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血冷長街無處歸(二)
玉瑤喝着綠筠喂來的藥湯。
“笑什麽？”
“我是高興，又能伺候小姐了。”
“你不怪我把你遣出梅府？”
綠筠搖搖頭。
“我知道小姐的難處，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打發我走的。家裏只能留四個人，廚娘于媽自是不必說，陳伯年紀大了，到了別處找不到事做，小姐體恤他，因此把他也留下了。剩下篆兒和我二擇其一，小姐顧念少爺，自然只能把我打發了。”
“筠丫頭，還是你知道我。”玉瑤握住綠筠的手。
“總算還能再伺候小姐。”綠筠擦擦眼淚。
“你還這麽愛哭鼻子，這麽一時笑一時哭的，可得改改了。現在你是在陸府，上上下下人多，也沒有我在，有什麽事都要含蓄着點兒，不要全放在臉上，叫人看去了不好。”
綠筠點點頭。
陸君亭揭簾而入。
“怎麽樣，我這個丫頭伺候得你還妥當吧？”他看主仆二人正敘舊，笑着打趣了一句。
“少爺。”綠筠從床前起身，把藥碗遞給陸君亭。
“先前你家小姐還怕你不知我的喜好，伺候不了我，可見是白擔心了，你可真知道我的心思。”陸君亭笑道。
綠筠俏臉一紅，微作一福。
“我去外面給小姐弄點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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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君亭坐到床邊，摸了摸玉瑤的額頭。
“覺得怎麽樣？”
“睡了一覺，這會兒身子輕快多了。”
“可燒還沒完全退下去。”陸君亭皺眉。
“已經不要緊了。先前被你家裏的事一打岔，快給我說說，陳伯究竟怎麽樣了？”
“我說了你別急。”
玉瑤點頭，她早有了心理準備。
“陳伯他趕車趕到一半睡着，以至把你弄丢了，心中自責，又着了寒，因此一回去就得了病，病得不大好了，昨兒來報了我。我讓程大夫去看過，說是捱不過幾天了。他也算是個忠仆，我讓小厮送了些人參補藥過去，也把你的消息告訴了他。只是于媽說他仍不見好，恐怕是真的不成了。”陸君亭輕輕一嘆。
玉瑤一時思緒紛亂。
又是驚訝陳伯竟然活着，又是為他的身子擔憂。
那個人為何沒有殺陳伯？玉瑤可不認為是他心慈手軟，一定是想把事情僞裝成事故的樣子，不欲讓人發現。
而陸君亭似乎完全不知道有人要殺自己的事。玉瑤略一尋思，就猜到了原委。她也不說破，喝了兩口藥，又問道：“陳伯既然沒事，怎又會着了寒生了病？”
陸君亭攏了攏玉瑤的被子，道：“你這家仆倒也忠心。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離梅府不遠的街上，車子卻不見了，便四處去找，找了整整一夜，這才會受了涼。找到早上，依然不見馬車的蹤影，他也沒有起心逃跑。可憐他年紀一大把，天寒地凍熬了一宿，掙紮回梅府告訴于媽此事，說完就不省人事了。”陸君亭嘆了口氣。
玉瑤知道陳伯并不是睡着了，而是被弄暈了推下車的。陳伯不知道此事，還以為是自己渎職害了主子，自責過度才會一病不起。玉瑤想着陳伯的為人，心裏悲傷，可又不想讓陸君亭知道有人要追殺自己，免他無謂擔心，所以不能說什麽。
陸君亭見狀，安慰道：“你也不要太過傷心，生死有命。”
玉瑤只是點頭。“還請你讓程大夫過去多瞧他兩眼，盡力救治。”
“我知你心軟，必定不會怪他失職，已囑咐了程大夫一天三次過去視診。”
玉瑤點頭，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陸君亭雖然知道玉瑤早晚要問此事，有了準備，但真到了這時候，還是微微一怔，心下黯然。
“頭兩日以為馬兒沒人駕馭，不會跑得太遠，所以一直在附近尋，後來才找到城北去，總算發現了你的車，又找了兩天方尋到你。我見你病得不省人事，你家裏只有于媽，怕她忙不過來，就作主把你帶回陸府照料了。你昏睡了兩天，今兒中午才清醒過來。”
“是你親自找到我的？”
陸君亭暗暗咬緊牙齒，點了點頭。
玉瑤沉默片刻，握住了他的手。
“多謝你。”玉瑤說得認真。
玉瑤的話聽在陸君亭耳中，只覺得心如刀絞。他實不願如此，卻又不得不如此。他不能告訴玉瑤實情，因為不能令玉瑤與那個叫楚辰的男子有更多牽扯，他心中痛苦，只好把玉瑤緊緊攬入懷中，避開她的目光。
“對不起玉瑤，我只能騙你。”他撫摸着玉瑤的秀發，心中歉然。
“難為你想着我，處處都為我考慮，不惜違背你的本心也要撒謊騙我。”玉瑤在陸君亭的懷裏閉上眼睛，享受着他身上的溫暖，心中感激。
……
“起來吧！我已料到了，要殺他不是這般容易。”三皇子轉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對跪在面前的人說道，口氣顯得波瀾不驚。
“三殿下為何特意交待我不要在刀上淬毒？”梁仁臉色青白，捂着胸口緩緩起身，不解地詢問道。
如果淬了毒，此刻楚辰已經死透了。
