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血冷長街無處歸(一)
風雪一過,碧空如洗,大地煥發着複蘇的氣息。
神駿的桃花馬兒拉着一輛不起眼的藍布朱輪車從樹林深處行來。駕車的人五官普通,一襲尋常的藍布棉衣,只有雙目炯炯有神。
他勒住馬缰,揭起布簾,鑽進車中。
車裏鋪了厚實的被褥,褥子裏裹了個粉雕玉琢的美貌女子,正在昏睡,臉蛋因為高燒而紅撲撲的。
楚辰探身她面前,俯下身子,額頭貼着額頭。
熱度退了不少,應該沒事了。
瞧見長睫的輕顫,他不禁伸指觸了觸玉瑤的眼睫,淡淡一笑。
車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楚辰揭簾而出,一道白衣身影從馬上飛下,揮出一道霜弧,直取他的心口。
楚辰身形一側,避過劍鋒,冷着臉道:“我很忙,人你究竟要不要?”
陸君亭住了手,一臉盛怒的表情。“玉瑤呢?為什麽她會和你在一起?”
“我路過城北偶然發現的,染了疫病,就在車裏。”
陸君亭面色大變,收劍躍入車中。
楚辰走到車頭給桃花馬解套。
“小桃,讓你拉車委屈你了。”他輕輕拍拍馬脖子。
桃花馬打了個響鼻,往楚辰身上蹭了蹭,引得楚辰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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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君亭揭簾而出,臉上沒了怒容。
“多謝。”他臉色有些尴尬,但聲音十分誠懇。
楚辰沒有回答,上馬要走。
“你知道自己什麽身份,不要再接近玉瑤!”陸君亭手中飛出一道寒光,但并不是向着楚辰身上射去的。
楚辰勒住馬缰,探手一接,雙指夾住了一片薄如蟬翼的柳葉刀刃,正是半個多月前在梅府屋頂上自己射出的那把。“你若把她看好,自然輪不到我費神,馬車借給你,用完記得停在原處。”他勒轉馬頭,頭也不回地縱馬而去。
玉瑤醒來的時候意識還很模糊,鼻端先是嗅到了淡淡的沉香氣味,全身暖洋洋的很舒服,接着便聽到有人說話。
“小姐喝過特效藥,已經沒有大礙了。我再開一劑養神補氣的方子,每日喝一帖即可。”
“沒有大礙卻怎麽還高燒不退?”
“小姐身子嬌貴,退燒沒那麽快,不過只要休息幾日,不要操心勞神,自可痊愈。”
君亭?
我不是和楚辰在一起麽?
難道是我病中看錯?
京中藥商囤貨居奇,犯了衆怒,這段時間一直對外聲稱沒有治疫病的特效藥,連王孫公子和巨商富賈都一劑難求,君亭又是如何拿到特效藥的?
玉瑤心中閃過無數疑問。
軟呢布簾一動,陸君亭走了進來。
“玉瑤,你醒了?”
“君亭?我怎會在你府裏?”玉瑤已認出自己是在陸府的暖閣中,撐着身子要坐起來,但剛動了動,頭就直犯暈。
陸君亭連忙來扶,穿衣置墊蓋被好一頓忙碌。
“你倒不勸我多躺會兒。”玉瑤笑道。
陸君亭端了溫在一旁的燕窩粥,一面用最小號的銀匙喂給她,一面說道:“你躺了幾天,肚子肯定餓了。剛拿來的燕窩粥,躺着吃容易停住食,趁熱吃完了你再躺下睡一覺,便有力氣了。其他事等你睡醒了再說吧。”
“我家裏怎麽樣了?陳伯怎麽樣?”玉瑤擔心地問。
“已經通知了于媽,我知道你記挂家裏,怕沒人照應,所以叫她留在梅府不用過來,等你好些了再送回去。至于陳伯……”
陸君亭忽然捂着口重重咳了幾聲。
玉瑤發現他的面色格外蒼白,擔心地皺眉道:“光顧着我,你的身子怎麽樣了?”
“沒事,本來還咳得有些厲害,不過一見了你,已經好了大半了。”陸君亭不以為意地笑道。
“你這暖閣冬天最是舒服,養病最好,我鸠占鵲巢,你那四個侍婢該又要怪我了。”
“我已經把她們遣走了。”陸君亭淡淡說。
玉瑤一驚。“為何?”
“不光她們四個,李奶奶劉奶奶還有周管家,都已經打發走了。”
玉瑤睜大眼睛。“你瘋了!”
“其他人我做得了主,周管家我做不了,就把他打發回老家伺候爹爹去了。”
“你為何要這樣?那現在你家裏沒下人了?”
