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雪滿京都夜侵衣(三)
城北,朔風剛勁,飛雪凜冽。刺骨的寒意似乎要把整個京城都凝結成冰。夜已深,街頭幾乎一個人影也沒有。楚辰冒雪而行,身上只穿着單薄的深藍色棉布長衫,額前幾縷垂落的發絲已結出了冰霜。但他似乎毫無所覺,只是焦急地四處尋找。
他盡量不去聯想玉瑤孤伶伶流落街頭的畫面,每一次這樣的畫面閃過腦海,他的心就不由緊縮。他太明白孤苦無依、饑寒交迫的滋味了。即使過去那麽多年,記憶依然鮮明得仿佛昨日。在那種情況下,最可怕的并不是肚子餓、身上冷,而是無法阻止自己的心陷入絕望,對生死也變得麻木,在明明可以撐下去的時候,自己卻先放棄了,因為等死遠比求生來得舒服。
已經這麽多天,像她那樣的千金小姐,能熬得過去嗎?他的心收縮了一下。
一個乞丐在路上跑。
楚辰只望了一眼,面色劇變,一個縱身攔在了乞丐面前。
乞丐猛然停住,只覺得眼前一花,懷裏揣的東西就到了對面人的手中。“你幹什麽?這是我的!”他驚怒地伸手,想把東西搶回來。
楚辰目露寒光,一把掐住乞丐的咽喉,力氣大得幾乎把乞丐從地上提了起來。
乞丐知道厲害,目露哀求之色。
“這鞋子哪來的?”楚辰松手任他摔在地上,口中問道。
乞丐膽怯地答道:“撿來的。”
“哪撿的?”
乞丐畏畏縮縮地指了個方向。
楚辰提小雞一樣把乞丐提了起來。
“指路!”
一柱香功夫後。
“就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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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點點頭。
“只有一只鞋?”
“還有一只讓別人搶了。”
楚辰放了乞丐,在附近搜索,找到一副燒成骨架的馬車。
沒錯了!
楚辰行蹤飄忽,猶如鬼魅,呼吸間已立身于附近最高的建築物上。他放眼望去,周圍縱橫交錯的巷子裏有不少黑影。他知道那些都是疫病纏身的乞丐,他們躺在地上蜷成一團,看上去就像令人厭惡的水蛭。誰也不會想靠近他們的!
一想到那個大小姐也許就在這些人之中!楚辰的心揪了起來。
他發現梅府亂成一團時,玉瑤已經失蹤整整三天了。而那個陸副統領大人自身難保,被他的仆人玩得團團轉,楚辰一想起陸君亭被下藥迷昏的樣子就直嘆氣。
公子哥就是靠不住啊。
那個千金小姐肯定不認識回家的路,她會怎麽做?楚辰略一思量,身形掠出。
冷巷。風正緊,雪正急,街道如同冰窖一般酷寒,刀子般的冰風肆無忌憚地收割着無家可歸的流浪者身上最後的那絲溫暖。
過去的幾天,玉瑤忍饑挨餓,竭盡全力往城東方向走。
一次,她看見堆滿屍體的雙輪平板車穿過街道,行人冷漠地閃避。
又有一次,她看到那個面容普通的男子一瘸一拐地出現在街頭,仍在尋找自己。
還有一次,她拉住了一個順天府官兵,可沒等開口說話,卻先挨了一鞭子。
饑寒交迫的折磨、同胞的麻木不仁、無休止的追殺、官兵的冷酷無情,都沒有沒有讓她放棄希望。
直到幾個時辰以前的一幕出現。那時她在巷子裏,遠遠看到街上有個面熟的人,似乎是陸府的小厮,可等她用費盡力氣追出來時,那人卻已經無影無蹤。他的消失,帶走的不僅僅是希望,還帶走了玉瑤身上的最後一絲氣力。
玉瑤躺在冷巷中,蜷縮成一團,身體一時冷如泡冰,一時又熱如火燒。經過幾個時辰的煎熬,生不如死的難受感覺忽然像潮水一樣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那種感覺輕薄得像一層紗,一點一點從腳趾頭爬上來,蔓延到她的全身,現在正一點一點地侵蝕着她的精神。
但是,毫無痛苦,反而舒服得讓人想就此睡去。
玉瑤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可意識卻輕軟得随時就能飄起來一般。
原來死是這樣的。
玉瑤的意識就像風中的燭火,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微弱。
就在她快要徹底陷進那種感覺裏的時候,眼前略過了許多面孔。
于媽……
陸君亭……
玉寒……
想到玉寒,玉瑤的淚水滾滾而下。
玉寒已經沒有了爹娘,如今他又要再失去姐姐,從今往後,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不,我不能死!
