈盈看着她,卻不接話就知沒戲,難得跟個老頑童似的發起脾氣,“你呀,看着溫和,其實比小馳要倔多了。”
認定了的事就不回頭,從來都如此。
“之恒,你真不考慮了?”她又說起徐之恒,想再争取下。
阮妤卻搖頭,“不了。”
語氣溫柔含笑,卻帶着沒有商量的餘地。
見阮老夫人看着自己不說話,她笑着抱住人,“我啊,不想嫁人,就想多賺錢,以後買好多好多宅子,帶您還有爹娘去那邊住。您不是喜歡太湖嗎?回頭我就太湖那邊買一間!每日和您泛舟湖上,釣魚吃。”
“長安您老朋友多,也買一間!”
阮老夫人從前哪裏見她這般豪爽模樣,怔了一會又笑起來,“……好。”眼中卻閃爍着淚光。
“之恒那邊我會說的,你不必擔心,倒是你,若真有喜歡看中的也不必在乎門第,只要人好就夠了。”阮老夫人諄諄囑咐。
阮妤想說不用,她這輩子都不想嫁人,腦中卻閃過一個青色的身影,恰在此時外頭響起阮靖馳的怒喝聲,“站住!”
擡頭看去,便見阮靖馳手握馬鞭攔着一道青色身影不準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