“楚辰比你想得更厲害，我試過，對我們來說無色無味的毒藥，他卻能察覺，你若淬毒，現下只怕已是他刀下亡魂。他對你的防備比旁人稍好些，這次雖殺不了他，但你能刺得他重傷，已高過我預期了。”
“這還是三殿下妙計始然。趁他剛殺完人，心防較弱，再提起梅玉瑤，才能一擊即中。”
“我也就是一試而已，沒想到他對那位梅府千金倒挺上心的。”三皇子指腹厮磨着扳指光滑溫潤的邊緣，若有所思。
“你的傷怎麽樣了？”他又問。
梁仁苦笑了一下，捂着胸口。
“屬下知道他厲害，不敢托大，特意放了面護心鏡在身上，不過就是這樣，也差點傷及心脈。”
“連護心鏡也擋不住他的刀？”
梁仁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三皇子深吸口氣，此人絕不能讓他活着。
“這次損失了多少人手？”
“同去的八個好手全部被殺了。”
“屍體呢？”
“都處理好了。”
“讓人全城暗暗搜捕，一旦發現，格殺勿論。各處藥鋪醫館也要差人盯緊，別讓他有機會療傷。”他頓了頓，又道，“另外，你替我散出消息，就說犯下四樁滅門血案的兇手左胸受了劍傷，這般一來就可讓官府的人也幫着一起搜捕。”
梁仁面色一變。
“三殿下，這樣會不會給您惹禍上身？”
“楚辰身法很好，又擅于藏匿，若是被他跑出京城，天涯海角，恐怕再也找不到他。唯今之計，只有先把他困在城中，再徐徐圖之。他縱然有傷在身，我看那些官兵還奈何不了他。就算他真的落進官府手裏，我們也可以把一切推到他身上。你放心去辦吧。”
“是，屬下這就去。”
梁仁這般說，身子卻沒有動。
三皇子擡眸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是否想問為何我忽然要取他性命？”
“屬下不敢。”
“你若不問，我反而奇怪了，你和他必竟是同時進入王府的，他這個人性子冷淡，唯獨和你還能說上幾句話。”
“屬下和他也不過萍水之交，只是我話多，和誰都能聊上幾句。”
“我對付他，其實也沒什麽特別原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對他始終不大放心。只是沒想到你一向和他交好，卻沒有留手。”
梁仁聽出機鋒，卻不以為意地咧嘴一笑。“殿下器重他時，我自當與他交好，齊心合力把殿下吩咐的差使辦妥。而如今殿下不再信任他，我與他自然也沒有什麽交情可講了。”
三皇子笑了笑。
“我知你是忠心的，去辦差吧。你左胸也受了傷，走動不方便，這段日子就留在府中好好靜養一陣吧。追捕他的事交給下面的人去辦。他再厲害也是人，只要慢慢耗着，把他拖垮，手到擒來是早晚的事。”
“是。”梁仁得了令，自去辦事。
……
“對了，先前我聽大夫說給我吃過特效藥，是否三皇子想到法子讓藥商不再囤貨？”家裏的事說完，玉瑤又問起京中之事來。
陸君亭道：“你病了，所以還不知道，現下這事已經不是三皇子在處理了。”
“哦？皇上欽點了三皇子，怎的又改了？這豈非朝令夕改，犯了忌諱？”
陸君亭的手裏已經換了一碗藥汁，一面喂玉瑤喝藥，一面解釋道：“就在我找到你的那天，三皇子乘辇于城北巡視疫情，一名重症纏身的孤女忽然沖出街道，差點驚了駕。侍衛要打，三皇子阻止了侍衛，還親自下車視探，見那女孩兒病得甚是厲害，親自抱她上車帶回王府治療。這事現在已經傳得街知巷聞，滿城都是對三皇子的稱頌之聲。”
玉瑤皺眉咽下苦藥，略一沉吟。
“是否三皇子殿下因為抱那孤女，所以身染重疾？”
陸君亭笑看玉瑤一眼。
“軍師又言中了。皇上體恤他，所以現在此事轉交給太子處理了。”
“城北疫情肆虐，生病的都是窮苦百姓和乞丐，要平息疫情，就需要大量銀子購置特效藥，白散給這些病人。皇上光是任命，卻不開國庫，這筆銀子自然無處周轉。這樣的燙手山竽，輪到利字當頭的人身上，當然只想甩出去了。”
“那些藥商也真是可惡！”陸君亭暗暗捏緊拳頭。
玉瑤點點頭，神色有些黯淡：“這種事也屢見不鮮了，他們一口咬定沒有藥，官府也不能公然查抄，拿他們沒有辦法。可憐了那些窮苦人。”
“我吃的特效藥是哪來的？”她又問。
喂藥的勺子頓了頓。
“我托了家父的朝中關系搞到了一劑。”
玉瑤立即猜到藥不是陸君亭給她喝的，而是楚辰。
她心中感激他，卻也下定了決心，再不與他有任何瓜葛。那天她雖病得迷糊，卻記得他毫不猶豫地在自己面前殺了人，綜合種種，他到底是幹什麽的，玉瑤心中已經了然。為了梅家，為了玉寒，她絕不能與此人再扯上任何關系。
……
清冷孤月懸挂在京城上空。
窮巷深處，楚辰蹒跚站定，伸手扶着牆，喘息了一會兒，垂頭望去。
月華如霜，映出青石板路上，點點朱紅觸目驚心。
非把刀子拔出來不可了。
楚辰閉上眼睛，積蓄起一些力氣，伸手到背上，手指剛一觸到刀柄，就是一陣鑽心的痛。
刀子已經完全刺進了他的身體裏，末至刀柄，尖端透出前胸，血珠從上面不斷滴落。
楚辰忍過痛，屏住呼吸，忽然一把握住刀柄，把刀子一寸一寸從身體裏艱難地抽了出來。
“當郎”一聲，血刃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傷口湧出的鮮血瞬間濕透衣衫，沿着衣角，一滴一滴滴落在街頭。楚辰倚着牆不住喘息，面色如同透明般蒼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