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樓窗冷月如鈎(四)
那人望着玉瑤,神情似笑非笑,“為了你弟弟,你真的什麽都肯做?”
玉瑤沒有回答。
玉瑤會咬着手指叫娘的時候,玉寒還裹在襁褓中,眼皮也睜不開來。玉瑤會走會跑的時候,玉寒只會呆坐床上對乳娘咿咿呀呀傻笑大哭。玉瑤開始讀書習字的時候,玉寒剛剛學會脆生生地叫娘,可娘親卻病死了。所以,兩歲半的玉寒學會了叫姐姐,忘記了喊娘。而如今,玉寒更是玉瑤在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
所以,當那個人捧着她的臉,問她這句話的時候,玉瑤的神色很茫然,仿佛這根本是不需要思考的問題。她對玉寒好是自然而然的,不假思索的,她從未衡量過自己的所有和玉寒相比,到底哪邊重哪邊輕。
他湊上來,嘴唇即将觸到玉瑤的唇瓣,佳人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他忽然放開了她,身子往後退開一大步。“我改主意了。”玉瑤一驚,擡首望去,目光有些複雜。只是她還來不及深想,那人就道:“我好像更喜歡恃強淩弱,不喜歡主動委身。”
恃強淩弱?
玉瑤一呆,原來是這樣,她苦澀地說:“那你要我怎麽做?假裝欲拒還迎?”
昏暗中,那人似乎愣了一下,接着,他忽然垂下頭,倚住窗畔,手捂着嘴,雙肩抖個不停,卻又不發出任何聲音。
玉瑤發現,他竟然在笑,而且笑得很辛苦,強忍住了聲音。
玉瑤陰晴不定地盯着他。
這究竟有什麽好笑?
他是不是很享受自己的窘态?
玉瑤不禁羞憤交加。
“你……”
剛要說什麽,那人忍笑擡手道:“抱歉,送我一幅梅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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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瑤一怔。
“這麽簡單?”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人又悶聲不響地抖了好一會兒,直抖得玉瑤耳根都紅透了,才喘氣解釋道:“對你來說是挺簡單,對我來說卻是一畫難求。中秋之後,京中盛傳你美貌堪比舒美人,不少公子哥聞風而動,願意出重金購買你的梅圖,我一介布衣,哪裏搶得過他們。”
玉瑤傻傻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這個人救了玉寒,竟然只是要我一幅梅圖?
秋夜寂寂,她望着眼前這個奇怪的男子,怔怔無語。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她的心裏生根發芽,悄然滋長。
“不行麽?”那人見她光是盯着自己,不禁好奇地問。
玉瑤回過神來,連忙收起自己莫名的情緒,答道:“當然可以。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公平交易而已。”那人不在意地說。
秋窗秋夜月正明,灑落桌面一片淨白。
那人輕笑一聲:“四尺丹?”
玉瑤心頭微訝,朝他瞥了一眼。
四尺丹是宣紙中的極品,但不上色暈染的話,除非是此道行家,否則很難一眼辨別出來。
“我還以為梅翰林廉潔,家裏沒什麽錢。”那人帶着一點疑惑補充道。
“是別人送的。”玉瑤淡淡答道。
“你那個未婚夫?”
玉瑤俏臉微紅,輕颔下首。
那人仿佛随口一問:“你可喜歡他?”
玉瑤臉上瞬時燒了起來。
“這與你不相幹吧?”她下意識地拒絕回應。
“怎麽不相幹?我現在可是已經拜倒在你梅大小姐的石榴裙下了。”那人無聲無息地欺至玉瑤身後,湊到她耳邊說道,聲音還十分暧昧。
感到他身上溫熱的氣息,玉瑤身子一僵,那人仿佛察覺出來,輕笑幾聲便又退了回去。
玉瑤鎮定了一下情緒,擺開季倫堂的四寶,在布滿曲水紋的端硯中,緩慢而柔和地推動墨錠。
“煙雨墨?”
玉瑤點頭。
墨汁濃郁似油。
蔥白手指又揭開和田白玉的顏料盒蓋,露出一盒朱丹鮮紅似血。紫毫醼飽了墨汁待落,那人忽然伸手端起顏料盒,在月光下細看。
“看着像牡丹紅,不過好像不是。唔,是什麽?”
那人放到鼻下嗅了嗅,歪着腦袋琢磨片刻。
“血草紅?”
