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雪滿京都夜侵衣(二)
她雙手合十,在心裏默念:“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想打擾你的安寧,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你若泉下有知,請你原諒我的冒失。”玉瑤怯生生地抓住了屍體身上的衣服,把他從供桌下面拉出來,自己縮到桌下,又把屍體拉回去擋在自己面前。
她把黃幔重新蓋好。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耳內是自己的呼吸聲,鼻端萦繞着屍體身上散發的惡臭。想到自己和一具屍體貼身躺在一起,恐懼重新占據了上風。可是玉瑤在心裏不斷提醒自己,屍體只是一個被疾病和寒冷折磨的可憐人,他并不會傷害自己。
四周除了自己輕微的呼吸,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返回。玉瑤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盡量地拉長一呼一吸的間隔,心裏默默地數數,來緩解緊張不安。正當她默數到二百一十四的時候,眼前猛地一亮,玉瑤急忙摒住了呼吸,只覺得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胸腔蹦出來一般。
那個人果然返回來找她了,而且連供桌底下也不肯放過。幸好,光線只亮了一瞬,又暗下去,那人并沒有發現她。玉瑤的眼淚突然間流了下來,心中有莫名的悲恸,一時竟無法自制。
當晨曦的第一縷微光透過黃幔照進供桌下面的時候,玉瑤小心翼翼地挪開屍體,撐着僵硬麻木的身子離開破廟,跑出街面。天空仍然陰沉,街頭依舊細雨綿綿,行人三三兩兩,稀稀落落。玉瑤掃視着街面,耐心地觀察着,想找個可靠的路人說明原委,央其幫忙雇一頂小轎。這時,她看到了一個面容和善的老大娘。
玉瑤露出大方有有禮的微笑,朝老大娘走過去。等她走到距離老大娘幾步開外時,老大娘似有所覺,扭頭朝她看來,在看清玉瑤的一剎那,她渾濁的雙眼忽而睜大,樣子就跟看見了鬼似的,腳底抹了油般一溜煙地跑了。
玉瑤一呆,垂頭看自己。地上正好有個水窪,照出了一個蓬頭垢面,臉色青白的人臉。玉瑤看清自己的模樣,吓了一跳。因為冷,她身子止不住的打顫,和屍體躺了一夜,還沾染了一股死人的氣息,樣子看上去真不比那些得了疫症的人強多少,也難怪那老大娘會害怕。
等我換上自己的衣服就好了!玉瑤趕回破廟,可剛進廟門,她就發現藏衣之處人影晃動。玉瑤急忙上前,瞧見一個身子還算強壯的乞丐正把自己的衣服團起來往懷裏塞。幸好趕上了,玉瑤剛想開口解釋那是自己的衣服,但話到嘴邊,卻猶豫了。
此人拿了我的衣服,肯定是要去換錢,絕計不肯歸還。我若一說是我的,他發覺我是女子,說不定還會起歹念。玉瑤正想走,那人卻已經發現了她,擡起頭朝她看來。玉瑤急忙垂下眼簾,縮身躲開。
那人見狀,大約以為玉瑤只是個見利眼紅的乞丐。他收拾好衣服,走到她的面前,沖她低聲冷笑,似乎是挑釁,也似乎是警告。接着他便大搖大擺離開了破廟。
玉瑤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舒了口氣。隔了好一會,她回到街上,路上的行人已經多起來,可是誰也不理會她,對她避如瘟疫。求人不如求己!玉瑤看看路上屋子的朝向,辯清南北,朝東面的方向走。她不信自己有手有腳,會無法回家!
……
“當”,盛着一泓深色琥珀的和田玉碗跌落在地,藥汁四濺。
“前天一早的消息,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陸君亭悲痛與盛怒之下,胸膛躁動,引來一陣急咳。芳兒連忙替他順氣,陸君亭卻揮手攔住了她,掀了被子要下床。
“少爺,你不能起來。”周管家連忙阻止。芳兒和菊兒也一臉焦急地湧上前來阻攔。
陸君亭喘着氣,惱怒地推開周管家和芳兒等人。可是才剛走了兩步,便身子一晃。周管家等人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架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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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君亭臉色慘白,但還在掙動,周管家死命地把他按在床上。“少爺不要着急,我已派了全府的小厮全都出去找了,一定會把玉瑤小姐找回來的。”
陸君亭想說話,剛一張口,卻神色痛苦地劇烈咳嗽起來,菊兒頓時被陸君亭的樣子吓哭了,芳兒沒有哭,但聲音裏也全是慌張和哀求:“少爺,你不要再亂動了,身子才剛好些,大夫囑咐了千萬不能再受涼。”
“玉瑤不見了三天三夜,我怎麽能躺在這裏?”陸君亭不甘地喘息道。
周管家道:“現在消息還不确切,只是于媽說玉瑤小姐沒有回家而已,也許她有什麽事,臨時要去辦呢?”
