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但寄愁心與明月(一)
“小姐,這究竟是福還是禍?梅家是不是大難臨頭了?”
于媽的聲音發顫。
玉瑤手裏捧了一封帖子,上面的印鑒清晰鮮明。
“人呢?”
“就在府外,連轎子也擡來了,我叫陳伯攔着,可你也知道,他們若是要硬闖,陳伯是攔不住的呀。小姐快想想法子,怎麽辦才好?偏巧今日陸大人又要巡邏,現在不知在京城哪條街,哪根巷。”
玉瑤嘆道:“我有什麽法子可想?現在是三皇子要召見我,我一個民女,哪有推辭的餘地。于媽,我走以後,你馬上去陸府通知周管家。他是陸府的老人了,陸伯伯還是右相時,他就在陸府打點,知道厲害,會想盡辦法通知君亭的。”
“那小姐再拖一拖,我現在就去。”
玉瑤喊住她。“哪裏拖得了那麽久,還是等我去了你再走妥當。所幸現在京裏也就只我一人,玉寒遠在老家,一時有什麽事也傷不到他。真有個萬一,仰仗你馬上通知劉管家,讓他帶着玉寒有多遠走多遠。”
“小姐……”于媽流下淚來。
“是福是禍還不知道,于媽你哭什麽?也許什麽事也沒有呢,你這卻不是咒我。”
于媽急忙伸袖抹淚。“我是心疼小姐,三災八難的,怎麽是個頭。”
玉瑤瞪了她一眼。“這會兒沒什麽事,又咒我三災八難了。”
“呀,我這該打嘴,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
玉瑤又囑咐了一句:“帖子上說是到鶴閑閣相見,你通知周管家的時候記得把地點說清楚,扶我下去吧。”
轉出正門,一頂棗紅呢布的暖轎靜靜停在門口,除了兩名健壯的轎夫立在前後,還有名錦衣侍衛目不斜視地肅立一旁。
陳伯一看見玉瑤,就愁容滿面地上前說:“小姐,我叫他進來坐,可他就是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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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陳伯。”玉瑤知道他擔心自己,溫言安慰了他一句。
那侍衛注意到玉瑤。“梅家小姐?”
“正是。”
“請上轎吧。”
“有勞大人。”玉瑤略施一禮,鑽進轎中。
轎內寬敞,底下還暖了炭盆。兩邊的轎簾也沒有封,一路之上,玉瑤時不時揭起簾子朝外張望,那名錦衣侍衛從未上前阻止過。轎子從僻靜的粗衣巷彎出來以後,一路未停,越走越熱鬧,經過的都是人來人往、人聲嘈雜的繁華路段。
似乎沒什麽古怪。
玉瑤觀察了一會兒,心頭略感寬松。
心一定,玉瑤尋思起三皇子召見自己的理由。
但想來想去,她與三皇子身份相差實在懸殊,除了皇宮那次中秋家宴,兩人再無任何瓜葛。玉瑤費盡心思揣摩了半天,竟是三皇子想要自己畫一幅梅圖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玉瑤七上八下地想了一陣,轎子忽然一停,有人喊了聲“落轎”。待轎子落穩,外面那個侍衛湊到窗邊說了一聲:“地方已到了,請小姐準備一下出來吧。”
玉瑤尚未出閣,身份不便,如果轎夫貿貿然打起簾子,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如此一來,她更為心安了。心中還想,三皇子慮事倒是很周到,不但在轎子裏暖了炭盆,連他手下的侍衛舉止行動都十分妥貼。
玉瑤帶好鬥笠,垂下面紗,方才揭簾而出,擡頭一看,隔着半透明的面紗,面前是座青瓦高牆的小院,門鬥上挑了一塊古意盎然的匾額,上題“鶴閑閣”三字,筆鋒質樸蒼勁,別具仙韻。
鶴閑閣門前人來人往,不過從大開的院門望進去,卻見裏頭修竹拂徑,曲徑通幽,隔着重重青障,隐約可見片瓦白牆,卻看不真切。院內不見人影,顯得十分的清靜。
門前的兩名小厮都穿着玄色布邊的白衣,面貌端正,舉止灑脫,有些道家的出塵之感。見了轎子,也不似一般飯館的小厮,恬下臉上來伺候,而是略微彎身示禮,其中一人不卑不亢地伸手“請”了一聲,自己在前帶路。
玉瑤人在閨中坐,對京中的事卻還不至于兩眼一抹黑,早聽說過鶴閑閣的大名。如今一見,果然同一般食所大異其趣,說是吃飯的地方,倒不如說是會友賞玩的雅場。
經過幾片參差栽種的竹林,一座座精舍的屋頂掩在重重竹林之內,位置都特意布置得十分隐秘。小厮帶着他們穿進一片竹林,在羊腸小道上彎了幾彎,走到了一座樸素雅致的精舍之前。
