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雪滿京都夜侵衣(一)
她下意識地想叫陳伯,以為他還是犯了困,走岔了道。但電光火石間,伸出去揭簾子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不對!陳伯是老人了,忠心可靠,這會兒就是再累,我在車上,他也該強打精神把我安全送到家才是。再說我先前還提醒了他一句,他應該不會糊塗至此吧。
因為發生過三皇子的事,玉瑤警惕地想,現在駕車的人,會不會不是陳伯!
這想法冒出來,玉瑤自己都覺得過于捕風捉影,可是卻始終無法放心,就在這時,車子恰好方向一變,不偏不倚朝一條黑巷子拐去,看起來不像是馬兒無人駕馭亂跑。
玉瑤心裏的五分懷疑馬上變成了九分,顧不上疑惑害怕,匆匆掰開了手爐的蓋子,拿銅箸兒将炭火撥旺,又做了些別的準備。
車子一停,玉瑤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蓄勢以待。布簾一掀開,玉瑤認出眼前果然不是陳伯,再不去計較這人容貌是美是醜,身材是壯是瘦,捧起手爐使勁兒一潑,把滿爐子的火炭朝來人臉上潑去。
那人雖驚不亂,站在門口,擡手用衣袖護住了臉。炭火沒燒到他臉,卻把他全身上下好幾處的衣服給點着了,又落到了車幔和地上,兀自未熄。車幔因為換了薄布,極容易點着,一下子就竄起了尺許高的火苗,将車裏照亮。
玉瑤潑了炭,顧不上看結果如何,一矮身,就想從那人身旁鑽過去。
就在這時,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襲來,玉瑤感到危險,頓住腳步,朝後坐倒,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就在自己眼前紮下來,只差毫厘就傷到她了。玉瑤吓得身子一縮,四肢幾乎僵住了,幸好先前反複提醒過自己不能吓呆,她一把拔下頭上的錫鐵發簪,看也不看地朝旁邊一紮。
簪子尖端一頓,觸到了東西,玉瑤使勁把簪子一送,紮入極深,手上濺到了一片溫熱的液體。
那人根本沒想到玉瑤會反抗,再說地方太小,他又離得很近,才沒有避開。不過此人是個硬漢,身上着了火,又受了傷,竟然一聲不吭,只退了一小步,便又揮刀封住門口。只是他沒想到的是,玉瑤紮了他一下後,并沒有急着朝門口跑,而是退到車子的最裏側,把早就弄松的車底墊子掀了起來,往他身上卷去。
墊子和棉被差不多的質地,早已被炭火點着,燒得正旺,熊熊火苗往身上糊,只怕鐵人也扛不住。玉瑤料定那人得先自救,正要趁亂逃跑,可剛剛跨出一步,墊子“嘶”一聲,被一把刀子從中間剖開,刀尖沖着門口的方向紮過來,差點就刺中玉瑤。
玉瑤倒在車架上避過刀鋒,順勢滾到車子角落。用了炭火、發簪和車墊,她只剩下最後一招了,而且還是個虛招。但她現在連猶豫的時間也沒有,匆忙解下身上的香囊,扯開來,倒出裏面裝着的梅花香片。梅花香片只是一種再尋常不過的香料,也不知能不能奏效。玉瑤一面把香片在手裏捏爛,一面靠着車架站起身來。那人揮頭刀子,割開墊子,剛一露出臉來,玉瑤就把香片末子朝他劈頭蓋臉灑了過去。
那人不知是什麽東西,竟然真的上當,急忙摒了呼吸護住雙目,但仍不忘揮刀及時封住門口,不讓玉瑤趁機逃出去。他的招術雖然因為連續的突發情況有些散亂,可是還是足以對付不懂武藝的柔弱女子。玉瑤只得又縮回車內。此時車內火光熊熊,熱力逼人,玉瑤知道再不設法逃走,縱不被這人刺死,也會被活活燒死。
那人被玉瑤阻了一下,等完全擺脫墊子,已經變成了火人,他似乎終于耐不住痛,一聲悶哼,跳下車去。
就算他是故意引誘,玉瑤也已經別無選擇,除非她想葬身火海。玉瑤緊跟着那人鑽出車子,躍到地上,站穩一看,那人正在濕地上打滾,他身上的火苗迅速被熄滅了。玉瑤哪還遲疑,轉身狂奔。如粉末般細微的雨幕包圍着京城的街道,玉瑤跑出沒幾步,腳下一崴,重重摔了一跤。她顧不得摔得哪裏疼,更顧不得回頭撿鞋子,赤着雙足站起來繼續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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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十幾丈,玉瑤氣喘籲籲地停下來。不行!大街上太顯眼,只要那人一撲滅身上的火,轉出巷子就能看到她。玉瑤左右張望,方向一變地鑽進了最近的一條巷子裏。她慌不擇路地繞了幾個彎,腳下忽被什麽東西一絆,又跌了一跤。但地上有團東西軟綿綿的墊了一下,所以摔得不重。
