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但寄愁心與明月(五)
過了半晌,陸君亭手臂的力量一緩,但仍緊摟着玉瑤不放。“玉瑤,不要離開我……”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玉瑤忽然有一種感覺,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自己變成什麽樣,陸君亭永遠會在她身邊。
玉瑤的身子放松下來,在他懷裏點了點頭。陸君亭心中一定,靜擁了她許久,才用恢複了平靜的聲音道:“這種事不便報官,不如我讓步軍衙門晚上加強這一代的巡邏。”
玉瑤想也未想,堅決搖頭道:“不好,你雖是步軍衙門的副統領,但奉的是皇命,行的是公差,應當肩負起京城所有百姓的安危,怎可為我一人公器私用?況且勞師動衆,傳揚出去,對爹爹的清名亦是不利。”
陸君亭嘆道:“可就怕那人對你色心不熄。”他想起了剛剛屋頂上的那一幕,目中閃過一絲寒意。
“你放心吧,”玉瑤在他的懷裏,并沒有發現他的異狀,她很想說楚辰并不是他想的那樣,可是她知道這樣一來,反而會讓陸君亭誤會加深,便只好道,“我縱一死也不會有辱梅家門風的。”
陸君亭沒有說話,心裏卻另有打算。就在這時,他聽見玉瑤問道:“對了,這麽晚了,你怎會在我屋頂上?”陸君亭一呆,尴尬地嗫嚅道:“我擔心你的傷,便來看看,聽到你推窗的聲音才下來的。”
玉瑤一聽,生氣地責怪道:“雖說年後天氣一直晴好,可夜裏還是極冷的,你在我屋頂上吹頂頭風,萬一着涼怎麽辦?你家裏那四個侍婢知道了,心裏不知該怎麽怪我了。”
“你說芳兒、蘭兒、竹兒、菊兒?”陸君亭不以為意地笑了,“她們性子柔和溫順,怎麽會怪你?”
“你還說!光是你把梅兒名字改成芳兒這一條,我只怕已被她們恨死了。”玉瑤此話不是空穴來風,她琢磨那四個侍婢就算不恨她,背地裏一定也少不了“新夫人還沒過門,做丫頭的就已經連名字也作不得主”之類的抱怨。
陸君亭馬上道:“芳兒名字犯了你的名諱,我按規矩改了,并沒什麽錯處。如果你不合意她們四個,我遣了她們就是了……”
玉瑤忙打斷他,“快別說了,我還不至如此造孽。她們把你伺候的好好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因我一句戲言,你就把她們都遣了,我成什麽了?”
陸君亭握住玉瑤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反正你知道我的心意就是了。”
玉瑤的手被他握着,心不禁怦怦直跳,紅着臉點了點頭。
又說了幾句不着邊際的話,陸君亭依依不舍地放開玉瑤,說道:“被我這一鬧,無故勞了你這麽久的神,你身上還有傷,快歇下吧,我走了。”
“嗯,你也快些回府吧,路上小心。”
陸君亭正想推門出去,卻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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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瑤噗哧一笑,把窗口推大,伸手道:“請吧,陸大少。”
陸君亭俊臉通紅,在玉瑤揶揄的眼神中躍窗而去。
玉瑤站在窗前,陸君亭已走了許久了,可她一直未将窗戶關上。望着窗外柔和的月光和空蕩蕩的街道,玉瑤依舊毫無睡意,心裏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白玉的紙鎮輕輕推過宣紙,蘸飽了煙雨墨的紫毫在上面留下娟秀字跡。
巷陌深深鎖春寒,
朱樓簾影碎玉蟾。
東風斂盡無覓處,
獨留明月照窗闌。
擱了紫毫,玉瑤望着窗外銀蟾玉光,清嘆一聲寒夜未央。
……
又是深夜。
烏巷陰影中,身着深藍色棉袍的男子沿着牆,腳步無聲地走至拐角處站定,擡頭遙望。不遠處一幢小樓的屋頂上,一個扶劍而坐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那身影一襲白衣,幹淨得像畫像上的人物,雖只是靜靜的坐着,卻有一夫當關的慨然。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不見了冰冷孤寂,反而變得溫暖而柔和,那種光芒,仿佛是自他身上發出來的一樣。
楚辰嘆了口氣。一連多日,這位陸副統領就這般每夜都坐在梅府西樓的屋頂上枯守至天明,半步不離,讓他一點接近玉瑤的機會都沒有。也不知道她怎麽樣了,臉上的傷要不要緊。楚辰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月光下,他的十指蒼白得過分,看起來就像在冰水裏浸泡過,給人一種毫無溫度的印象。
那一巴掌,大概把自己與那女子的一切牽連,都徹底打碎了吧?
