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紅顏未忍谙世深(一)
車內并不比外面暖和,刺骨的寒風不停透過縫隙吹進車內。
陳伯道:“小姐你坐好了,老奴駕得快一些,你就可少挨些冷。”
“你只管駕車吧,我沒事。”玉瑤抱着手爐,用這僅有的溫暖護住自己。
捱到了陸府,早有人在門前迎候。玉瑤下了車,只覺手腳都僵硬了,走路都有些不便。不過她顧不上自己,催着小厮領路。進了陸府,左拐右拐的到了後廂,玉瑤發現方向不對。
“君亭不在自己房裏?”
“少爺病得很厲害,已經三天了,周管家昨兒作主把少爺挪到了西廂暖閣。”
玉瑤暗驚,又問:“大夫怎麽說?”
“大夫說是勞累過度,又着了大寒,所以一時難治,已經幾劑藥下去了。周管家今日一早看過少爺情況,就馬上差我去請小姐。我不在少爺身邊伺候,也不知少爺病成什麽樣了,但想必沒見好。”
玉瑤聽了心如刀割。
一進暖閣的外進,周管家迎了上來。“小姐先不要着急,喝了這碗姜湯再進去。”
玉瑤脫了披風喝下姜湯。
周管家趁玉瑤喝湯時提醒道:“小姐心裏要有些準備,少爺病得厲害,小姐身子嬌貴,若一下被驚着,也病了就壞了。”
玉瑤心一沉,知道陸君亭必然是病勢十分沉重了。她看了看重帷遮住的內室方向,忍住了急切,點頭道:“多謝周管家提醒,這節骨眼我是不該冒失。我先在外間坐一坐,暖暖身子再進去。”
“好,我差人給小姐置炭盆。”周管家遣人送來了炭盆。
暖閣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玉瑤認得正是陸君亭的那四個近身侍婢,或端臉盆或拿毛巾或捧藥碗或拿痰盂或提水桶或端茶水,忙得不易樂乎。看見玉瑤,她們少不得要過來行禮,可都叫玉瑤一句“虛禮免了,你自忙你的”阻止。
周管家進去看了一會,又出來照應玉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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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裏間是誰在伺候。”玉瑤問。
“暖閣小,待不了太多人,因此只芳兒、蘭兒、竹兒、菊兒四個丫頭在裏面伺候,所幸還周到放心。”
“李奶奶和劉奶奶她們怎麽不見?”
“她們也陪了兩日,年紀大了熬不住,我剛遣了他們去休息。芳兒她們這幾日未曾離過少爺半刻,只是還強打着精神。”
玉瑤聽了這話,卻是松了一口氣。李奶奶和劉奶奶這兩個老婆子,仗着陸君亭小時候吃過她們的奶,近些年來歲數見長,脾氣也見長,就連見了陸君亭也慣會唠長叨短,對下人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找錯處,玉瑤聽陸君亭偶爾當笑話似的提過幾句,深知厲害。再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老婆子嘴碎,自己一個閨閣千多,跑到陸府來總是不大合規矩的,因此不想和她們照面,免得惹出閑言碎語。
玉瑤又問道:“君亭怎會突然病成這樣?”
“最近少爺公務繁忙,每天夜裏都要值班到清晨,只在辰時左右回來半個時辰換衣洗漱。三日前少爺換衣服時昏倒了,我們才知道他病得厲害。他清醒的時候我問了他,他只說因為疫病之事巡邏着了涼,不過……”周管家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周管家不妨直言!”
周管家想了一愣,便道:“我知道小姐不是一般閨閣千金,是有些見識的,所以才敢禀報。我去步軍衙門替少爺告假時打聽了一下,少爺晚上并不用值夜班的,夜不歸宿并非因為公務。不過我知道少爺對小姐一心一意,也斷不是去尋花問柳。”
玉瑤一怔之下,猜到了什麽,一時內疚心痛不能自已。
君亭一定是擔心自己,因此天天晚上在梅府屋頂守着,才會夜不歸宿。這幾天天氣嚴寒,就是鐵人在外面吹一夜也受不了,他到底硬捱了多久!想着那一個個凄風苦雨的日子,和陸君亭守在風雨中的身影,玉瑤一陣心酸。
見玉瑤神情凄楚,周管家一驚,悔道:“小姐,我道你不會亂想才說的,少爺肯定不是……”
玉瑤知道周管家想岔了,連忙說:“周管家放心,我知道不是,不會誤會君亭的。”
玉瑤琢磨着周管家言明此事的原因,一定不是多此一舉,大概是想探一探自己的口風,查一查陸君亭夜不歸宿的原因。她雖然猜到了原委,卻不方便相告。見周管家緊接着就要問起此事,正發愁如何搪塞過去,裏頭忽然傳來蘭兒的一聲疾呼:“周管家!”
