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更)
院子裏的那聲哭喊随風傳到霍青行的耳中, 他已下馬,手裏握着馬鞭,身邊馬兒正閑來無事仰着頭微微嘶鳴着,偏頭能瞧見一幹垂目疊手而立的仆從, 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規矩俨然可見家風森嚴。
有小厮上前, 躬首問好, 問他要馬鞭。
霍青行這才回過神, 把手中馬鞭遞給小厮, 而後掀起眼睫朝那門戶大開的院子看去,可此時院子裏哪還有人?別說阮妤了,就連之前站着的老仆也已不見, 倒是能夠瞧見阮靖馳的身影, 不過也只是轉瞬的功夫,他就已經邁步進了堂間。
很快。
堂間亮起暖光。
在這逐漸暗下去的夜裏,能瞧見那雕花木窗裏透出來的幾個身影。
“這位公子還有事嗎?”有上了年紀的仆從見他依舊站在這處,不由出聲詢問。
“……沒。”
霍青行啞聲答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亮着燭火的堂間, 這才垂下眼簾轉步往隔壁走,還未到家, 就被躲在一旁圍觀的幾個婦人喊住, “小行, 阮小姐是不是要回那個家去了。”
婦人們的聲音很低, 似乎是在畏懼着什麽。
腳步一頓。
但也就一個呼吸的光景,他就又重新邁起步子, 嘴裏跟着落下兩個字, “不知。”
他雖性子冷淡疏離,但對這些長輩一貫是态度溫和有禮的,若是從前, 他必定會留步回話,可今日說完這兩字,他就推開家門走了進去。
那些婦人這會正猜度着阮妤的去留,自然不曾注意到他的異樣,門被合上還能聽到外頭壓低的議論聲,全都是在讨論阮妤的去留。
霍如想就坐在堂間門前的小椅子上,肉眼可見的神不守舍,自打入了十二月,她就很少在外頭等霍青行回來了,風太大,她的身子又不好,今日卻是在裏頭待不住,只有在外頭等着才能讓心安一些。
聽到腳步聲,她立刻擡起眼,待看到霍青行的身影,立刻放下手中東西站了起來,“哥哥!”說着朝人迎過去,清秀的小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緊迫,“哥哥,你知道阮姐姐的家人來了嗎?”
霍青行垂着眼,聲音很淡:“嗯。”
“那……”霍如想偏頭朝隔壁院子看了一眼,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阮姐姐會走嗎?”
聞言。
霍青行握着書籍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緊一些,聲音卻依舊壓着,“不知。”
霍如想還欲再說,霍青行卻率先開了口,“我有些累了,先回房。”
而後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想,直到到房中,心緒也還亂着。
她會走嗎?
他也想知道。
最開始阮妤來這的時候,他覺得她一定會走,城裏來的金貴姑娘哪裏會待得慣這樣的地方?是什麽時候起,他轉變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呢?
霍青行忘了。
在和她逐漸相熟的日子裏,他早就忘了這事,甚至本能地覺得她就應該在這個地方。
這就是她的家。
可如今想想,她似乎從始至終都未曾明确說過會留下,以前沒有人找上門也就罷了,可如今她的祖母和弟弟都過來了……而且顯然,她很敬愛她的祖母。
剛剛那一聲哭音……
霍青行回憶起那聲哭音,下垂的眼睫輕微抖了一下,他還是第一次見她哭。
雕花木窗外的天早就黑了,未曾點燈的霍家,霍青行獨自一個人站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房中,他的手按在圓桌上,呼吸一聲一聲,餘光瞥見胸口微微凸起之處,眼神微閃,從懷中取出來。
卻是一支簪子。
先前他買完書路過一間首飾鋪子,不由自主就走了進去,而後他就瞧見了這枚簪子,簪身為金,頂端是四顆明珠,第二顆明珠有五朵金片環繞。
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十分适合阮妤。
本是想着回來路上尋個由頭給她,可回來的一路她都在睡,下了馬車又迎來了她的家人。
如今——
他指腹輕輕撫着頂端的明珠,薄唇微抿,也不知還送不送得出去?