精舍的門扉是移板式的漿紙木格門,門前一個人影也沒有。
小厮朝玉瑤他們略點頭示禮,便自己沿着舊路返回去了。錦衣侍衛湊在門前通報了一聲,裏面馬上傳出一個淡然随和的聲音:“進來吧。”
錦衣侍衛回身沖玉瑤恭敬有禮地道:“小姐請進!”替玉瑤拉開了移門。
玉瑤從門口望進去,裏面依稀只擺了一桌,兩個人影,一坐一站,面目因為光線問題看不清楚。
玉瑤緩步跨入精舍,身後磨擦聲響,移門又被關上了。
那名錦衣侍衛并沒有進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此守在了門外。
“脫了外衣鞋子過來吧,這間雅舍的地板是暖炕,冬天坐着吃酒可舒服自在了。”說話的是坐着的那個人。
玉瑤待自己适應了光線,擡眸迅速掃了一眼室內。
說話之人身着飛龍騰雲紋的亮綢黃襖,頭戴西域和田玉冠,面容俊朗,氣度不凡,正坐在地板上笑盈盈地望着她。玉瑤認出他确是三皇子,心中一定,連忙欠了欠身,垂下頭顱以示恭敬。
匆匆一瞥,她只來得及看清三皇子,對屋裏另外那個人只憑眼角餘光馬虎地掃過,僅來得及看出那人一身寶藍底玄色棉布的長袍,垂手縮在三皇子身後的陰暗角落裏。他一言不發,也不看自己,身上散發出一種陰冷的氣息,活像個幽靈。
大概是三皇子的貼身侍衛,玉瑤心裏這樣猜測。
女子家當着男子脫鞋,本來是忌諱,可是雅舍地上鋪了清靜潔白的素面草席,明顯不是用鞋踩的。玉瑤猶豫了一下,便摘去鬥苙,脫了雪絮绛紗的披風和梅花月牙的繡鞋,用裙子蓋住素白棉布襪子,踩着碎步,垂首走到桌邊,在席上盈盈拜倒,向三皇子施了大禮。
三皇子淡然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打量,卻見玉瑤一身蔥綠色棉紗小襖,襯的淡若水仙的面容愈發蒼白嬌弱,看起來分外楚楚可憐。三皇子微微出神,眼中玉瑤的身影和腦海中另一個人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三皇子的目中一痛,垂下眼簾,輕聲道:“坐吧。”
“民女不敢。”
三皇子笑道:“你不坐,我就得仰着頭和你說話,你不嫌拘束,我還嫌脖子累得慌。”
玉瑤只得謝恩坐了。
桌子下面有個空檔,把腳伸下去,就可坐在地板上。桌子的高度也是設計好的,只高出地板一尺。地板是熱的,桌子底下更熱,玉瑤身上的寒意很快驅散,但心裏頭的不安和戒備卻半分未減。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三皇子道出召見自己的用意,但三皇子卻關切地噓寒問暖起來:“來的路上沒凍着吧?我這人最是怕冷,所以一到冬天就不愛出門,你這般弱質纖纖,沒的被我喚來受罪,所以我讓下人在轎子裏給你置了炭盆,好叫你一路坐得暖和些。”
“多謝三殿下關懷,民女很好。”玉瑤恭順謹慎地說道。
三皇子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打量玉瑤,過了片刻才嘆道:“那日在宮中驚鴻一瞥,現在仔細看看,梅姑娘确實淡雅淑靜,清麗無雙,當得起京城雙豔的稱贊。”
三皇子的話看似随便,卻觸動了玉瑤深心裏最擔心的事。
京城雙豔這個舊稱,早已随着舒美人的死湮滅進了往事的塵埃裏,同京城裏無數伴随着皇家榮耀而盛極一時,又因為皇恩不再而沒落消亡的家族人事一起,被埋葬得幹幹淨淨。三皇子為什麽忽然提起“京城雙豔”呢?
也許他只是無心,可是玉瑤卻不敢掉以輕心,因為舒美人的事多少與自己有關,一直是她耿耿于懷的隐衷。
玉瑤心緒稍亂,沒敢接話。
三皇子似在回憶往事,又似在等她的回答,隔了一會兒,才又溫和地說道:“不用這般拘束,我又不是太子,不過是個賦閑無用的皇子,梅姑娘不妨自在些。這些菜都是鶴閑閣的特色,說不上多好,勉強入得了口而已,梅姑娘應該還沒吃午飯吧?不介意的話,不妨随便用一點。”
“民女不敢。”
“楚辰,你過來幫梅姑娘擺上杯碟筷子。”三皇子忽然吩咐了一聲。
平淡溫和的聲音聽在玉瑤耳中乍如驚雷。楚辰?他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與三皇子在一起?玉瑤一時心慌意亂,幾乎就要擡頭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