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紅顏未忍谙世深(二)
芳兒是四個丫頭中長得最标致靈巧的,口舌也伶俐,無論人品風格,在四個侍婢中都格外突出。只是因為名字犯了玉瑤的名諱,就被陸君亭改了,心裏總是耿耿于懷。玉瑤聽她這樣明着反對自己,并不着急上火,眼睛連看也不看她,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若不想去睡,好生坐在這裏我也不管,但不要礙了我的事。蘭兒,竹兒,你們自去吧。”
蘭兒來拉芳兒,芳兒甩開了。蘭兒只得無奈地去了。
下人拿來了冷水冰塊。
玉瑤拿毛巾浸了冷水先給陸君亭臉上擦了一遍,再用毛巾裹了冰塊,要往陸君亭額頭伺候。芳兒一驚之下,不顧身份撲過來,伸手攔住玉瑤。“少爺着了大寒,小姐怎可再用冰塊往少爺身上使?”
這回連周管家也用為難的語氣勸道:“小姐,這可使不得啊。”
兩人先前見玉瑤用冷水給陸君亭擦汗時,其實就已經忍耐得很辛苦,現下無論如何也不同意玉瑤如此做。玉瑤知道說服不了他們,只得作罷,只用冷毛巾敷在陸君亭的額頭。
等竹兒菊兒拿來衣服被褥,玉瑤讓二人給陸君亭全身都擦上一遍,再換上幹淨衣服被褥躺好。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玉瑤換過十幾塊毛巾,竹兒遲疑地說了一句:“少爺好像好些了。”
陸君亭雖然還是昏睡不醒,但樣子平靜了許多。
周管家上來探了探陸君亭的額頭,露出喜色。“少爺的燒好像真是退了些許。”
芳兒不信也來摸,摸完,神色變得有些尴尬。
玉瑤松了口氣,坐在床頭,握着陸君亭的手,向他們解釋道:“君亭身體一向硬朗,會沒事的。先前你們把房間弄得跟蒸籠似的,就是普通人睡到這個床裏,再捂上幾個銀絲球,都非出一身大汗不可。他正虛着,只有出汗,沒有喝水,身體裏面又幹又旺,情形就如同幹鍋煮水,自然越燒越是厲害。”
竹兒點頭,芳兒發愣,周管家憂心忡忡地問:“可現在少爺還是醒不過來,也喂不進湯藥,這怎麽好?”
“勞你差人去拿一枚新錢,再弄一小碗烈酒,和了姜末子送過來。”
周管家不解何意,但還是照辦了。
玉瑤摸了摸君亭的被子,發現又已濕了,叫了竹兒和菊兒一起來換被褥衣服。芳兒也來搭手,玉瑤沒有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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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衣被換好,周管家也把玉瑤指明要的東西拿來了。
“你們幫君亭翻個身,讓他背朝上。菊兒,把剛剛的銀絲球拿來。”玉瑤吩咐道,這回再無人有非議。
待陸君亭躺好,玉瑤掀了他上身的被子,把銀絲球布在他身邊,免他受凍着涼,把碗遞給芳兒說:“你手腳最麻利,揭開君亭的衣服,用銅錢醼了酒,沿着他背上,從肩膀到腰這般刮動,別太輕了,略下點力氣刮。”
說完玉瑤就避嫌去了外間,過了一會,竹兒急急跑出來說:“少爺背上一刮就紅,像血似的。”
玉瑤點頭道:“這就對了,你讓芳兒繼續刮,要滿背上都這般紅了才好。刮的時間別太久,免得君亭再受涼。”
竹兒進去,周管家出來,讓人倒了一杯參茶給玉瑤,才又返回去。
大概小半個時辰後,竹兒出來喚玉瑤。
玉瑤一進去,就聽到床上的人正一聲聲地呼喚着“玉瑤!玉瑤!”,聲音沙啞含糊,但玉瑤一下子就聽清了,激動地沖到床前。
“君亭!我來了,你看看我!”她說了一聲,但馬上發現陸君亭并未醒來,只是昏睡中說糊話。
“其實昨兒夜裏少爺就昏昏沉沉一直叫小姐的名諱,”周管家慚愧地道,“我本想差人去請小姐的,只是當時天色晚了,怕小姐已經安寝,于是想等到早上看看情況再說。若是昨日就請了小姐來就好了。”
玉瑤聽了,百般滋味在心頭萦繞,她握住陸君亭的手,在他耳邊道:“玉瑤在這裏,在這裏呢,你安心睡吧。”
說了幾遍,陸君亭像是真聽到了,臉上漸漸變得平靜安寧,呼吸漸沉,安穩地睡了過去。衆人見了都松口氣,累了幾天,在屋裏各自尋個地方或坐或靠,稍稍休息了一陣。
等吃過中飯,竹濟堂的程大夫來看。玉瑤避嫌躲開了,大夫一走,周管家便欣喜地來報說:“大夫說少爺體內寒氣去了不少,燒也退了下來,只要再能把藥喝下去就無大礙了。”
