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樓窗冷月如鈎(三)
篆兒不敢隐瞞,仔細陳述了一遍,兩人是如何背着陳伯配了大門的鑰匙,如何偷溜出去,進了天香閣又如何行事。玉瑤最擔心玉寒和那個夷夏第一美人有了親密,可原來玉寒連人家的面也沒見上,只是天天在場子裏喝悶酒。因為酒喝得多了,和另一個嫖客起了言語争執,動手打了起來,摔了天香閣的東西,老鸨就叫了官差來把兩人都抓了。
這本來也就是胡鬧,并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擱在梅家,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卻無異于自毀長城。
“和玉寒打架的是什麽人,你可知道?”玉瑤問。
篆兒凝神回憶了一會兒,說道:“也是個官家的少爺,不過父親只是外省的九品官,入京來玩兒的。他要是身份尊貴,也不至于和少爺一樣,只能天天在大堂喝悶酒。”
篆兒的話說得不中聽,玉瑤瞪了他一眼。“這事有多少人看見?”
篆兒面帶苦色,舌頭打了結般艱難地說:“因為摔了盤子,許多人出來瞧熱鬧,怕是沒一百個……也有……也有七、八十個……”玉瑤一陣氣苦。篆兒連忙又補充道:“不過大小姐你放心,少爺也知道厲害,只說自己是經商的,姓劉,沒人知道少爺是梅家二公子。”
玉瑤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又問:“昨兒你回來報信,除了于媽,還有沒有驚動旁人?”
“沒有,”說到這兒,篆兒聲音一振,“小姐常叫我們謹言慎行,我一直記在心裏,昨晚我悄悄回來,只告訴了于媽,誰也沒有驚動。”
看他微露得意之色,玉瑤心頭火起,聲音忍不住提高:“你還知道謹言慎行!”
篆兒垂頭縮身,愧不能言。
玉瑤深吸了口氣,壓下怒火,說道:“這事以後一個字也不許再提起。”
篆兒立即賭咒似地說:“大小姐放心,篆兒知道厲害,絕對守口如瓶,一個字也不會洩露的。”
玉瑤想了想,似乎該問的都問了,便道:“你去幫我泡杯熱茶來吧,我渴得緊。”
篆兒愣了一下,擡頭小心翼翼地看着玉瑤:“大小姐,你不罰我?”
“還是那句話,你不知錯,罰了也白罰,知錯的話,又何須罰呢。這件事就算了,下不為例。”玉瑤疲倦地揉了揉眉角,“去拿東西吧,警醒着點,別再給我出亂子了。”
篆兒輕輕答應一聲,端起冰冷的茶盞出去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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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瑤轉身照看玉寒。暖床上,玉寒睡得正沉,他長相十分俊俏,和玉瑤有五、六分的相似,只是此刻不知又夢到了什麽,眉頭緊緊蹙了起來,小臉蒼白,看着煞是可憐。玉瑤一面心疼地用指腹輕輕揉搓着他緊鎖的眉心,一面尋思,昨日夜半,玉寒是怎麽回來的呢?玉寒雖說時常上街,但他出門都有車轎相送,所以除了附近的巷子,遠了便也不認路了。大半夜的,他受足了驚吓,失魂落魄,一定不可能自己尋路回來。而當時門外除了玉寒,又一個別的人影也沒有。
是那個人親自把他護送回來的嗎?明明這是最合理的答案,可玉瑤卻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測。她只和那人見過兩次,有一次差不多只聞其聲未見其人,而這兩次的經歷可都算不上愉快。現在想來,他會答應幫忙也非常奇怪,他為什麽要幫自己呢?難道自己還有什麽被他利用的價值?