陸君亭氣得幾乎要暈過去:“周管家,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玉瑤向來懂得輕重分寸,怎麽可能不交待一聲就……”說到一半,又是一陣急咳,臉色更蒼白了一分。
“少爺,求求你,不要再說話了。”芳兒撫着他的胸口苦求。
陸君亭一把推開了她,目光在她和周管家的臉上交替:“是誰準你們瞞着我的!若不是我覺出不對,非要去梅府探望,你們是不是準備一直隐瞞下去?是誰出的主意,騙我說玉瑤着了涼在家養病?”
芳兒的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似乎不敢直視陸君亭的眼睛,垂下眼簾躲避着他的視線。
陸君亭頓時猜到了什麽,回想起玉瑤打趣似的說過的話,神色充滿悲傷痛苦。周管家猛地一按陸君亭的雙肩,眼神流露出少有的嚴厲,“少爺,你清醒點,你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喝藥睡覺,盡快把身子養好,光是意氣用事有什麽用?你這時跑到大街上,除了讓我和幾個丫頭着急,還能做什麽?越是這個節骨眼,越要冷靜行事啊!老爺以前是怎麽教導你的,難道少爺全都忘了?”
陸君亭仿佛一下子冷靜了,不再掙紮,可是說的話卻叫剛剛松一口氣的周管家心中一震。“周管家,備車!”他一字一字說道,眼神冷漠疏遠,低啞的聲音裏含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周管家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他是看着陸君亭長大的,陸君亭一直把他當半個長輩,從沒用命令的口氣和他說過話。他傷心地看着陸君亭,心裏明白,從這一刻起,主仆之間的關系再也不複從前。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氣,周管家垂下手,直起身,對芳兒道:“讓人備車,要最大的那架,鋪好兩床被褥,多放幾個銀絲球。”
芳兒身子僵硬地站着,仿佛在掙紮。“可是……”
“還不快去!”周管家似乎被這“可是”兩字觸怒了,朝她厲聲喝斥。
芳兒驀地變色,眼中湧現淚光,一轉身奔了出去。
菊兒在旁不明所以地發呆,周管家瞧過來,見了她木讷呆笨的樣子,更加生氣,沖她低吼道:“還不服侍少爺更衣!”
“噢。”菊兒見周管家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應了一聲,慌忙給陸君亭穿衣服。
這當口,周管家出去了,但沒過一會兒,他便挑起布簾,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返回。菊兒剛想避讓,但一剎那間,她怔住了。周管家的樣子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十來歲,向來硬朗的身子佝偻了起來,顯得老邁而卑微,淩厲的眼神也變得渾濁不明。她不明白,怎麽一眨眼的時間能把一個人改變成這樣。
周管家徑自走到床前,用懇求的語氣對陸君亭道:“少爺,您好歹先把藥喝了再走。”
周管家的樣子讓陸君亭無法不歉疚,可他并沒有說什麽,只是無言地端起藥碗,一口飲盡,把藥碗交到周管家手中,便不再理會他,起身對菊兒道:“扶我出去。”
菊兒攙起他走了兩步,陸君亭忽然停下來,伸手扶着額頭。“你給我喝的什麽!”他忽然回過頭,冷着臉沖周管家質問。
周管家站在陸君亭身後,表情既無奈又傷心:“老奴這也是沒有辦法,等少爺身子好了,就是要老奴的命,老奴也認了。”
陸君亭臉色慘白,瞪着周管家,驚怒的眼神中夾雜着一絲慌亂。周管家不敢也不忍直視他此刻的目光,扭頭看向別處。陸君亭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只發出了類似空氣抽動的聲音。他不甘地掙紮一會,終于還是雙目一閉,無力地倒下去。周管家伸手穩穩接住他,看着昏睡過去的陸君亭,長嘆了一聲。
菊兒吓壞了,眼睛瞪得鬥大:“周管家,少爺他怎麽了?”
周管家神情不見驚慌,卻有說不出的疲憊。“放心吧,不打緊的,我在少爺的藥湯裏下了些安神藥,份量重了些才會如此。少爺睡一覺就沒事了。”
“噢……”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菊兒很困惑。先是梅家小姐莫名其妙地失蹤,接着芳兒又和周管家商量着合夥欺瞞少爺,再接着少爺得知真相要出去,周管家一時不答應一時又答應,這會子又下藥迷昏了少爺。她覺得腦子裏像有一團線,越纏越亂,她快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了。
她幫着周管家把陸君亭擡上床,替他脫衣蓋被。陸君亭雖在昏睡中,雙眉卻還緊緊蹙在一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周管家站在床邊,看着菊兒忙碌的身影,喃喃地說了一句:“少爺是陸家的将來,老爺的命根子,憑誰也比不上少爺的性命重要。”
菊兒茫然地擡頭朝他看,吃不準周管家是不是在對她說話。
周管家也許發現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失望自嘲地笑了笑,揮手道:“別發呆,弄好了就快去把芳兒叫回來照顧少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