玉瑤伸手撐起身子,手一碰到團軟軟的東西,吓得差點尖叫。地上那“東西”竟是一個人,躺着一動也不動,無聲無息,好像是死了一般,可是身上卻又火一般燙。
玉瑤從地上一下子彈起來,呼吸急促地呆立了一會,才放眼望去。整條巷子裏橫七豎八,竟然躺了不下十個人。他們全都一動也不動,任憑凄風苦雨的吹打。
她立即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
是城北。
巷子裏的人全是染了疫病的乞丐,躺在這裏等死。
京城寒夜清曠,幾聲腳步隔着蒙蒙細雨遠遠傳來。玉瑤一驚,知道現在不是驚慌失措的時候,咬了咬牙,壯起膽子,跨過那些人,繼續往前逃命。她轉過兩條巷,跑進了一條死胡同,胡同的盡頭只有一間殘垣敗瓦的破廟。遠遠望去,廟中陰森森的,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就好像一頭怪獸蹲伏在黑暗裏,等着擇人而噬。
玉瑤不想進入那座破廟,跑出了巷子。
跑到街口,未及轉出,不知哪來的一點點微光,把個黑影投到地上,影子一瘸一拐,越拉越長,分明有人在靠近自己。
無路可走,玉瑤往回跑,跨進破廟。
一進廟內,玉瑤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廟裏躺滿了生死不明的疫病患者,微弱的呻吟之聲此起彼伏。
玉瑤知道那名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不消片刻就會趕到,情急生智,找了個死透的人,脫了他的衣服換上,用泥塵塗黑了臉,扯亂頭發,裝成生病的流浪漢,擠到人堆裏藏起。
片刻之後,破廟門口出現了一個黑影。
破廟內光線很昏暗,那人沒有蒙面,玉瑤依稀辯認出一張很普通的生面孔,臉上有着嚴重燒傷的痕跡。看到這張臉的一剎那,玉瑤驀然想起了楚辰。他不也有這樣普通的一張臉麽?
當然眼前的人并不是楚辰,玉瑤會想起他,是因為這人的身上有着某種和楚辰相似的氣質,都是那種混到人堆裏就馬上消失的類型,看起來毫不起眼。
玉瑤盡量放輕呼吸,半睜着眼睛,偷偷看那個陌生男子的行動。
廟裏都是患了病的乞丐,可那人卻不忌諱,捏着鼻子,一個一個地翻找。他竟然不怕被傳染,玉瑤心驚肉跳。看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她猶豫着要不要馬上跳起來逃跑,比起坐以待斃,那樣說不定還能争取到一線生機。
可是,以自己的速度,怎麽可能逃得出他的視線?
那人已經搜索到丈許外了,玉瑤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生死一線的危機感讓玉瑤的耳目格外清晰,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聽到廟外隐約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在昏暗中聽起來是那樣的不真實。可是那人一怔,也許他并不能肯定玉瑤在破廟裏,所以匆匆忙忙地遁着聲音,跑出了廟外。
玉瑤松了口氣,知道這裏不能再躲下去,那人一定會去而折返,可是破廟又是一處死胡同,貿貿然跑出去,很可能會在半路撞見他。玉瑤坐起身來,左右為難,不知該進還是該退。這時,她的視線忽然定格住了。
廟裏供着的神像不知所蹤,但供桌香案還在。供桌上鋪着塊肮髒破舊的黃幔,正好遮擋住桌下的一方空隙,玉瑤想,那下面興許可以藏身。
玉瑤爬了過去,揭起黃幔,突然間,她雙目圓睜,面色慘變,坐倒在地,緊緊捂住了嘴,把到了嘴邊的驚呼吞回肚裏。
破廟空氣又黑又冷,充斥着一股黴味,一股濃烈的屍臭從供桌下飄了出來,散逸在空氣中。因為玉瑤松了手,所以黃幔又垂了下來,遮住了後面的一切。可是那幕情景已經深深印在玉瑤腦海裏,揮之不去。
供桌下的,是一具死了好幾天的屍體,像嬰兒一樣抱着雙膝蜷縮着。或許在他生前,他以為供桌的下面比廟裏其他地方暖和一些,所以鑽了進去,卻沒想到那裏成了他最後的葬身之所。
這些無家可歸、身染重病的乞丐,連自己最後的埋骨之地亦不能選擇。想像着屍體生前想要取暖的情景,在黑暗和寒冷中獨自離世的凄涼,悲怆代替了驚怖。玉瑤深吸了口氣,緩緩挑起黃幔,鼓起勇氣朝屍體看去。屍體的腦袋深深地埋在膝間,全身都蜷縮成了鹦鹉螺的形态,仔細一看,并不恐怖,只有無限悲涼。
玉瑤看着他,心裏忽然有了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