玉瑤心裏有不好的預感,可是她盡量不去想。她望着玉寒,心裏默默地說:為了玉寒,什麽都是值得的。
等玉寒睡醒,又已過了兩個時辰。一覺過後,玉寒比夜裏清醒了許多,能正常說話交談了,可仍然餘悸未平,稍有點聲響,就能把他吓得渾身一震,仿佛驚弓之鳥。玉瑤看着心疼,不願意刺激她,但是有些事又必須問玉寒本人才能得知。
玉瑤喂玉寒喝壓驚湯。玉寒坐在床頭,身子還在哆嗦,就着甜白瓷碗剛喝了一口,就嗆了好幾下,弄得玉瑤于心不忍,差點打了退堂鼓。可是她又明白,若是因為自己一念之仁,錯過什麽細節,萬一有纰漏,後頭再補救未必來得及。好不容易事情有望平息,她不能再拿梅府的家聲冒任何風險了。
玉瑤輕拍玉寒的背,安撫幾句,讓他把一碗壓驚湯都喝下了,又吃了些粥。他的神情總算安定了一些,只是顯得十分困倦,很想睡覺的樣子。可是玉瑤拉着他問:“玉寒,先撐一撐,告訴姐姐,昨晚上你是怎麽回家的?”
玉寒一聽這話,身子馬上就像受驚的小雞似的一縮。
“沒關系,”玉瑤柔聲安慰,“在自己家裏,不用怕。”
玉寒定了定神,開始說話:“昨兒夜裏,我被關在牢房裏……”只說了這一句,他就發起抖來。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狹窄黑暗、陰冷發臭的牢房,他不想回憶,可是玉瑤用鼓勵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好勉強自己繼續說下去:“牢房裏又黑又臭又髒,還有兩個樣子很吓人的犯人和我關在一間。他們老是盯着我看,不知道有什麽意圖,我害怕得緊,不敢睡覺,也睡不着,縮在角落。捱了不知多久,有個獄卒打開牢門進來,對我喊了一句‘喂,你,出來’,他的語氣很不客氣,我還以為他要提我出去拷打,”玉寒攥緊了玉瑤的手,“我不肯去,他就來拉我,見拉不動,就說‘怕什麽,有人來撈你,還不走,想在這過夜啊?’,我一聽,心想,肯定是姐姐從篆兒那得了消息,所以來搭救我,于是馬上随他出來。”
玉瑤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卻不敢打斷他。
“那個獄卒把我帶出牢房,從後門出了府衙,站到大街上。大街上黑漆漆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也不見姐姐,我一下子慌了神,腦子裏全是書上那些夜黑風高殺人夜的情節,很想跑,可腿軟得不聽使喚。那個獄卒拿出一個黑布套,強套在我頭上,對我說‘你在這等着’,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剛想問,卻聽到他腳步聲走遠,四周一點聲息也沒了。我很害怕,想把頭上的布套摘下來,可是冷不丁的有個聲音說‘不許碰’,然後拽住我的衣袖,拉我往前走。我聽他的聲音生得很,肯定不是認識的人,所以我就問他是誰,是不是姐姐派來救我的,問了好幾聲,那個人就是不說話。當時我忽然之間注意到一件事情,他走路竟然沒有腳步聲,一點也沒有,跟個鬼一樣。”
玉寒吞了口口水,回想起當時的愚念頭,仍然覺得害怕,但是卻能理智地判斷那人一定不是鬼了。只不過昨晚他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心裏又慌亂,所以越想越真,越想越怕,真以為他是個鬼,等自己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哭起來了。
玉寒道:“我當時一哭,那個人起先仍然不理我,我越哭越害怕,越哭越傷心,那個人好像生氣了,連着說了幾遍‘別哭了’,當時也不知怎麽的,我雖然不想哭,可就是止不住眼淚,被他一吓,反而哭得更兇,他忽然松開了我的手,我一吓,不知不覺就止了哭聲,就在這時,他的聲音忽然在我耳邊響起來。”
玉瑤的心也跟着提起來。玉寒抿了抿嘴,望向前方的目光轉向玉瑤,一臉委屈地說:“姐姐,這個人到底是誰啊,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兇?他和我說,再哭就把我殺了。”
玉瑤一呆,想象着當時的情景,再想想那個人,心裏的滋味怪怪的。他把玉寒吓得不輕,可是玉瑤卻并不覺得氣憤,反而感到意外。她沒回答玉寒,只是問:“後來呢?”