“只是少爺一直不醒,不肯張嘴喝藥。”一旁的芳兒朝玉瑤投來求助的目光。
玉瑤端過藥碗試了一下,确實如此。
“拿一根幹淨竹管來,要細一些的。”
竹管很快取來了,玉瑤用熱水泡過之後,把竹管的頭伸到藥碗中,手指按住竹管頂部的孔,吸了一小滴藥汁,再提把竹管塞進陸君亭口中。
“君亭,喝藥了。”她說了一句,方松開手指把藥放下去。
陸君亭嗆了一下,不過因為藥不多,所以沒什麽事。
玉瑤又這般喂了幾次,陸君亭就知道吞咽了。
芳兒取過藥碗說:“我會了,讓我來吧,小姐歇一歇。”
喝了藥以後,陸君亭睡得十分踏實。周管家趁這個空隙去打點府裏的雜事。蘭兒累得狠了,歪在一旁打瞌睡。玉瑤靠在塌旁休息,芳兒忽然在玉瑤面前跪下,“先前芳兒對小姐多有得罪,小姐要打要罰,芳兒願領。”
玉瑤看了她一眼,便不在意地道:“你又不是我的丫頭,我如何能罰你,起來吧。”
芳兒不肯起身,只道:“小姐不罰我,那便是心裏還怪我冒狀了。”
“你是為了你家少爺,我豈能怪你?你和蘭兒她們是從小貼身服侍君亭的丫環,與他的關系比我還近着些,在你們眼裏,我自然是個外人。按我的身份,原也不該管這事,若不是君亭病成這樣,不管你們如何處置,我都不來理會,由着你們去弄便是。”
芳兒的聲音激動起來,“小姐這般說,卻不是要奴婢一頭撞死方罷。”
“這又是怎麽說?”玉瑤盯着她看。
芳兒擡起頭,望着玉瑤,眼神充滿了悔意。“我攔着小姐,心裏還道小姐蠻橫霸道,未過門便要支派我們做事,卻未明白小姐的苦心。小姐向來最是顧惜自己的身份,十四歲以後就不肯踏進我們府裏半步,碰上此事大可以打定主意不出聲,一問搖頭三不知。但小姐偏偏不依我,還與我當衆起了口角,足見少爺在小姐心裏比自家的體面更加重要。可芳兒自以為是,為少爺好是虛,心裏排擠小姐是實,自覺羞愧,無顏再見人了。”
玉瑤嘆道:“你既想明白了,那還跪着做什麽?沒的讓人看見,就真以為我蠻橫霸道了,還不快起來。”
芳兒只得起身,她看上去依舊滿臉悔恨慚愧,垂頭看向自己腳邊,但心裏是怎麽想的,玉瑤就不知道了。也許她只是怕陸君亭事後會責怪,又或者要向她這個未來少奶奶示誠,好挽回先前的失态。只是這些并不重要,玉瑤從來也沒有指望過她會真心誠意地視自己為主子,只要表面上相安無事也就是了,她是真心還是假意都無所謂。
因此便道:“我知道君亭身體一向都很好,你們伺候他這些年,哪裏遇見過這樣的事,自然會慌了手腳。就是周管家這般老成,剛才不也吓得阻攔我使用冰塊了麽?可見不是你一人心裏疑我的法子。只是他們顧着身份,不肯與我起沖突,而你的心思和我是一樣的,為了君亭什麽也顧不上了。身邊能有你這樣的人,是君亭的福氣,千萬莫要再說什麽死不死活不活的傻話了。”
聽了玉瑤寬慰的話,芳兒仿佛更加羞愧,頭垂得更低。
玉瑤看了看窗外,已是華燈初上的時辰,便說:“天快黑了,你也去歇一歇吧,歇上兩個時辰,你和蘭兒就來與竹兒、菊兒換班。我先前既然支派了你們,便也支派到底了,可不會因為你先前未睡,就讓你躲懶的。”
“多謝小姐不怪罪我,芳兒願意聽從小姐安排,這便去歇息了。”芳兒欠了欠身,正要離去,忽然想起什麽,回過身道,“小姐的身子不比我們,累了這一天,也該歇一會兒。不如奴婢給小姐騰間房歇個覺可好?”
“這會子叫我歇覺,豈不一歇就歇到深夜了?君亭若是醒過來,我便回府去睡,能不在你們府裏過夜,便不在你們府裏過夜。”
芳兒略為躊躇,又說道:“小姐莫怪,我得說句逾越的話,其實我一直覺得小姐太過謹慎了。小姐與少爺是有婚約的,也不是平白無顧地留宿,若不是梅老爺過世,這會都已經過門了。我看得出小姐與少爺的情誼,何必要對自己如此苛刻,放開一些豈不自在?”
玉瑤看了她一眼,若芳兒是真心說這番話,倒是難得,可如果只是虛情假意,此婢的城府未免太深了一些。但是,玉瑤馬上又想,也許連芳兒自己也分不出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呢。人心本就是矛盾的,她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大概只有在真正危急的關頭,才能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