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但寄愁心與明月(二)
玉瑤強忍住擡頭的沖動,盡量保持呼吸的平緩。
也許不是我認識的楚辰!玉瑤心裏寬慰自己,可是又理智地感到,事情不可能這樣湊巧,在自己的身邊出現兩個叫“楚辰”的人。
聽到三皇子的召喚,一直縮在屋子角落的那名“侍衛”恭敬地應了一聲,腳步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玉瑤仔細地辨認他的話聲,可是不能十分肯定,直到那人在桌邊跪下,伸過手來替她布置碗碟。
輕薄的日光穿透竹簾的縫隙點灑在桌前。屋內并不敞亮,但光線柔和。在柔絲細縷的光下,他的雙手顯得異常蒼白,蒼白得好像剛剛從冰水裏打撈出來的一樣,讓人不免想起了屍體般的冰冷。可是玉瑤卻知道這雙手其實十分溫暖。她的心裏不知不覺湧起一股暖意,感到自己不是孤獨一人。
但玉瑤心裏并不見輕松,反而擔憂更甚。
楚辰和她是因為玉佩相識的。三皇子忽然召見自己,又讓楚辰随侍一旁,和玉佩之事究竟有沒有關系呢?就在剛才,三皇子還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了“京城雙豔”的戲稱,玉瑤實在很難安慰自己,一切只是偶然。
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三皇子又實在沒有追究玉佩之事的理由和必要。舒氏一族的沒落,歸根結底是因為舒侍郎得勢貪贓,其罪也是由皇上親旨定奪,不管舒美人在其中到底起了什麽樣的作用,玉佩又如何推波助瀾,至少在堂皇的表面上,舒氏的衰落和舒美人的失寵是沒有關系的。再者,此事又已事過境遷,塵埃落定。該走的走了,該散的散了,該去的去了,一切無可挽回,為什麽還要費力追查?
雅舍隐在竹林裏,門一關,屋子裏又沒人說話,就顯得格外安靜,只聽到楚辰手中瓷杯瓷碗的輕聲叩響。與玉瑤的心煩意亂相比,楚辰的雙手卻平穩安定。玉瑤注意到,無論擺筷還是端盤,楚辰做起來都冷靜沉着,不緊不慢,絲毫不流露任何心情的起伏。
玉瑤看着他這雙手,忽然像是得到了無聲的鼓勵,心中莫名一定。不管有多少疑惑,現在只要裝作互不認識,什麽都不知道就好。
楚辰擺完杯碟退下,三皇子親自夾起一些肉絲放到她碗裏,“多少吃一點,別餓壞了肚子。”
玉瑤沒有再推辭,謝了恩,拿起銀筷夾了肉絲放進口中。因為心事重重,珍馐美味吃在嘴裏也淡而無味,竟沒嘗出甜酸苦辣。
“怎麽樣?這裏的東西可還入得了口?”
玉瑤胡亂答應一聲。
三皇子又給玉瑤眼前的杯子裏滿酒。“這是天仙醉,嘗嘗看。”
玉瑤本想拒絕,可是料想三皇子若是有意,就算她推拒也沒有用,三皇子若是只是客氣,但喝一杯也無妨,便恭順地端起白玉酒盞。烈酒入喉,辛辣味嗆得她一陣猛咳。
“酒雖有些烈,不過暖身是最好的。來,再飲一杯。”三皇子笑着又給她斟。一杯接一杯,半請半迫地催着她連飲了三杯。這天仙醉的酒性極兇,玉瑤不由臉紅心跳,目中更泛起陣陣水霧,思緒也不像先前那樣清晰了,三皇子才放下酒壺,用閑聊似的口氣詢問起來:“梅姑娘平日裏在家都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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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平易近人地和她拉家常,玉瑤卻不敢放松,謹慎地說道:“只是些閨中之事,微不足道……”一股酒氣上湧,玉瑤急忙捂住口鼻,免得在三皇子駕前失儀。只是酒氣可擋,酒力卻無法控制,她只覺得身子漸漸酥熱乏力,頭也開始變沉。
三皇子問:“是什麽閨中之事?”
“女紅針織之事。”
“梅姑娘擅于畫梅人盡皆知,在家應該也常畫畫吧?”
“是。”
“除了畫梅,可還會畫些別的?”
“花鳥魚蟲都有,只是悉皆不堪入目,因而未敢示于人前。”玉瑤伸手扶住暈沉沉的額頭。
三皇子道:“你爹爹是翰林院學士,你應該也識字吧?”