……
而此時的阮家。
阮妤還蹲在阮老夫人的身邊,就像小孩似的,她雙手緊緊抱着阮老夫人的腿不肯松開,臉埋在她的膝上,正無聲地流着眼淚。
阮老夫人一看她這副模樣就心疼得不行,自小養大的孩子,生性堅韌又驕傲,打記事起就沒再掉過一滴眼淚,有次被人推到地上,膝蓋手肘都被石子磨出了血也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一直以為她的囡囡是不會掉眼淚的,可如今她卻把臉埋在自己膝上不住哭着,偏偏哭也沒有聲音,似是怕人聽見瞧見,可這股子硬撐起來的堅韌,卻越發讓人眼眶酸澀。
她平日寶華肅穆的臉上也不忍流露出一抹悲拗,放在阮妤頭頂的手微微發顫,剛才和阮母交談時還笑着的兩片嘴唇此時也微微顫抖着,想合也合不上。
站在一旁的阮母和言嬷嬷看着這副畫面也不由紅了眼眶。
阮靖馳倒是沒哭,可他緊握雙拳,看着阮妤的目光微微發沉,咬着牙,似是在極力壓抑着什麽。
“阮夫人。”
是阮老夫人開了口。
她的嗓音喑啞,手覆在阮妤的頭頂輕輕安撫着,神情卻依舊和藹,“能否讓我和阿妤單獨說會話。”
阮家人剛來的那會,阮母心裏把他們想得兇神惡煞,滿心不情願,可和這位老夫人聊了一下午卻覺得她不同一般的官家夫人,可親可敬,此時聽到這席話自是忙道:“當然可以。”
原本想退出去,卻見阮妤從阮老夫人的膝蓋上擡起了臉。
平日含笑清麗的一張臉此時布滿着幹濕的淚痕,倒是顯出幾分從前沒有的羸弱和嬌态,她擡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和阮母說,“娘,我帶祖母去我房間。”
她說着就站了起來,和言嬷嬷一左一右扶着阮老夫人往外頭走。
阮靖馳自然也想跟上,可剛邁了兩步就停了下來,目視着前方依舊脊背挺直的少女頭也不回地離開,他緊咬着唇留在原地。
阮母也看着阮妤等人離開,等她們進了房間才收回目光,拿帕子抹淚痕的時候,瞥見還留在屋子裏的阮靖馳,手上動作一頓,她猶豫了下才小聲問,“這位小少爺,你要喝茶嗎?”
阮靖馳并不是多好的脾性,平日家裏都慣着他縱着他,除了在阮老夫人面前規矩些,一向是飛揚跋扈、無所畏懼的。
這會他心情不好,自是冷臉想發作,可看着身邊這張與阮妤有幾分相像的臉又忍了下來,“不用。”想到阮妤對她的敬重,猶豫下,又說了句,“我叫阮靖馳。”
“啊?”
阮母一怔,等反應過來就笑了起來,“哎,靖馳少爺。”
她笑着喊了人一聲,又說,“那你先坐,我去準備晚膳,回頭等阿妤她們出來就能吃了。”
阮靖馳皺眉,想說不必,等阮妤出來,他們就該回家了,可婦人已經轉身離開,他也只好把這句話吞了回去。屋子裏沒了其他人,他自己也待不住,索性走到了外頭,就在院子裏蹲着,目視着那間亮着燭火的屋子。
……
進了房間。
言嬷嬷就去打了一盆熱水,阮老夫人親自接過絞幹的帕子擦拭着阮妤臉上的淚痕,見身邊少女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怎麽幾個月不見,這麽粘人了,不怕眼睛瞧酸了?”
“不怕。”
阮妤搖搖頭,仍抱着她的胳膊看着她,聲音很輕,“我怕眨了眼,您又要不見了。”
“什麽?”阮老夫人沒聽清。
阮妤又笑了起來,“沒什麽。”她任祖母給自己擦着臉,擦完後就往她的肩上靠過去,像小獸依偎着母獸一般,聞到那股子熟悉的沉香味,心情才終于平靜了下來。
祖母還活着,好生生的活着,什麽事都沒有。
真好。
可阮老夫人看到她這副模樣卻不由皺起了眉,從前阿妤雖然也粘她,到底還忌憚着大家閨秀的名聲,行坐都不敢太沒規矩,如今……她跟言嬷嬷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擔憂。
她臉上笑意全斂了起來,不複面對阮母時的溫和,把帕子遞給言嬷嬷後就握着阮妤的手沉聲問,“這幾個月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徐氏?還是她那個姑娘?”
“還是你這邊的家人?”
越往後,聲音越沉,臉色也越發難看。
“沒有。”阮妤笑着擡起臉,仍依偎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見她凝重的神色不改,晃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就是想您了,我都好久沒見到您了。”
說到後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不自覺又帶了一些哽咽。
阮老夫人一聽這話,臉上的沉重倒是掩了一些,她也沒懷疑,從前她們祖孫朝夕相伴,幾乎從未有分離的時候,這次若不是阿妤身體不好,長安那邊她的老友又急着等她去看最後一程,不好耽擱……她拍拍阮妤的手背,笑嗔道:“倒是越大越愛撒嬌了。”
“我又不是對誰都這樣。”阮妤不管,仍抱着她的胳膊,彎着眼眸笑。
“既如此,你為何不同我說一聲就離開?你可知道我知曉你離家後有多擔心。”阮老夫人又沉下臉。
言嬷嬷剛給兩人倒了茶,聞言也幫襯着說了一句,“是啊,大小姐,您都不知道老夫人在長安收到這封信的時候都快急壞了,怕您在這受了欺負,老夫人還是坐水路回來的,路上還碰到一窩水盜。”
阮妤變了臉,忙握住阮老夫人的胳膊,緊張道:“祖母,您沒事吧?”
