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紅顏未忍谙世深(三)
玉瑤答道:“我是可以不顧自己的體面,但卻不能不顧爹爹的清譽。我和君亭身在官宦之家,名節最為重要,許多事不是自己想怎樣便怎樣的。你自去睡吧,我在這裏靠一靠便好。”
芳兒只好拿了兩個迎枕給玉瑤支着,讓她在床架上靠舒服了,方去歇息。
玉瑤胡亂吃了晚飯,回到暖閣,坐在床畔,百無聊齋中,她低頭撥弄起陸君亭的手,一個一個地細數他掌心的繭子。一個,兩個,三個……這些使劍留下的繭子,摸起來都硬邦邦的,卻叫人格外安心。數着數着,玉瑤有些犯困,正恍惚間,床上傳來一聲沙啞的輕喚。“玉瑤……”
玉瑤立時清醒,擡頭一看,陸君亭那雙漆黑的眼眸不知何時張開了,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臉上浮現着溫暖的笑意。
“君亭,你醒了!”玉瑤驚喜地探身向前。
竹兒和菊兒累得狠了,趴在桌上打瞌睡,玉瑤的聲音并不響,竹兒卻馬上醒了過來,一看情形,忙推醒仍在酣睡的菊兒。
“小姐,我去告訴周管家一聲,順便弄些清粥。”竹兒交代了一句就出去了。
菊兒還兀自茫然地站在床前,不知道該做什麽。
玉瑤提醒道:“菊兒,你去廚房要一碗參湯,給你家少爺吊一吊精神。”
“哦!”菊兒聽了吩咐,這才匆忙出去了。
陸君亭只是盯着她看,似乎想把她操勞憔悴的模樣記在心裏。“你來了多久了?”等菊兒一出去,他就虛弱地問道。
玉瑤道:“早上就過來了,這會子剛吃了晚飯。”
“辛苦你了。”
玉瑤笑了笑,笑得心酸:“我哪有什麽辛苦,我不過在這坐着發號施令罷了,又不要我勞動一根手指頭,更不曾受半點風吹雨打。”
陸君亭雖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可還是聽出了玉瑤的弦外之音,忙道:“我沒什麽事,這周管家也不是怎麽回事,向來處事穩重謹慎,這回怎麽勞師動衆,把你請來了?”
房中沒有外人,玉瑤氣惱地說道:“你還說!你是不是天天守在我房頂上,所以才得了這一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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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君亭神情一滞,嗫嚅道:“你都猜着了。”
“這有什麽猜不着的,若非如此,便只有為哪個青樓女子了!”玉瑤瞪着他,見陸君亭神情着急,忙又說,“可我知你脾氣,不要說留連煙花柳巷,就是平時走路,寧願繞一個大圈子也都不肯經過那些地方。”
“你向來潔身自愛,我不可讓人說了任何閑話,而有損于你。去年就是因為我不謹慎,才會累你也連帶受了委屈。”玉瑤知道他指的是侯府千金的事。當時此事傳得街知巷聞,她這個未過門的未來陸家少奶奶自然也少不得被人說上幾句嘴。陸君亭想起往事,蹙起了劍眉,似乎還在為過去的事情耿耿于懷,引咎自身。
玉瑤望着他蒼白的臉龐,自咎的神情,心裏的怨氣一下子湧出來,用責怪的口氣道:“我知道你顧着我,可是這些天又是風又是雨的,你好歹也應該顧顧自己的身子,你可知道先前你病得……”玉瑤的話語被哽咽堵在了喉嚨裏,眼圈瞬時間通紅,她急急地扭頭避開陸君亭,擦拭湧出眼眶的淚水。
“玉瑤……”陸君亭掙紮着要起來。
玉瑤背對着他,聽到動靜,顧不得被他看見,忙回身攔住他:“快別動了,病成這樣還想做什麽?我不過随便哭一鼻子,又有什麽要緊?”