“略識幾個。”
“這就好。”三皇子沖另一個方向吩咐,“楚辰,你去問店家借一套文房四寶來。”
“是。”
楚辰的身影從地板上經過,玉瑤的頭垂得更低,連眼角的餘光也沒敢瞥他一下。
移門被打開了又關上,楚辰似乎出去了。三皇子道:“今日請你來,也不為別的,只想讓姑娘你幫我作幅畫。”
玉瑤恍惚聽到這話,許是酒力作怪,心神立時一松。原來三皇子确是為了梅圖,倒是自己杯弓蛇影,想得太多了。玉瑤連忙恭順地應道:“三殿下有命,民女必定盡心。”
少時,移門被推開,楚辰端進來一方矮幾,穩穩置于玉瑤身旁。玉瑤側身在桌前坐定,目光一掃,桌上只見文房四寶,不見半點朱丹。玉瑤心裏疑惑,下意識地擡頭去看三皇子。
這還是她第一次正面迎視他。輕柔日影中,三皇子面目顯得十分清秀,七分英氣勃勃中伴着三分柔美,安靜的雙眸像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一頭烏發整齊地梳進玉冠裏,淨白膚色被亮綢黃襖一襯,比那日皇宮中更添三分貴氣,但并不盛氣淩人。
玉瑤的眼神與三皇子交彙的一剎那,三皇子的目光明顯地波動了一下,玉瑤驚覺不妥,急忙垂頭為自己的唐突請罪。
“沒事,”三皇子似乎愣了一下才回答,他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失望,但馬上恢複如常,“勞你幫我臨摹一幅畫。”
臨摹?玉瑤不明白,心中卻升起不祥的預感。
楚辰遞過來一張折成四方的紙,玉瑤按捺着不安,徐徐打開,一幅鹧鸪交頸而眠所組成的福字圖案躍然眼前。在看清圖案的一瞬間,她雙目睜大,呼吸急促,醉意頓時去了一大半。
紙上所畫并不是出自她的手筆,畫風也和她迥異,但毫無疑問正是玉佩上的那幅奇特圖案。玉瑤駭得說不出話來,三皇子為什麽會拿這幅圖叫她臨摹?
“怎麽,你見過這個?”三皇子立即發覺她的異狀,臉色一沉地問道。
玉瑤強作鎮定,裝作因醉酒失态的樣子,撫着胸口答道:“似曾相識,但忘了哪裏見過了。”
她不動聲色地把紙擱在面前的席上,鋪開撫平,研好墨汁,用心地一筆一劃描摹起來。在整個過程中,她清晰地感覺到三皇子的兩道銳利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身上,片刻也沒移開,就好似緊盯羊群的餓虎。
玉瑤膽戰心驚地作完了畫,擱下筆,把手收回來放在膝頭。直到這時,她的右手終于開始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仿佛先前積壓的驚懼全部在這一刻湧現。
楚辰的手卻穩定如初,玉瑤想象不出他的心情如何。他取走兩張畫紙交給三皇子。三皇子看了一眼,淡淡道:“果然是一模一樣。”
玉瑤強笑道:“多謝三殿下謬贊。”她認為沒有必要故意畫壞,但心裏仍然沒底。
“我不是在誇你。”
三皇子不溫不火的話令玉瑤的心卻徹底沉了下去,她強忍不安道:“殿下的意思民女不太明白。”
“不明白?”三皇子口氣不善,“你擡起頭來。”
玉瑤緩緩擡頭,三皇子凝視着她,目光銳利得仿佛一把劍。“你真不明白?”
玉瑤為他目中寒光所懾,臉色漸漸轉白。“民女真的不明白,還請三殿下明示。”
三皇子嘴角上揚,露出笑容,目中的寒意卻更增三分。“楚辰!”他忽然一聲低喚。
楚辰沒有答應,身形卻迅速欺近玉瑤,粗暴地把她從座位裏拖出來,兩手架住肩膀,讓她站立起來。玉瑤連聲驚叫,慌亂失措地扭頭去看,身後的楚辰眼神木然,神情冷漠得仿佛根本不認識她。
“老實點!”他對上玉瑤的目光,面色一沉,惡狠狠地威脅了一句。
老實點?玉瑤回味着楚辰的話,他是警醒自己不得洩密嗎?玉瑤朝三皇子投去求助的目光:“三殿下……”
席上的三皇子好像換了一個人,他不再溫文爾雅,俊美的臉上全是寒意,盯着玉瑤道:“你現在可明白了?”
“民女不知哪裏做錯了……”玉瑤言辭懇切,面帶驚容,顯得十分無辜。
三皇子看着她,目光停滞了一瞬,随即轉開視線,垂眸喝酒。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在三皇子垂下眼簾的一剎那,楚辰緊抓玉瑤雙肩的手驟然加力,玉瑤一聲痛呼,身子止不住顫抖起來,可楚辰絲毫不為所動,手中的力道還在持續加劇。
三皇子沒有阻止楚辰的意思,直到玉瑤痛得眼淚直流,他才聲色俱厲地說:“你膽子真不小,竟敢在中秋之宴的天燈上畫下此圖迷惑人心!”
玉瑤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被三皇子一語道破天機,玉瑤還是吓得身子僵硬,手足俱冷。
為什麽?為什麽三皇子會懷疑自己?當天的情形歷歷在目,怎麽想她都不應該成為三皇子特別懷疑的對象。此時的情形根本不容她細想,她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任何一個情不自禁的神态,都逃不過三皇子審視的目光。她必須裝出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自己和佩有關。
事關整個梅家的存亡,玉瑤身上湧起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堅持道:“殿下的話,民女真的不明白!”
這一回,三皇子尚未說什麽,楚辰已經用勁一推,将玉瑤重重摔在草席上。玉瑤本就頭暈腦脹,心中驚懼,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點勇氣被這一摔徹底摔散了。眼前出現了一點寒芒,近在咫尺,那是柄柳葉形狀的刀刃,尖端與她的瞳孔只差毫厘。
刀尖上滲出的寒意令玉瑤全身發抖,窒息般的恐懼令她不敢确信楚辰會不會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