這樣也好。
楚辰放下了手,咧嘴而笑。他擡首再度望了一眼二樓屋頂的那個身影,才收回目光,轉身離去。
有他守護在此,就算三皇子心有不甘,亦無可奈何。我可以不必再操這份多餘的閑心了。
……
二月的京城碎雨流連,早晨醒來,京城的人們發現雨絲中夾了幾點素白。
玉瑤的香閨中添了炭盆,點着銀燭,淡淡的檀香味在屋子裏靜靜彌漫。
欺骨入髓的冷風在緊閉的窗棂外凄迷呼嘯,玉瑤心中卻一片寧和,抱着掐絲琺琅的手爐,坐在窗前,拆開從老家寄來的信函。
信是劉管家寫的,報說家裏一切都好,少爺正月裏迎來送往應對得體,過了十五以後,家裏事情少了,他也天天留在家中溫書至深夜,十分用功,讓玉瑤不要擔心。另外,田莊的租子已經收齊了,除了有個田莊受了些雪災,減了他們的租钿以外,其他的收入都還豐裕,送來了許多野味。劉管家說揀了小半,和銀錢一起遣人送至京城,大概上旬就能到。信的最後,劉管家問何時讓玉寒上路回京。
玉瑤回了信,叫來于媽。
“最近天氣變化多端,我想着還是讓玉寒在老家住到三月再回京。這幾日老家會送來銀錢野味,你給玉寒打包幾件春衫,等人來了,就把衣服和信讓他們順便帶回去,這樣又便宜又可省一筆郵資。玉寒喜歡吃酸棗糕,年前帶回去的那些早都吃完了,老家又沒處買,你記得明日上街買一些讓他們一并捎回去,省得他想着吃卻沒有。”
于媽尋思道:“最近這幾日變了天,我只怕派來的人在路上耽誤住了,叫他們做信使,會不會誤了小姐的信?”
“晚幾天也沒關系,劉管家處事謹慎,不會自作主張,肯定等我信到了才會安排玉寒上路。”
于媽于是拿了信去,但沒一會兒,她匆匆返回,走得急了,差點在門口絆一跤。
“什麽事慌慌張張的?”玉瑤見她神色大異,吃了一驚,站起身來。
“小姐,不好了,陸府的周管家派人來請小姐過府,說是陸大人病重,要小姐無論如何一定要過去瞧瞧。”
玉瑤“咣當”跌了手爐,銀炭潑散了大半,差點燒着了裙子。
于媽急忙替玉瑤收拾地上的炭火。“小姐別急,興許不是什麽大病。”
“周管家是跟過陸相的老人了,他知我的脾氣,不會不知輕重,一定是君亭病得不好了才會這般說。”
于媽一聽,直起身子,臉色惶然地失聲道:“呀,最近城北疫病流行得很厲害,聽說死了不少人,陸大人巡邏時穿街走巷,不會是染了疫病吧?”
玉瑤聽了,一時芳心大亂,玉容蒼白,雖然強自鎮定,可手卻止不住的哆嗦。一想到陸君亭可能有什麽事,她幾乎站不住身子。
這會兒可不是害怕的時候,看于媽還發着愣,她急忙催了一句:“別瞎猜了,趕快備車。”
于媽回過神來,正要出去,又頓住腳步皺眉道:“外面冷得厲害,還是坐轎子暖和。前些天以為開了春天氣會熱,剛把車子的厚呢換成薄布,擋不住風。”
玉瑤想也沒想,搖了搖頭:“還是坐車好,轎子有标記,旁人一眼就能認出是梅府的轎子。玉寒如今不在京裏,會坐轎的只有我一人,萬一要在陸府過夜,被人看了去,未免傳出閑話來。”
“都這節骨眼了,小姐卻還在意這些。”于媽頓足道。
玉瑤心下暗嘆連于媽也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只得解釋道:“爹爹一生清名,怎麽能因我一時大意而付諸東流?我不過是挨點凍,就可周全梅府的聲名,又有什麽要緊?趕快去辦吧。”
等陳伯套了車出來,見到玉瑤已穿好雪絮绛紗的披風等在梅府門口。她身形單薄,倚門而立,可凄風凜冽,挾雨伴雪,将她的身子吹得搖搖欲倒,連陳伯看了都十分不忍。
于媽把重新裝了炭的手爐交到玉瑤手上。“真的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這一去,老家的人若來了,須得你出面調停,這裏離不了你。再說陸府這會兒肯定是雞飛狗跳的,我們人去得多了,反給他們添亂。你放心,我去了自有人來服侍我,周管家斷不會怠慢了我的。若是君亭沒什麽事,我也會盡快趕回來。”
“可是這麽冷的天,怎麽能讓小姐一個人坐車……”
陳伯披了蓑衣帶了苙帽,打着傘下車跑來。“小姐也不是一個人去,路上自有我來照顧,于媽你放心吧。”
“進去吧于媽,小心門戶。”玉瑤不再多說,下了臺階鑽進車中。
第三卷 寒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