模糊的意識再次清晰起來,但随之而來的便是無盡的痛苦。玉瑤仿佛是一個溺水的人,在做徒勞的垂死掙紮。
恍惚中,她看到眼前亮起一片明晃晃的刀影。
……
楚辰在屋頂上躍動,悄悄尾随一名面容普通的男子。那男子臉上有傷痕,還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邊走邊翻看冷巷中乞丐的面龐,一個也不放過。
太子的死士怎麽會出現在城北?為何樣子看起來這麽狼狽?為什麽又會對乞丐感興趣?楚辰不解,但直覺讓他跟了過來。
忽然,他看到那名死士拔出明晃晃的刀子,朝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乞丐身上砍落。
楚辰一驚,幾乎想也沒想地出手。他的指間寒光飛射而出,那名死士悶哼一聲,直挺挺倒了下去。楚辰躍下屋頂,從死士的屍身上取回飛刀,便再也不看他一眼,視線轉向那名乞丐,淡淡一掃,心驟然一痛。
那乞丐的臉上全是污漬,但仔細辨別,仍然能看出精致的五官和灰白的面色,他身形嬌小,衣不蔽體,蜷縮在污水遍地的巷角裏瑟瑟發抖。
楚辰上前捧起乞丐的臉。
她身上的衣服就像賣肉的蕩刀布,又髒又破。
她怎麽會打扮成這樣,又被太子的死士追殺?
“玉瑤!玉瑤!”
玉瑤微微睜開眼睛,目光迷離,幾聲呼喚似乎是從天外傳來。
她看到一張臉湊了上來,面目模糊,但是雙目卻明亮得恍如夜空寒星。
那一瞬間,她想起一個人,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淺笑,心頭一松,接着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
白皙嬌嫩的肌膚,長睫在粉頰投下扇形的陰影,纖細的脖頸,嬌弱的美人骨在茶色的藥液裏若隐若現。
楚辰趴在浴桶邊緣欣賞了一會兒,忍不住探身在佳人的眼睛上啄了一口。
玉瑤睜開雙目,被高燒熏蒸的黑眸波光盈盈。
“于媽,你怎麽穿起男人衣服來了?”
楚辰咧了咧嘴,撩開玉瑤的發絲,又在她額上輕印一吻。
“送銀子的人到了沒有?玉寒在老家,我在京裏的花用有限,雖不急用錢,但我想着等開了春,玉寒又該長個兒了,得提前幫他做幾套長些的春衣夏裝預備着,學裏的錢也先交起來。另外,家裏的暖轎我也一時用不上,讓陳伯送去轎行改成涼轎吧。等錢到了,你先支二十兩,把這幾件事辦了。”
“大小姐,你管家管到我家裏來了?”
“我倘有一時顧不到的,還仰仗你幫我周全。”
楚辰笑着伸手勾了勾玉瑤的下颌。
“可我一點也不想插手這些事。”
玉瑤怕癢,縮了縮脖子,又睡過去。
……
城北。
銀狐輕裘的俊美公子穿行在污水遍地、乞丐出沒的橫巷中,引來不少驚奇的目光。
府裏的小厮在附近發現了一架燒成骨架的馬車,雖然沒有标記,可看大小樣式,赫然與梅府的馬車吻合。
玉瑤,你究竟在哪?
胸口躁動,陸君亭倚着牆角,一陣劇烈的咳嗽。
……
孤燈正明。
楚辰靜靜地坐在床沿。
床上的人兒整個窩在棉被裏,露出兩只眼睛忽閃忽閃地盯着自己。
又醒了?楚辰嘴邊勾起一抹淺笑。
“皇上命三皇子處理京中疫病之事,現各家藥鋪都囤藥不出,把藥價炒翻了天,三皇子想必正焦頭爛額,你怎有空到我家來,不用替三皇子分憂?”
玉瑤忽然說出令楚辰呆住的話。
“真不知你是燒糊塗了還是聰明過了頭?”
“你是不是替我脫衣服洗澡了?”
“是于媽替你洗的。”楚辰捋開玉瑤額前的發絲,伸手一探,還是火燙的,心中于是了然。
“你先前是不是殺了人?”
楚辰俯身在她耳邊道:“你燒糊塗了,別說胡話了,快睡吧。”
他伸手蓋住玉瑤的眼睛,感到睫毛在掌心眨動兩下後,終于合上了。
他松了口氣,三個問題一個也不好回答呀!
他退後靠着床架,從懷裏取出一本書,翻到折過的一頁讀了起來。滿篇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映入眼簾,卻化成了一個女子的動人嬌容。只一會兒,楚辰就一聲輕嘆,合了書,探身到床頭。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背在玉瑤的面頰上輕輕劃動。
“你在這裏,我什麽事也做不成了。”
他的頭歪了歪,朝裏側看看,笑了。
“幸好沒留疤。我上次下手重了些,是想把你打昏過去的,沒想到會弄破你的臉,你怪不怪我?”
玉瑤閉着眼睛,在睡夢中道:“楚辰,我好想你……”
手指的動作僵住了,楚辰一時呆若木雞。
就在這時,幾聲雲雀兒的叫聲從林中遠遠傳來。
楚辰面色一變,推開窗戶。
屋外不遠處豎着兩架稻草人,一般的鳥雀不敢飛來附近。
楚辰的手中出現了一管寸許長竹笛,放到唇邊輕輕一吹,并沒有聲音傳出,少時,卻有一只可愛憨厚、縮頭縮腦的雲雀兒飛落窗臺。
楚辰對雲雀兒視而不見,只是面無表情地從其足上解下一根被卷成軸的絹布,展開讀了一遍。
這次,又要加上多少條人命?
他輕輕一嘆,絹布化為飛屑,從蒼白的指間飄落,一絲一縷,像極了他此刻煩亂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