她壓着陸君亭,陸君亭看着他,兩個人的距離近在咫尺,鼻端幾乎相觸。玉瑤目中含着淚光,呆了一瞬,閃電般縮回手,放開他,背過身去,但一顆心卻在慌亂中卟通卟通直跳。她和陸君亭從來沒有湊得這麽近,可是在那一瞬間,她眼前的人是陸君亭,心裏卻竟然掠過了一個不該出現的身影。
為什麽?為什麽我心裏會有他?玉瑤的慌亂有一半是因為陸君亭,還有一半卻是因為楚辰。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陸君亭似乎在發呆,過了好一會,他才用并不平靜的聲音打破尴尬。
玉瑤拭幹眼淚,在安息香的香氣中鎮定下來,轉過身,關切地問道:“你這會兒覺得怎麽樣?身上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你在這裏,我自然一切都是好的。”陸君亭認真地說。
玉瑤一呆,雪腮又紅起來:“我看你卻是燒糊塗了,這種混話也随口說起來了。”
陸君亭卻道:“我只是照實說。”
陸君亭無心的話語像針一樣刺着玉瑤的心,她從來也沒有意識到,原來一個人的真心,也可以刺痛另一個人的心。
她雖然不疏于人情事故,但是對于感情卻非常陌生,因而覺得彷徨煩惱。養傷的半個多月以來,她眼前總是時不時地掠過楚辰的影子,甚至于看到于媽笑,也會驟然想起楚辰的笑,聽到于媽說話,也會思念楚辰的聲音。她真的好想把這個不該存在在她心裏的身影驅趕出去,可她越是努力,那個身影卻越是頑固地出現。玉瑤害怕,怕她自己的心,可是她沒有任何可以傾訴衷腸的對象。那種藏着秘密的感覺,就像千斤重量一樣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尤其是此時此刻,面對着陸君亭,玉瑤的負疚感更是強烈得幾乎要把她壓垮。
好在這時,布簾揭開,菊兒和竹兒捧着參湯清粥一起進來了。玉瑤藏起心事,喂陸君亭吃了東西,芳兒和蘭兒也來換班了。陸君亭神色疲倦,卻遲遲不肯睡,和玉瑤說着閑話。玉瑤陪着他說了一陣,過了半個時辰,才道:“你便有千言萬語,将來也有的是機會,不要再傷精神了,乖乖睡覺吧。”
陸君亭道:“我這一睡,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我明兒一早自會再來,你生這場病是為我,我總得服侍到你痊愈為止。”
“現在天這麽晚了,外頭又冷,你這一路回去叫我怎麽能放心?不如住下吧。”
玉瑤這才知道他強打精神和自己說閑話,是想把自己留在陸府,免得來回奔波。玉瑤讓他寬心,“路雖不近,但坐馬車也就是兩刻鐘的事,又有陳伯陪着,沒什麽關系。”
陸君亭只好道:“那讓周管家派兩個小厮跟着你吧。”
“快不要,”玉瑤連忙拒絕,“好好的叫小厮跟着我做什麽?你說我是讓他們上車坐呢,還是由着他們追在車子後面跑?”
陸君亭似乎聯想到那樣的場面,覺得滑稽,淡淡一笑,改口道:“那讓芳兒、蘭兒跟着你一起坐車走。”
玉瑤看了看守在旁邊的芳兒和蘭兒,兩個丫頭都沒顯露出不樂意,但她還是道:“她們跟了我去,可怎麽回來?”
“讓她們歇在你家,早上再跟回來就是了。我這自有竹兒和菊兒伺候。”
“我忘了和你說,這四個丫頭忠心一片,為你操心了三天沒睡,所以我叫她們換換班,這會兒竹兒和菊兒怕是才歇下,還是不要去驚動她們了。”
得了玉瑤的誇獎,蘭兒神色坦然自若,芳兒臉上卻流露出一絲尴尬。
陸君亭想了想,猶豫道:“那叫李奶奶和劉奶奶跟你可好?”
玉瑤瞪他,“你成心氣我便叫她們跟着我吧,她們兩個老祖宗上了我的車,是我伺候她們還是她們伺候我呀?”
陸君亭也知道家裏那兩個老婆子的脾氣,只好不再堅持,但是仍然顯得很不放心。
玉瑤幫他拉好疊絲錦被,柔聲道:“這個時辰,外頭街面上已經沒什麽人了,車子駕得快一些,片刻功夫也就到家了。我已讓周管家幫我把手爐的炭都換了新的,不會凍着,放心吧。你只管睡,我明兒一早再來。你再不睡,我少不得要坐得更晚了。”
陸君亭只好閉上眼,不過片刻,就沉睡了過去。
玉瑤出了府門,外面的風雨更大了,夜色漆黑,街面上只聽到一片飒飒的雨聲。陳伯一身蓑衣,駕着車在門口候着,車頂上已經罩上了防雨的氈布,大概是周管家事先安排的。周管家打傘送了玉瑤出來,仍有些不放心,想派人跟着一起去。
玉瑤謝了他的好意,道:“這沒幾條街的路,不用麻煩了,有人跟着,車走得反而慢。你回去照顧君亭吧。我明兒一早吃了早飯再過來。”
陳伯也打了傘迎上臺階來接玉瑤。“放心吧周管家,有我呢。”
周管家見他老成可靠,遂不再堅持。
坐上了車,玉瑤想陳伯必竟年紀大了,捱到這麽晚,身子肯定乏得緊,于是又探出頭來提醒了一句:“陳伯辛苦你了,路上還要警醒着些才好,別走岔了路。”
“小姐放心坐好,老奴駕車了。”馬鞭聲揚起,驚破雨聲,馬車徐徐向黑暗的街道駛去。
玉瑤縮回冰冷的車裏,累了一天,不禁有些犯困。不過她怕一睡過去就會着涼,強打着精神坐着,耳朵裏迷迷糊糊地聽着馬蹄聲和車輪聲夾雜在雨聲中,有節奏地響起。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車輪絆着石子颠了一下,把玉瑤颠得清醒過來。外面已經沒了雨聲,只有車輪和馬蹄聲孤獨地回想着。她随手揭開簾子望了一眼,入目的情景卻讓她心中一凜。
她平時不大出門,出門也有車轎相送,自然不認識路。可是城東乃是官宅林立的地方,怎麽會有這麽破的房子?這麽窄的巷子?這麽歪的廊柱?
玉瑤困意全消,凝目看去,越看越不對勁。外面還飄着牛毛小雨,視線并不清晰,但肯定不是城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