“留着廚娘,小厮們也都在,貼身的只找了一個新的侍女。”
“新的怎麽及得上舊的好?芳兒她們從小伺候慣了你的,對你的起居喜好最是熟悉。你一下子離了這麽些人,萬一有什麽差錯……”
“能有什麽差錯?左不過就是衣服樣式茶葉口味不合心意罷了,這些都是芝麻小事,時間長了自然能熟悉起來。”
“可是忠心難得。新來的人,怎麽可能比得上芳兒她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我就是不要他們的忠心!”陸君亭忽然發怒。
玉瑤吓了一跳。
陸君亭目光痛苦,聲音卻緩和下來:“他們只對我一人忠心,我原以為只要我對你好,他們看在我的面上,對你自然也是好的。”
“這是自然,他們沒有對我不好。”
陸君亭憐惜地握住玉瑤的手。
“我不光要他們對你好,還要他們真心把你當主子,可是他們心裏只有我,已經再也容不下別人。”
玉瑤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一定是為了君亭,做了什麽有損自己的事,所以君亭一怒之下,把他們都趕走了。為的何事,雖不确知,可也有六、七分把握,與自己這次的失蹤有關。玉瑤沒有追問,免得再勾起陸君亭的怒火,只是沒忍住悠悠一嘆。
陸君亭道:“你不必為他們求情,這些孽障禍胎留在身邊,遲早要出大事。”
“我這還沒說什麽,你就急着來堵我的口,我也沒說要為他們求情。”
“這就好。”陸君亭深吸口氣,把怒氣壓下去,又喂了兩口粥給玉瑤。
玉瑤喝了兩口粥,待氣氛略為緩和些,才道:“你在朝為官,家裏的人如果信不過,卻不是件好事。”
“我就知道你還是要求情的。”陸君亭放下銀匙。
玉瑤噗哧一笑。
“你這般生氣,一方面自是在意我,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在意他們?我也不來氣你,也犯不着為他們求情,不過是有一句說一句。你這會兒在氣頭上,光是想着他們不中你的意,卻不想想新來的人,對你不忠心,對我難道就會忠心了?與其要一個對我二人都不忠心的,還不如留着舊的,讓我慢慢調教。”
“你這卻說錯了。”
“怎麽錯了?”
“新來的這個對我未必忠心,對你卻是一定忠心的。”
玉瑤一驚。
“難道是筠丫頭?”
陸君亭淡笑點頭。
“我把她買回來了,我知道你忌諱我們兩府私相授受,等你過了門再把她還給你。”
“她人呢?”玉瑤目露喜色。
“伺候了你一整宿,我逼她去睡個中覺,待會就過來。”
“有綠筠在,我自是放心的。”
“你還有什麽說辭?”
玉瑤笑着瞪了他一眼。
“你就是故意不告訴我是她,等我白說了這一番道理,正好在這兒堵我。”
“總要讓你把道理吐出來,否則你還不是不依不饒。”
“我是替你可惜啊,他們又不是我的丫頭管家,我原犯不着多事插嘴,你現在是一家之主,自然有分派他們的權利。我只是想着,一心一意為一個人,這也是不容易的,你這麽做,卻叫我有些寒心。若你将來不中意我了,是不是……”
陸君亭遮了玉瑤的口。
“玉瑤,別為了旁人這麽說我。”
玉瑤看了他的眼神,心裏一澀,咬着嘴唇垂下頭。
“我失言了。”
“吃東西吧。”
甜絲絲的燕窩粥吃在口中,卻漾出陣陣苦味。
君亭,你為了我,斬斷的東西太珍貴了,我要怎麽做才能報答你?
夜已深。
經過幾夜的風雪肆虐,京城的夜變得格外沉靜空寂,仿佛整座城都一起安睡了過去。
朱門高牆之內,一間布置的格外奢華的卧室裏,滑絲玉脂般的人兒正在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下承歡。
窗口忽然傳來響動。
床上的美人嬌喘吟吟,沒去搭理,就在這時,她覺得有熱熱的東西流到了自己的臉上。她睜開欲火迷蒙的美眸瞄了一眼,玉容瞬間扭曲猙獰,張口尖叫。
可是她沒有叫出任何聲音,喉頭的感覺癢癢的,她伸手一摸,滿手的血,接着她就眼前一黑地失去了知覺。
楚辰看着床上兩具赤條條抱在一起的屍體,面無表情地伸手打了個響指。
窗外人影躍動,偶爾有一兩聲慘叫傳出,一柱香後,梁仁推門而入。
“檢查過兩遍,都解決了。”
“下一家。”
月已中天。
躍動的人影消散,濃烈的血腥味從深院裏一直飄至後巷中。
“總算都解決了。”梁仁趕到楚辰身邊。
蒼穹明月高懸,灑落如霜月華,卻無法驅散巷中的黑暗。
楚辰打了個哈欠。
“你這人,剛剛殺了這麽多人,你還睡得着?”
“我走了。”
“等等!”楚辰待要躍起,梁仁似乎有話要說地叫住了他。
楚辰轉過身,梁仁忽然張開雙臂抱上來。
楚辰神色不耐地推開了他。“別碰我!”
梁仁笑起來。“我們也算是出生入死三年有餘,你還這般拒人于千裏。”
楚辰像是想起什麽事,目光盯着他道:“蘆香居的事是不是你告訴了三殿下?”
梁仁歪着頭想了想,道:“是提過幾句,誰讓你不告訴我那兩條謎語什麽意思?我們身邊又都是粗人,我在三殿下身邊輪值時順便問了問。”
楚辰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以後我的事你少提。”
梁仁湊前道:“怎麽?給你惹麻煩了?三殿下罵你了?”
楚辰目光冰冷如刀。
梁仁舉手道:“行行,不提就是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兩句謎語,犯得着這麽兇?”
楚辰又待要走。
“那兩個謎說的是梅翰林家的小姐吧?”
楚辰霍然轉身,面沉如水。
“是三殿下說的。”梁仁舉起手。
“別再提起這件事!”楚辰冷冷地警告他。
“我是想跟你說,那個小姐其實……”梁仁露出神秘兮兮的樣子。
楚辰一愣,下意識地側耳去聽,并沒有注意到梁仁放在他身後的手掌中忽然寒光閃動,向他後心紮下。
待皮膚刺痛感傳來的剎那,楚辰一下子清醒過來,身形一個扭動,背後傳來一陣撕裂般痛楚,卻是避過了後心要害。
梁仁将刀子使勁往前一送,然後便如碰到毒水一樣倒射出去。
一道寒光追來,勢如閃電,梁仁面色大變,卻避無可避,只聽一聲金屬相擊的聲響,地面濺上幾滴血珠。兩旁黑影躍動,寒光如潑水一般向楚辰湧去。梁仁面色發青,趁機掠進黑巷深處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