這是她沒想過的。
前世她一直待在家裏,自然也就沒信給祖母送過去,要是祖母真因此出了什麽事,那她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我若有事,如今你還見得到我?”阮老夫人拿眼睇她,到底舍不得她難過,這樣冷臉一會自己先嘆了口氣,握着阮妤的手說,“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麽,你今日收拾收拾,随我回去。”
“我倒要看看,有我在,誰敢欺了你!”
她出自忠義王府,嫁了夫君後就被冠了阮姓,可除了是阮家的老夫人,她更是大魏的雲蘿郡主,享一品封秩,就連如今的天子也因為年幼眷顧十分敬重她。
她說完就吩咐言嬷嬷,“知善,給阿妤收拾東西,我們現在就回家。”
言嬷嬷應聲要去收拾卻被阮妤攔住了。
“祖母,”阮妤看着阮老夫人,因為猶豫緊抿着紅唇,但還是在她疑惑的注視下,啞着嗓音開了口,“我不想回去了。”
“你說什麽?”阮老夫人皺了眉。
言嬷嬷也立刻急道:“小姐,您這是說什麽渾話?您不用管旁人怎麽說,有老夫人在,難不成還能讓您受了委屈不成?等回了家,您依舊是府上的大小姐,誰也不敢欺您。”
“您別置這等子閑氣啊!”
“嬷嬷,您見我從小到大,何時同人置氣了?”阮妤回頭看言嬷嬷。
言嬷嬷被她說得一啞,還真是,她還從未見小姐跟誰置過氣。
屋子裏靜了一會,才傳來阮老夫人沉重的聲音,“你是怎麽想的?”
阮妤瞧見祖母不大好看的臉色,仍抱着她說,“祖母,我以前從未體驗過有爹娘照顧的感覺。”說完見阮老夫人神色微動要張口,她先一步握住阮老夫人的手,柔聲說,“我不怪她們,這沒什麽好怪的。”
“我也很感激我這十六年有您照顧。”
“您是這世上,我最最敬愛的人,誰都取代不了。可是祖母,我也很愛我的爹娘,他們雖然沒什麽本事,可他們愛我,在這裏,我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祖母,您知道嗎?”
橘色燭火下,阮妤的臉上突然揚起明媚的笑容,她看着阮老夫人興高采烈地說,“我現在管着一家很大的酒樓,每天都過得很充實,走進酒樓就會有一群人喊我'阮老板',後廚和跑堂的人都很可愛,來吃飯的客人也從生臉混成了熟臉。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我以為我的一生就該是循規蹈矩,從一個人人誇贊的大小姐到一個人人誇贊的主母,生兒育女,侍奉公婆和夫君。”
“可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我不要再為別人活着,不要再為那些所謂的名聲、規矩桎梏着自己,我就想過從前沒有過過的日子,想體驗從前沒有體驗的生活。”
她一通說完,看着眼前沉默肅穆的臉卻又有些膽怯了。
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
卻不能不在乎這個從小教導培育她長大的祖母。
她明明已經長得比身邊的老人高了,同坐的時候都已經高出半截小拇指,可每每面對她,阮妤總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會因她的誇贊而雀躍欣喜,也會擔心她對自己失望。
此時她依舊像小時候那般,小心翼翼攥着她的衣角,輕輕喚她,“祖母……”
阮老夫人垂眸看她,“便是我讓你回去,你也不肯回?”
阮妤抿着紅唇遲疑了一會,還是在老人的注視下搖了搖頭,她實在不想回到那個囚籠了,即使她很清楚,這一輩子她不會再重蹈覆轍。
可她不願。
她已經浪費了一輩子。
實在不願再花一輩子和沒必要的人糾纏。
屋中燭火搖曳,冬日無蛙無蟬,只有窗外風聲依舊不止,這靜得針落可聞的室內很能聽見外頭簌簌樹葉拂動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響起一道老人的嘆息。
阮老夫人伸手覆在阮妤的臉上,眼中情緒複雜,“你是真的變了。”
“祖母……”阮妤張口欲說,老婦人卻伸手抵在她的唇上止了她的後話,開了口,“我雖不喜,卻也欣慰,”肅穆的老婦人說着說着,又笑了起來,“我相信我的阿妤無論在哪都能活得精彩,活得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