玉瑤心中驚駭。
血草紅和牡丹紅的色澤、氣味幾乎都是一模一樣,只是質地略有差異,她浸淫此道多年,也一定要用指腹輕撚才能分辨出這兩種顏料。可他只是看一看,嗅一嗅,就一語道破天機。
玉瑤忍着心裏的震撼,輕輕“嗯”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揮起紫毫。
那人不再說話,站在一旁,靜靜注視着她勾勒暈染落款蓋印,幾枝凄美的紅梅躍然紙上。
應該再也不會見面了吧?
在等待墨跡幹透的當口,玉瑤下意識地偷瞄了那人一眼。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玉瑤連忙轉開頭,只覺臉上陣陣火燙,仿佛做了壞事被當場捉住一樣難堪。
“我叫楚辰。”只聽他輕輕說了一句。
楚塵?玉瑤在心裏默念。
……
清晨,濃霧。
兩架黑漆平頂的馬車一前一後,壓着京城的青石板路,向城門方向徐徐駛去。第二輛馬車的邊上,一個年輕公子策馬緩辔,并排而行。他一襲寶相花刻絲錦袍,外罩白貂皮襖,腰間跨了柄三尺寶劍,面容清俊得仿佛畫像上的神仙人物。而他胯下一匹菊花青,三歲的牙口,同樣神駿非凡,引人側目。
年輕公子忽然打了個噴嚏。旁邊的車簾立時揭起,一張眉如遠山、眸似秋水的動人嬌顏從窗口探了出來。“快到城門了吧?”
“嗯。”
“你冷不冷?”
“不冷。”
“還硬撐!”玉瑤氣瞪了他一眼,“昨兒夜裏又下了場雪,今早霜露重得很,你騎了半天馬,怎麽會不冷?快接過去暖暖手,別凍壞了身子。”她把一只寶藍色掐絲琺琅的手爐隔着簾子遞了出去。
陸君亭沒有推辭,笑着接過手爐。爐蓋镂刻百鳥花卉的圖案,爐內燃着火紅銀炭,濃濃的暖意瞬間讓他麻木的手指舒展開來。陸君亭将手爐籠進袖中。小小的手爐溫暖的不僅是他的手指,還有他的心也充滿了脈脈暖意。
玉瑤趴在窗口道:“我這一走,家裏剩下廚娘一人,她光會做飯,不懂園藝。我想着園子裏的幾盆蘭花暫移到你府裏栽種吧,只是海棠、梨樹、梅枝不能移動,要請你家的幾個園丁隔三岔五地過去照看一下。”
陸君亭答應下來。玉瑤又道:“另外還有一事。我們家年年臘月初八都會施粥,今年爹爹雖不在了,我想着這個規矩還是該延下去的。只是家裏不比從前,我怕廚娘一個人忙不過來,那天能不能請你府裏的廚子和下人過來幫幫忙?”
“好,交給我,你盡管放心,”陸君亭愉快地回答,“還有什麽要交待的沒?”
玉瑤笑容燦爛:“前些日子以為都想齊全了,今天出門腦子裏卻忽然冒出這幾樁事,都繁瑣得很,只怕陸大少已經嫌我煩了,哪還敢多添幾樁?”
陸君亭笑望着她:“你肯讓我幫,我心裏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嫌煩?”
玉瑤正要說什麽,剛一張口,忽地也打了個噴嚏。
“快回車裏,把簾子放下來吧。外頭冷,你身子單薄,萬一病了怎麽辦!”陸君亭皺眉。玉瑤伸手捂着鼻子,哈了口氣,一股白氣從她手中逸出,顯得煞是可愛。陸君亭見狀,淡淡一笑,催促道:“快進去吧。”
玉瑤卻沒有馬上縮進車裏,而是道:“天氣這麽冷,你也不要送得我太遠了,到城門就回去吧。”
“不礙事,還是送到十裏亭。”陸君亭堅持。
兩人說着話,雙車單騎漸行漸遠,隐入蒙蒙霧氣中消失了。
巷角,一名五官普通的男子只穿了件單薄的棉衣,抱着雙臂,靠着青磚石牆,目送車馬的離去。
從梅府跟到這裏,是想悄悄送她一程。但當他看到玉瑤從車中遞了一只手爐給陸君亭,兩人隔窗言笑晏晏時,他頓住了腳步。
糟糕,好像真有點喜歡上這個大小姐了。
楚辰唇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搖了搖頭,轉身沒入深巷中。
第二卷 卷珠簾