周管家一驚,顧不上再問,轉身就要進去。
玉瑤起身道:“我和你一起進去。”
周管家回頭,見玉瑤臉色依舊蒼白,皺眉道:“小姐千萬莫要逞強。”
玉瑤鎮定地說道:“我還不至這般沒用,不管看見什麽我都不會吓倒的。”
周管家于是點點頭,帶了玉瑤穿過軟呢布簾,進到內室。一股濃烈藥味直沖鼻端,悶熱之中彌漫着不祥的氣氛。
玉瑤知道這暖閣的下面是個火窯,冬天一燒,整個屋子都可溫暖如春,最适合過冬。可陸君亭一直嫌暖閣太熱,平時從來不用的。布簾一挑開,她就匆匆朝床上望去,雖然做了心裏準備,可入目的情景還是把她吓了一跳。
芳兒、蘭兒、菊兒三個侍婢圍在床前,臉都朝着床的方向,因此玉瑤看不見她們的表情。陸君亭躺在暖閣的床上,身上的被子蓋得嚴嚴實實。此刻,他英俊的面龐蒼白得如同透明,滿頭是汗,濕透了的發絲淩亂地散在枕頭上,貼在面額上。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正神情痛苦地喘息,似乎經歷着極大的痛苦。
玉瑤的心似乎被人揪了一把,愣生生的痛,她撲到床前,握住了陸君亭的手。觸手的火燙令她的心又是一陣抽痛。
“君亭!君亭!”她輕聲呼喚,可是陸君亭沒有反應,只是痛苦地在枕頭上翻來覆去。
玉瑤摸了他的額頭一下,眼前一黑,幾欲暈倒。
“小姐!”周管家一聲低喝。
玉瑤心中一凜,回頭感激地道:“多謝,我沒事。請的哪家的大夫?”
“竹濟堂的程大夫。”
“他也算是京中聖手了,是怎麽說的,會不會是疫病。”
“小姐放心,幸好不是。藥理的事老奴也不懂,只聽他說是少爺着了寒,又因為勞累身子虛,才會內外交煎。如能把寒氣逼出來也就無事了。”
身旁的菊兒擰來了毛巾,玉瑤道:“我來。”不假思索地奪過毛巾。
菊兒愣了一下,沒有說話,芳兒看在眼裏,卻皺了皺眉頭,神情不悅。
毛巾是燙熱的,玉瑤接手後微微一怔,抖開毛巾讓熱氣散去一些,才替陸君亭細細地擦去臉上的汗水。她把毛巾還給菊兒,手伸進被裏摸了摸,裏面竟也都濕透了。
“快拿一身幹淨衣裳來替你們少爺換上。”
“才剛換了的,又濕了?”菊兒急得哭起來。
“濕了再換就是,哭哭啼啼有什麽用,快去!”菊兒跌跌撞撞地起身向外走,玉瑤對她的背影道,“別只拿一身,多拿幾套放在一旁,免得一次次跑。”
菊兒剛出去,竹兒便拿了銀絲球來,想要放到陸君亭的被中。玉瑤一把攔住道:“君亭這會兒熱得正難受,被子裏已經捂得跟火盆似的,你這豈不是火上加炭,更熱一層?”不但不讓她把銀絲球放上床,還把被子裏的銀絲球全拿了出來。
芳兒心裏不是滋味,終于沒有忍住,冷笑一聲道:“小姐一來,可不都用不着我們了。”她沒有看玉瑤,話也不知是向着誰說的,可暖閣這麽小,自然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芳兒!”周管家厲斥了一聲。
玉瑤知道芳兒嘴上最是不饒人的,也不與她計較,道:“周管家,勞你叫人打一盆冰水來,越涼越好,家裏若有冰塊的話更好,取一小碗來。這屋子裏熱得難受,叫下面的火窯歇一歇。君亭現下高熱,不可再捂了,得用涼水幫他降溫。”
“這……”周管家聽了猶豫。
玉瑤知道自己不解釋清楚,周管家斷不肯依自己,便道:“玉寒小時候冬天貪玩兒掉進冰水裏,也是這樣着了大寒。病得不好了,家裏來了個江湖郎中,說的法子與醫館大夫說的截然相反,爹爹那時沒了辦法,只好作主信了他的,玉寒才緩過來。我那時都在旁邊看着,玉寒當年的情形和君亭這會兒一模一樣,你照我說的去辦吧。”
周管家猶豫了一會,終于還是去了。
“竹兒,你去抱幾床幹淨的褥子來備用。芳兒、蘭兒,你們不要守在這了,人多屋裏悶得很,你們去歇一歇,晚上再來換竹兒和菊兒。”
蘭兒起身,芳兒拉住了她,瞪着玉瑤,用無禮的語氣道:“小姐一來就支派起我們,若是平時我也不與小姐争,但現在少爺病成這樣,怎麽能任由小姐處置?別說小姐還未過門,就是過了門,也斷沒有違了大夫的說法,私自作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