玉瑤道:“他的口氣太吓人了,我以為他真的會動手,所以無論無何不敢再哭。後來,他又拉我走。我也不知道到底在街上走了多久,直到停下來,我先是聽到兩下拍門聲響,然後頭上的布套就被拿掉了,我一看是家門口,心裏一定,轉頭再看,可四周連個鬼影也沒了,我本來很害怕,幸好姐姐馬上開門出來了。”玉寒全部都說完以後,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像是卸下了包袱,神情倒比先前平靜了些。
玉瑤的心裏描繪出一幅畫面――寂靜深夜裏,被月光照亮的青石板路上,映着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矮的那個哭哭啼啼,走得跌跌撞撞,高的那個不得不放慢腳步,遷就矮個的步伐,雖然他神情不耐,卻依然牽牢矮個的衣袖。從順天府到梅府,走路至少要花半個時辰,而當時玉寒的情形一定走得很慢,那個人忍受了一路,也沒有把玉寒扔下不管。而一路之上,也不都是坦途,那人一定還要特別費神留意,沒讓玉寒磕磕碰碰。想到這些,玉瑤心裏不禁充滿了感激。
玉瑤還有一事放心不下:“關在牢裏的時候,獄卒可有為難過你?有沒有審問過你?”
玉寒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倒沒有。”
“那有沒有人問起過你姓甚名誰?”
玉寒搖頭。
玉瑤想了一想,似乎沒有遺漏什麽,壓在心頭的大石才總算放了下來。她又寬慰了玉寒幾句,并囑咐他以後千萬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才扶他躺下。
等他睡着,玉瑤疲憊地揉了揉額角,伸手捏起擱在一邊的天青碎瓷食盞的蓋子。食盞裏是滿滿的一碗切成片的老參,玉瑤揀起一片,含在口中。這參片是陸君亭差于媽順道帶回來的,還囑咐于媽一定要讓自己吃。玉瑤知道,他定是怕自己只顧照看玉寒,累壞了身子。
玉瑤含着參片,心裏卻想着那個人,他會要自己做什麽呢?雖然答應了他,可他如果要自己去殺人放火,玉瑤還是會為難的。可是他會嗎?玉瑤不确定,對此人,她實在有些捉摸不透。
梅府西廂二樓,燭火已經被吹熄,而窗戶卻敞開着。玉瑤沐浴在窗口照進來的月光中,低垂螓首,盈盈一禮。“多謝公子費心為梅家周全。”
才剛穿窗而入的人捏着下巴,驚訝之餘,細細打量玉瑤。她身着蜜合色對襟小襖,裏面是彩錦湘繡的長衫,下面穿一條淡綠色鑲銀絲萬福蘇緞的裙子,頭上雖不飾珠翠,卻梳着垂鬟分肖髻,綁了兩條湖綠色絲帶,臉上薄施脂粉,粉面含笑,在月光下有如冷香凝露,清麗無雙。
玉瑤的打扮雖不算盛妝,但因為前兩次會面,她都只是穿着寝衣,發髻散亂,所以此時的樣子顯得格外隆重正式。在他的打量下,佳人垂首柔順地說道:“公子是梅家的大恩人,需要玉瑤做什麽,只管開口就是了。”
那人視線上移,發現玉瑤頭上已沒了先前那支磨尖的錫鐵發簪。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邁步靠近,伸手攬住了玉瑤的腰,探身在玉瑤耳邊,用呼吸般的聲音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讓我一親芳澤如何?”
他的手指撫過玉瑤的粉頰,托住了她的下颌,将她的頭轉向自己。懷中的人兒垂下眼簾,粉雕玉琢的臉蛋瞬間飛紅,身子卻變得僵硬。
但她并沒有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